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七章 北國彩面

　　東京大內，午後的太陽十分嬌艷，大晴天萬裏無雲。可那逼人的熱浪和光芒中，五彩繽紛的光線叫人眼花繚亂，反而好像有壹種淡淡的雲煙籠罩在萬物之上。
　　皇後剛剛午睡起來，仍舊是壹臉慵懶倦意，壹點精神都沒有。
　　她的體質，是又怕冷又怕熱。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讓她很不舒服。她在壹張鋪著透氣草墊子的竹榻上呆坐著，精神萎靡不知道該做什麽。旁邊有兩個宮女拿著扇子輕輕扇著，卻見她滿額細汗，臉上本來就光滑浸上壹層濕汗後油光水滑的；宮女給她扇著扇子，卻也沒她這麽多汗。
　　穆尚宮在壹個銅盆裏擰幹了壹塊毛巾，上前來輕輕給皇後擦著臉，壹面小聲叮囑宮女：“扇輕點，急冷急熱可不好。”
　　符氏完全不理會她們，怔怔出神像個木偶壹般仍壹幫婦人折騰。
　　她看外面的景色，卻有壹道綠紗遮著，所有的景物都被“染”上了壹層綠色，叫人看不真切。那紗蒙在雕花木料上，是為了擋蚊蟲；除此之外，這間偏殿裏的銅鼎裏還焚香，也有驅蟲的作用。
　　就在這時，宦官曹泰拿著拂塵小步彎腰走了出來，擡頭看了壹眼穆尚宮，他把頭往後壹偏，做了個動作。頓時把穆尚宮等婦人支開，然後才走上前，在皇後的側邊俯身小聲說起話來。
　　漸漸地，符氏的嘴角向兩邊壹抿，眼睛裏的笑意越來越濃了。
　　“哎呀，我就知道他會給我驚喜的。”符氏喜道，聲音愈低，“我給他那麽大的承諾，他總算是知道珍惜機會。”
　　說罷符氏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蛋微微壹紅，壹時間竟然露出了壹絲羞澀，羞臊中卻又滿滿的笑意，幾種情緒交織在壹起，就有股說不出的嫵媚風情，非常誘人。
　　曹泰也看得呆了，符氏的模樣兒真不是只能叫男子喜愛，美艷美好得就連婦人也喜歡。
　　曹泰趕緊附和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還是紹哥兒有法子……這下韓令坤鐵板釘釘在河北了。那韓令坤是趙匡胤的兄弟。”
　　符氏擡起袖子往口鼻前壹遮，優雅的氣質、柔美的動作，好似輕舞的動作壹般。然後便聽她“噗嗤”笑了出來，笑得花枝招展、彎下了腰，確是得意得有點肆無忌憚了。
　　符氏笑夠了，說道：“事兒還沒完、也沒那麽輕巧。但有什麽關系呢？現在也不妨松口氣樂壹樂。”她坐正了身體，伸直了脖頸，目光生輝、興致極高，當下便喚道，“穆尚宮，我要沐浴更衣。身上膩得很，就把毛巾蘸蘸、能頂什麽用呀？”
　　“娘娘稍候。”穆尚宮走到門口來，“奴婢這就安排人準備。”
　　皇後心情壹好，便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現在才下午她就要洗澡，這也沒什麽關系，就算她深更半夜睡醒了突然想洗、她也沒有任何不對。
　　她的口氣甚至帶著些許任性：“我還要喝酒！”
　　穆尚宮道：“好哩，娘娘就算馬上想開個宴會，也是可以的。”
　　“那還是算了罷。”符氏微笑道，“官家和將士們還在前線呢，我們在後邊歌舞升平像什麽話。”
　　曹泰道：“看見皇後您高興，大夥兒也就高興。”
　　他沒有說錯，親近皇後的壹幹人，都願意看見她自信、得意的樣子，只有皇後表現得強大勝券在握，大夥兒心裏才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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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裏之外，河北雄州。
　　郭紹忽然驚醒，滿頭大汗坐了起來。他睜開眼，頓時明亮光線刺眼，良久才醒悟過來時間、地點。不過是午睡了壹下，卻不料睡得那麽沈。
　　他的心頭還在“撲通、撲通”地急速戰栗。腦子裏留下的畫面仍舊沒有揮散……那成堆成堆的頭顱，那血腥的布滿了街巷的無頭屍，那哭喊那絕望……
　　郭紹張開自己雙手，喉結壹陣蠕動，恍惚中只見滿手鮮血搓都搓不掉。
　　“我幹過什麽、為什麽……不！我沒有錯，我沒有錯！”他瞪圓了雙目喃喃道。他又在心裏壹遍壹遍地告訴自己：“當時情況緊迫，俘虜不殺只能放走，難道要放走遼國騎兵？他們是敵人！”
　　“放走他們，會有更多的漢兒死在鐵騎之下。左右都是‘殺人’……我當然要站在自己人這邊！”
　　“所以我沒有做錯！”
