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高興

　　西華門內政事堂大廳內堆滿了卷宗案牘，數以百計的官吏在裏面忙碌，仿佛壹個開足馬力的機器、又好像壹個巨大的心臟，無數的政令從這個心臟向全國各地輻射。大周雖在制度上傳承唐代的三省六部制，但除軍事之外的權力中心在這裏。
　　範質在壹處套房內的書房裏辦公，這時有官吏送奏章進來了。範質隨口道：“放在這裏，總算批復，這幾日奏章不知擠壓了多少。”
　　他順手拿起壹本翻開看末尾的批復，壹列字體雋永秀麗的紅色字跡映入眼簾。
　　“咦……”範質道，“端慈皇後批的字？”
　　那官兒忙道：“是，卑職等被召進西側偏殿，拿奏章的時候聽到了簾子裏端慈皇後的聲音。”
　　範質眉頭壹皺：“官家已經回朝……而且西側偏殿不是沒人使用了？”
　　官兒躬身壹拜：“範相公若無別的吩咐，卑職告退。”
　　範質擡起袍袖揮了壹下，在書桌前踱來踱去，他的臉十分嚴肅，眉間擠出了三道豎紋。範質壹甩袖子，將雙手背在身後，擡起頭望著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語道：“婦人幹政……不是好事。”
　　不多時，有人進來請範質到王溥的書房議事，三個宰相碰面。王溥、李谷都回東京來了，王溥拿出壹疊批復是“政事堂酌情操辦”的奏章出來傳閱。
　　範質當下就稍微提醒道：“奏章批復的字應該不是官家寫的。”
　　王溥道：“端慈皇後的字。”
　　李谷壹聲不吭，範質也不便說什麽，壹個話題頓時便沒了下文。
　　範質琢磨，漢朝敗亡就是因為婦人外戚之禍！在座的幾個人身居廟堂之高，竟裝聾作啞？而且政事堂就三個宰相而已。
　　他回顧另外兩個人，看向王溥時，王溥也疑惑地看著自己。範質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尋思，先帝在位時，這廝就似乎與端慈皇後符氏有關系，這會兒恐怕不會站出來。
　　範質又看李谷，李谷應該和皇帝私交很好……問題就在於，端慈皇後若無皇帝的信任，怎麽能臨朝？
　　“唉！”範質忽然重重地嘆了壹口氣。
　　李谷好心問道：“範相公不高興？”
　　範質惱道：“忠臣總會被人厭煩！”
　　王溥聽罷也納悶了：“咱們三人不是好好的壹起為國操勞，誰那麽大排場，敢厭煩範相公？”
　　範質低聲道：“天下本有好事者詆毀官家和端慈皇後的清名，而今未經大臣上書，官家便讓端慈皇後掌管朝政，豈不是授人以柄？”
　　王溥和李谷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
　　……酉時過後，皇城內諸衙門官吏離開皇城，就在馬行街附近的殿前司衙門也是酉時下值。每當這個時辰，路上車馬儀仗隨處可見，京城裏真是出門就能見到官。
　　殿前司的武將李處耘等人平時和文官基本沒有來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談不到壹塊兒去。
　　不過今天他在路上碰到了兩個文官，竟然特意趕車過來寒暄，言語之中多有恭維之意。反倒是從後面來的武將史彥超的人馬，對李處耘不理不問。史彥超騎在馬上不住朝這邊張望，就是不幹脆上來見禮。
　　壹個文官的腰都是彎著的，好言說道：“早就聽聞李點檢在關中時便好與名士結交，頗有儒將之風，今日壹見果然三生有幸。”
　　另壹個道：“李點檢如山之軀，壹副美鬢，儀表堂堂，頗有武聖之風，真乃文武雙全！”
　　李處耘聽得瞪眼，他又不習慣隨便給官員們臉色看，哪怕別人級別低，只得說道：“捧殺我也，不敢當不敢當！”
　　好不容易把兩個官兒打發了，李處耘幹脆馬都不騎了，躲進了幕僚李良士乘坐的馬車裏。
　　“主公。”李良士抱拳執禮。他是李處耘的同族兄弟，讀了些詩書，但沒去科考，投奔李處耘來的。雖是親戚，不過李良士卻壹直執上下主仆之禮。
　　李處耘搖頭道：“那倆人叫什麽來的……和我屁關系，我管不著他們，跑過來奉承半天，真是白費口舌。”說罷壹掌拍在車廂上，前面便想起壹聲吆喝：“走嘞，回府！”
　　李良士不動聲色道：“殿前司當然管不著文官，可主公聖眷日盛，要是在陛下面前提壹下他們的名字，他們也是受益匪淺。前程不過主公壹句話的事兒，哪能不抓住機會上來混個臉熟？”
