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采石之役（七）

　　“為天下子民！”壹句高亢的聲音喊道。
　　又聽得另壹個聲音大喊：“為郭大帥而戰！”壹片排山倒海的吶喊從前方隨即傳來：“殺！殺……”
　　姚二牛瞪圓了眼睛，看著前方的周軍騎兵徑直向對方大營湧了過去，馬蹄聲在原野上轟轟大響，仿佛巖漿在地裏奔湧。姚二牛從來沒想著為甚麽天下子民，他只知道家裏有十張嘴要吃飯……但在這種時刻，激昂的氣氛在影響著他，在從眾的心思下，他忽然覺得此時此刻己方很高大，血液在往腦袋裏沖。
　　急不可耐就沖上去的那壹片馬兵似乎是控鶴馬軍直，史彥超打頭。像郭紹、李處耘、史彥超、楊彪這些禁軍上層的大將，普通士卒也知道名字的。
　　姚二牛所在虎賁軍第三軍本來是步兵，現在有馬，叫做騎馬步兵。他們在數百步外停了下來，行軍時隊伍有點混亂，武將們正在吆喝大罵著聚集人馬整頓行伍。
　　“家中只有壹個男丁的，到後面去！”張建奎騎馬剛回到這裏，粗莽的聲音便在大喊，“戰死的家裏有撫恤，每年活著的兄弟會給妳們燒紙。”
　　姚二牛拍馬想跟著離開前列的士卒到後邊去，不料正好被張建奎發現。張建奎冷冷道：“姚二，妳家就壹個男丁？”
　　張建奎是指揮使，手下五百人，姚二牛比較倒黴恰好被指揮使認得。姚二牛被點名質問，頓時引來周圍的士卒鄙夷嘲弄的目光，張建奎的神色也極不友善。他的臉頓時紅了，心下覺得十分羞愧，也沒多想，趕緊灰溜溜地回到前面原來的位置。
　　他不敢說家裏的狀況，禁軍武夫是賣命殺人的行當，推崇強者，裝可憐會被人厭惡罷。既然壹大家子人只有姚二牛壹個青壯，還到禁軍裏來幹賣命的活？但是不幹的話，姚二牛實在想不出幹什麽能養活那麽多人。
　　就在這時，北邊的南唐軍後方殿後的馬兵向側翼增援上來了，姚二牛眺望時，看到左邊很多敵軍馬兵正沖出來。
　　壹騎疾奔而來，那是張建奎的親兵，大喊道：“董將軍令，前面的第壹指揮出動後，第二指揮張建奎部立刻跟上，照原定戰術作戰！”
　　張建奎轉頭大喊道：“準備上了！”
　　排頭的十將趙昆道：“先拿好投槍，聽上頭的話換兵器，沒叫下馬就騎著。”姚二牛趕緊從背上取下壹支木桿的短小投槍，和大夥兒壹樣準備好，這些過程都訓練過無數次，他倒是很熟練。
　　張建奎的聲音又道：“單數指揮是向左阻擊援軍；咱們是徑直向前，配合前鋒的側後翼。都記住了！不明白的就跟著各自的將領走，只要不逃跑就不會犯軍法！十將死了，副將立刻暫領十將，大夥兒都聽最高職位武將的軍令。”
　　說話的時候，前面那股人馬已經開始向前跑。於是姚二牛便跟著眾軍壹齊拍馬前行，先是慢走，漸漸就跑起馬來。
　　馬蹄轟鳴聲、吶喊聲、遠處的殺聲，耳邊鬧哄哄壹片，比趕集還要喧囂。姚二牛在第壹排右側，第壹排中央帶頭沖鋒是本都軍使。他回頭看了壹眼，便看到了中間的壹面刺繡老虎旗，上面有本指揮的番號字號，後面的馬隊保持著速度壹起跑馬，前面的人不敢停，只能向前跑。
　　果然沒壹會兒，前面的第壹指揮就調頭向左了，姚二牛等人成了最前面的人馬，馬不停蹄直撲敵營側翼。自己這邊什麽鼓號都沒有，南唐軍營中鼓聲隆隆作響，急促的鼓聲仿佛殺戮前的前奏。
　　姚二牛放眼看去，前方敵軍的中間已經被打穿了，史彥超的前鋒直插敵軍大陣；但南唐軍並非崩潰，整個側翼長陣步軍依然穩立不動。
　　成排的南唐軍步兵拿著長槍，密密麻麻的長槍讓他們像渾身長了刺壹般。前面還有壹些弩炮！就在這時聽得“砰砰……”幾聲，粗壯的弩矢從兩三百步外飛來，姚二牛眼睜睜地看著壹支黑影迎面飛過來，他的腦子裏壹片空白。
　　“啊！”壹聲慘叫，姚二牛立刻轉頭壹看，看到血珠在空中飛來，壹支胳膊粗的弩矢正中旁邊士卒的胸口。饒是板甲也擋不住重弩，那人徑直摔下馬，然後被後面的馬蹄踐踏，連叫聲都沒有了，而空著背的戰馬仍然在跟著騎兵群跑。
　　姚二牛感覺胸中壹悶，咽了壹口唾沫。身處最前方，對面就是披甲執銳的敵兵，中間毫無阻隔，他只覺得手上發軟，纏在手掌上的麻布都被汗水浸濕了。此時此刻他有點發懵，什麽都想不起來，只剩平素最熟悉的本能壹般的反應，緊緊握住手裏的投槍。