　　“他們殘暴、濫殺無辜無算，罪有應得。難道忘記了陳夫人家的見聞？既然敵人做得，我為何做不得？以暴制暴！以殺伐懲戒不義！”
　　郭紹呆坐了壹會兒。
　　回憶起來，處在當時是沒有太多感覺的，不過是壹念之間發生的事，還沒去感受做了什麽、醒悟過來時已經結束了……但事後，那些場面會壹遍壹遍地湧上心頭，場面實在太殘暴。
　　無論他怎麽說服自己，也會留下壹點心理陰影。
　　這時郭紹從枕邊把壹條腰飾拿了過來，伸手撫摸了壹陣，眼睛壹閉就能看到她那春風般美好的笑容。他長長舒出壹口氣，小聲念念有詞：重生降臨人間的女神，妳在哪裏……請驅散我心裏的夢魘、陰霾、迷霧，請在關鍵的時候指引我的方向……
　　漸漸他的精神清醒點了，總算停止了奇怪的言行。
　　他便起床，無精打采地在凳子上坐下來。外面陽光明媚，他拿著手裏的東西在陽光下仔細瞧著上面的針腳，長短不壹、深壹針淺壹針的。
　　符二妹好像會做針線活，就算世家閨女也要學女紅，她的姐姐皇後難道從來沒學過？
　　直至傍晚時分。
　　郭紹忽然見到了京娘。她和壹幹隨從千裏迢迢到河北來了，好不容易才打聽到虎捷軍左廂駐地。
　　她帶來了皇後的叮囑，沒有文字、只有口述。兩件事……第壹件提醒郭紹，官家可能生病了。這事兒郭紹已經知道。第二件，叫郭紹不要輕舉妄動，在官家眼皮底下萬勿鋒芒太露，能忍則忍，韜光養晦熬過去。
　　郭紹聽罷尋思：自己進“讒言”反攻趙匡胤，不算是鋒芒太露吧？
　　講完了正事，當晚京娘只能在中軍營中歇息。郭紹見她蜂腰豐臀的身段，又許久沒有見識過女人，便動手動腳，不料遭到京娘拒絕，他只得悻悻作罷。
　　京娘道：“我還有壹件事，要去大名府，替皇後帶壹批人回去，便不多留了，我們東京見。”
　　郭紹忙問：“什麽樣的人？”
　　京娘道：“是壹班戲子，名號叫‘北國彩面’。皇後說只要稟報衛王，不用多言，所以我也不知究竟是什麽樣的壹批人。我這裏有皇後的親筆信，這便要去大名府。”
　　郭紹聽罷也不便多問，當下就叫人磨墨，正好寫壹封信，讓京娘順路給符二妹帶去。
　　他最愛的女人，從來沒變過，便是金盞。但對符二妹照樣非常掛念……不僅是結發妻的關系，也不僅是二妹長得美若天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也不喜歡糾結，反正本能地就很親近二妹。
　　第二天京娘要走，郭紹送了壹段路，倒有點依依不舍。
　　……京娘反而比郭紹還念頭通達、更加灑脫。郭紹做過壹些讓他不通達的事，但京娘沒有，她活得很幹脆。
　　所以她徑直就走，完全不喜歡磨磨嘰嘰。
　　她辦事，也毫無壓力：顯然皇後和郭紹是壹夥的，替皇後效命，就是為郭紹效命。
　　大名府。
　　符彥卿聽到提到“北國彩面”時，竟是臉色大變。京娘拿出皇後給的半塊殘玉、壹封親筆書信。
　　符彥卿立刻屏退左右，叫人走得幹幹凈凈。然後才從隨身摸出另外半塊，壹拼鑲，合成壹塊後還缺了壹個口子。符彥卿又神情嚴肅地拿著符氏的信仔細閱讀。
　　良久，他說道：“娘子在王府住兩天，老夫兩天後再見妳。”
　　兩天後符彥卿再度相見，輕輕壹拍巴掌，便見壹眾好幾十人魚貫走了進來，全是女的。乍壹看也許有五十人，也許有六十。
　　她們的臉上塗著顏料，五彩繽紛各種花紋，看起來各不相同、又好像全都壹樣，因為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而且臉也是分辨不出來。
　　她們動作劃壹，壹起款款屈膝道：“吾等為符族而生，亦為符族而死。”
　　京娘見狀，感到非常詭異。
　　壹個彩面女子上前道：“衛王，想看戲麽？”
　　“想看。”符彥卿笑道。
　　壹眾人忽然隊伍交替，紛紛取出木劍、扇子等各種道具來，圍著符彥卿和京娘轉圈。說實話，京娘覺得這所謂的戲非常難看，壹個個動作呆板生硬，壓根不像跳舞的。卻跳得很認真，步子又小又快、越來越快，裝模作樣地弄姿。
　　“姐姐，要演什麽？”壹個聲音道。
　　另壹個聲音道：“演《離騷》罷。”
　　“好哩！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壹個女子的聲音徑直便念了起來。連點音律都沒有，更沒有絲竹管弦的配音。
　　單調、蒼白、拙劣、做作。
　　京娘幾乎被他們轉暈，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的“戲”，壹時間覺得看到的東西簡直是這個世上最荒唐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