　　李處耘聽罷伸手捋著大胡子，沈吟道：“都怪那個宦官曹泰，在金祥殿門外那麽多人，說什麽後宮的事兒？弄得老夫很沒面子，好像老夫打了那麽多仗是假的，憑女兒謀的官職似的！”
　　“主公言下之意，是指史彥超的譏諷？”李良士道，“那廝管他作甚？”
　　“哼。”李處耘還是有點不高興，他已經是有地位身份的人了，還被人當面侮辱，無論如何面子上不太好看。
　　良士低聲道：“在下猜測，曹泰不是自個來的，因為他是端慈皇後的人，應該是官家的意思。”
　　李處耘低頭沈思。
　　良士繼續小聲嘀咕：“那日晨議，官家將溫渝河之役的原因歸結於馬匹不如遼國多，是有意庇護主公，免遭大戰失利的攻訐。皇宮佳麗三千，官家壹回東京，最先就是見貴妃（李圓兒）。這不是官家對主公聖眷的意思？”
　　良士聲音愈低，用極小的聲音道：“貴妃娘娘生的皇子，可是長子。”
　　李處耘的胡子都是壹抖，急忙沈聲道：“話不能亂說！皇後的皇子才是嫡長子……”
　　良士咬了咬牙：“主公……皇後或貴妃是陛下封的，皇子出生先後，可不能由人說了算。”
　　李處耘道：“休得再說此事。”
　　良士呼出壹口氣，道：“在下遵命。不過那些官兒看好主公，並非壞事；若是大家都看好您，不管事兒原本是怎麽回事，起碼支持主公的人就多了。”
　　李處耘沒有吭聲。他嘴上不說，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壹顆心怎麽也平靜不下來。
　　圓兒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外孫雖然是郭家的後代，可怎麽著也流著壹些李家的血脈……再說了，要是將來外孫做了太子，或者皇帝，能虧待得了娘舅家的人？
　　李處耘以前只是靜難軍軍閥手底下的壹個裨將，族中也沒誰有過地位；若是自己能最大地奠定李家的地位，將來的門楣是完全不同的。家族的門楣地位才是最穩靠的東西……看人家符家，多少年了，壹直都是名門望族。
　　甚至當初郭紹非得娶符二妹，也要李圓兒做妾，為何？不就是門楣高低，需要聯姻！李處耘當年為了大夥兒共同的前程，對此事也是贊成的；但內心什麽滋味，也只有他這個當爹的默默感受。
　　李處耘想到符家，又忍不住糾結地捋著胡子。
　　郭紹還是中級將領時，李處耘就追隨麾下了。太清楚這些年的風風雨雨……皇後符二妹不是重點，先帝的皇後符氏才是關鍵人物。
　　符氏對皇帝有恩。
　　還有此前的流言蜚語，傳言皇帝和“嫂子”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是真是假，李處耘不知道，甚至誰也不知道，因為沒真憑實據，最多猜壹下。真相不清楚，但李處耘猜測恐怕真有什麽事兒，比如聽說端慈皇後又被官家請出來掌管國事……給人的感覺，總覺得不太尋常。
　　李處耘斷定：符家的女子比李圓兒得寵多了。
　　他當下便看了良士壹言，語重心長地說道：“我今天已經做到殿前都點檢，官家待我信任有加、隆恩難報。做人要知足，切勿人心不足去奢求太多，咱們安心為官家辦差就行了。”
　　“唉……”良士聽罷嘆了壹口氣。他時不時觀察李處耘的神情，過了壹會兒，又忍不住說道：“主公有事兒得告訴在下，在下才好為您盡分內之事。”
　　李處耘道：“發生過什麽事兒，大抵也告訴過妳了。”
　　李處耘說罷，掀開車簾，頓時壹副醉人的景象映入眼簾。車仗前面正是汴水，那河水橋上車龍如來遊人如織，兩岸亭臺樓閣，十分繁華。春風之中，那河畔的楊柳綠意正濃，在濕潤的風中輕輕搖曳，婀娜的姿態仿佛美人的腰身。
　　寬闊大街兩側的茶樓酒肆十分熱鬧，比出征幽州之前更加喧囂，或是幾個月東京的人口又多了，又或是春天來了人們都更願意上街活動。
　　“這裏該是天下最繁華漂亮的地方了。”李處耘瞇著眼睛微笑道。
　　李良士道：“若是進入太平盛世，東京會更加繁榮，也會逐漸沈穩。”
　　“沈穩？”李處耘隨口壹問。
　　李良士道：“路上的販夫走卒壹輩子也是販夫走卒，子孫後代同樣如此，名門望族也不會輕易動搖根基。”
　　“哼哼……”李處耘看了他壹眼，“烽火壹起，可以憑戰功；天下無事，可以讀書科舉。人間的氣流得上下流通。朝廷的規矩，真有本事的人並不是沒有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