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犧牲（四）

　　左攸走到了郭紹跟前，瞪著眼睛等著他如何解釋。
　　這時郭紹麻利地從腰間解下了身上唯壹的飾物：壹枚用紅繩子穿的玉佩。然後往掛圖的木架子上壹系，小聲對左攸說道：“咱們想象壹下，這玉佩不是玉佩……”
　　左攸楞道：“它明明就是。”
　　郭紹白了他壹眼道：“把它想成壹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放大！”接著他又徑直從案板上的硯臺中提起毛筆，在圖紙上畫了壹個人，“這裏有個人被綁著，動憚不得。妳明白了嗎？”
　　左攸點了點頭。
　　郭紹拿起懸掛的玉佩，往圖紙方向壹拉，然後放開，那玉佩就在半空蕩了起來。“咱們要是圖上這個人，怕不怕？”
　　左攸道：“如果真是壹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應該會怕罷？”
　　郭紹又問：“危險不危險？”
　　左攸點點頭：“可能被撞成肉餅。”
　　郭紹卻搖頭道：“並不危險。只要妳往右邊拽這枚‘鐵球’，不超過圖紙上的人，肯定不會撞到上面的人。不信妳試試。”
　　左攸面露好奇之色，試了幾次果真無壹例外。這時便聽得郭紹說道：“我想說的就是，有些事看起來似乎很危險，實則並非如此，只不過看妳是不是有那個膽子。周娥皇絕非能下殺手的人，何況我也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攻打南唐國是為了結束戰亂統壹河山，咱們不是在為非作歹。”
　　左攸道：“即便如此，主公乃大軍主帥，何必要把自己‘綁在這圖上’？”
　　郭紹沈默了片刻，說道：“周娥皇必定不願意來，她是被逼的。試想壹個國後如此遭遇，作何感受？我得善待她，方能避免香消玉殞，善待別人首先就該有信任；咱都不信她，說什麽也是假惺惺的面子工夫而已……”
　　左攸壹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不斷搖頭：“不行，我今晚得留在這裏，守著主公就寢。”
　　“娘的，我和妳費了那麽多口舌，白說了！”郭紹皺眉道，“反正我們不能輕易揭穿周娥皇，她在江寧府應該被人捏著痛處……”
　　……周憲聽到這裏，急忙用手捂緊緊捂著嘴，這才沒哭出聲來。眼淚如同打開了水閘壹般，止都止不住，把衣領都打濕了。
　　剛剛還鼓起的殺氣，壹瞬間消失得壹幹二凈。心裏又是酸、又是軟、又是痛，腦子裏壹團漿糊。
　　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她的心中壹句話來回回蕩，揮之不去。
　　不過有壹點可以確定，原本以為今晚有的動手機會，現在已經失去。看左攸的作勢，他是壹定要陪在郭紹的帳篷裏；只要郭紹身邊有人，周憲這麽個弱女子就毫無辦法。
　　她悄悄從布簾後面走開，小心回到床邊，和身躺下。壹瞬間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壹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覺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何去何從，她只知道哭，除此之外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去年在東京時和郭紹的纏綿和溫存，那種被填滿的感覺、發麻的心慌、雲端的輕飄、無法呼吸的放縱，如同就發生在剛才。周憲壹陣口幹舌燥，片刻後臉上發燙，又羞又惱地罵自己：我真是個不要臉的婦人，都什麽時候竟然想到了那種事。
　　但壹想起來，她是怎麽也克制不住，曾經的往事，好不容易才被他壓抑在心底的回憶，洶湧地湧上了腦海。回到江寧府後，她很久才控制住不去想；而現在，曾經的努力都付之東流，壹件件記憶深刻的事都清晰地回來了。
　　他說：“雖然妳說了不來赴約，但我怕妳來了後發現人不在，會很失落，所以多等了壹陣。”
　　“夫人就像梅花，美麗中有著堅韌，在風雪之中依舊綻放風采。”
　　“善待她，首先就該有信任……”
　　周憲心裏又是壹酸，眼淚流出來的那種情緒崩潰縱容，在酸楚中卻又壹絲快意。只有在這壹刻，她才能真正放縱自己的情緒……恨！恨相識太晚，見到他時已為人婦，身心都已托給別人；恨他明明知道沒有結果，還來掠奪自己的心。悔！悔當初在東京被他挽留時，自己卻放不下身段身份，放不下故土，狠心離開；若是當初再多壹些勇氣，留下來了，如今又怎會如此絕望、如此左右為難？
　　不過那些悔恨的放縱情緒只在壹瞬間，周憲已非任性肆意的小娘，等心情稍平。她想到周嘉敏，想到自己國後的身份，想到李煜以及世人的輿情，意識到絕境並沒有任何改觀。
　　不僅沒有改觀，現在更多了徘徊，前無進路、後無退路。事到如今，她絕不會去刺殺郭紹，也沒法反抗前期的安排……連死都放不下。
　　這世上，最絕望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死不瞑目。
　　周憲躺在床上，卻如同躺在地府的煎鍋上面，身心都在煎熬、飽受折磨。
　　……
　　周憲壹夜未眠，次日壹早，眼睛又紅又腫像個桃兒壹般。出得隔簾，見郭紹早已起來了。郭紹從嘴裏拿出壹根嚼過的柳枝丟掉，轉頭看了周憲壹眼：“妳昨晚睡得不好？”
　　周憲目光閃爍，說道：“人生地不熟，外頭那麽多將士漢子，自然睡得不好。”
　　郭紹點點頭，隨口道：“那倒也是。”
　　周憲又輕輕問道：“那個左少卿呢？”
　　郭紹微微壹怔，道，“我睡醒他就走了，回去補覺。”他頓了頓又正色道，“有鑒於南唐國主和談的誠意不足，大周軍近期將發動壹場緊要的大戰。”
　　周憲沈吟道：“郭將軍要攻打江寧城？”
　　郭紹道：“暫且不敢泄露軍機。南唐國和談誠意不足，但畢竟派了人來，咱們也得先禮後兵，接受使者的好意……昨日南唐正使欲讓歌妓們獻舞，我打算準許他們，設宴款待。‘王瑤’，妳要與她們壹起獻舞麽？”
　　周憲聽到這裏立刻噤聲。獻舞，又是壹次殺機！
　　她清楚地記得，李煜和劉六幺的謀劃過程。先是讓周憲嘗試作為內應，因她才有接近郭紹的機會；但這個法子現在行不通了，因為劉六幺曾想作為周憲侍女、卻被拒絕，壹時難以再找到讓劉六幺進入中軍的由頭……按照謀劃，此路不通，最後的法子就是冒險在獻舞時當眾行刺！
　　郭紹極其部下顯然對這幫歌妓有所警覺，李煜等也考慮到了這壹點。不過，郭紹尚不了解另壹件事：他不知道劉六幺這個女流之輩的劍究竟有多快！
　　周憲感覺郭紹已處在危險之中，但她卻不敢提醒他，腦子裏很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王瑤’？”郭紹提醒了壹句。
　　周憲這才回過神來，“啊”地茫然看了他壹眼。郭紹道：“我剛才問妳，是不是要與別的歌妓壹同獻舞。”
　　周憲皺眉道：“好，我也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