　　“沖！強者生，弱者死！”張建奎的聲音大喊道。“駕……駕……”周圍響起壹片喊聲，喊聲裏甚至帶著顫抖，人們在用吶喊抵消心中的恐懼。姚二牛幾個月前才加入禁軍，但就算身邊這些沙場老卒，沖在最前面也會緊張恐懼。戰馬再度加速，大夥兒沒命壹樣向前飛奔。
　　在加速沖刺中，周圍的景象都似乎模糊了，嘈雜聲也似乎漸行漸遠，只剩下越來越近的敵軍、戰馬的轟鳴！
　　“啪啪啪……”如同雨點壹樣的黑影布滿了整個天空。
　　這壹瞬間，光陰仿佛在飛逝，老娘那滿是皺紋的臉、表妹在巷口逃跑時臉上的緋紅，壹壹閃過眼前。姚二牛的左手緊緊抓著那只荷包……唯壹能讓他感受到家中氣息的東西。如果死在這異鄉，至少有壹樣東西陪他掩埋。姚二牛平素比較木訥，此時他最心底的東西才被激發出來，他感受到自己原本是非常非常掛念家裏人的。
　　“叮！”姚二牛肩膀上微微壹重，忙轉頭壹看，肩甲完好無損，這才松了壹口氣。而附近戰馬的悲慘嘶鳴在撕著耳膜，士卒喊叫著從馬上摔下去。
　　虎賁軍步騎大量裝備板鎖鎧，這種從拋射來的箭矢幾乎對他們沒有殺傷力。但馬沒有那麽好的防護，沒有那麽多鎧甲保護馬匹、禁軍主要的戰馬品種也難以承受太重的甲胄沖鋒。戰馬新裝備的是紙甲，漿糊硬布包紙筋，比較輕便但防護力比較弱，而且馬腿也沒法護住。此時大面積弓箭覆蓋，戰馬損失不小。
　　濕潤的原野，地面上壹層白霧，沒有灰塵。姚二牛等人手裏只有壹枝投槍，只能硬著頭皮頂著箭雨沖鋒，他瞪大著雙眼，此時此刻對現狀沒有半點辦法，生死只憑運氣。
　　所幸馬兵沖鋒起來速度非常快，南唐步兵陣只有壹次齊射的機會，周軍前排就沖近了數十步範圍內！
　　面對面的廝殺要開始了，前方密集的兩排長槍頂著，連對方士卒的眼睛、鼻子和表情都看得壹清二楚，南唐軍士卒同樣個個目瞪口呆壹臉緊張，都是爹生媽養的，此時沒人不怕。
　　“保持橫排，準備投槍……”中央的軍使（都頭）高高舉起壹桿長槍，槍頭上的紅纓分外醒目。
　　姚二牛聽到自己的胸口“咚、咚……”如同擂鼓，牙都咬緊了。“啊……”姚二牛終於叫出聲來，和周圍的士卒壹起大喊大叫。無論姚二牛是否願意勇猛，他都停不下來，如此高速沖鋒，停下來會被後面的馬兵撞上。
　　壹個聲音大喊道：“投！拔刀！”
　　幸好上頭喊話，不然姚二牛此時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和壹群舉起投槍的人對著前方二十來步的隊列猛投過去，頭頂上還有許多投槍向上拋出去。
　　姚二牛不知道自己投中沒有，反正前面那壹排南唐軍士卒倒下了很多人，縱深也倒地了不少。越來越近了！他投出投槍，立刻從背上拔出馬刀，被戰馬帶著、被馬群裹挾著猛貫敵群。
　　“啊！”霎時之間，率先沖到的中央壹名士卒兄弟腹上被長槍捅穿了，沖刺的速度太快，撞到長槍上反被自己的沖擊力刺穿了盔甲。姚二牛正對的南唐軍長槍手剛才被投槍殺死了，姚二牛的戰馬正好從空隙插進去，他揮起馬刀在右邊亂砍，叮叮當當壹陣響，似乎砍刀了什麽兵器上，隨即就掠了過去。戰馬在人群裏緩慢了下來，姚二牛看見中央的軍使武將揮起長槍飛快地刺、挑，正在賣命拼殺，自己這邊的馬兵完全沒有了隊列，都在人群裏混戰。
　　姚二牛看見右側兩個南唐軍士卒正拿長槍捅馬上的兄弟，他顧不得多想，沖過去時，便側身壹刀劈了下去，頓時血濺了他壹身。他只覺得喉嚨壹陣蠕動，但除此之外確實沒多大感覺，腦子是僵的。
　　頭上的箭矢還在亂飛，弓弦劈裏啪啦直響，周圍都是人，縱深的敵軍步兵拿弓箭在拋射，攻擊周軍後面的馬群。周軍也在拿投槍朝半空扔。前面的人馬無論敵我都亂了，完全沒有了隊列，相互都在亂殺。
　　“哐”地壹聲，姚二牛的心口微微壹痛，被刺了才發現有壹枝長槍在左側捅自己，板甲沒有被刺穿，凹陷下去了。那士卒瞪大了眼睛看著姚二牛，估計沒捅穿他很詫異。
　　姚二牛揮刀把槍頭打開，拍馬過去，那士卒轉身便跑，另外兩個南唐軍士卒擠過來了，其中壹個壹槍刺來，刺到了馬肩上，戰馬吃痛頓時又跑了兩步，前蹄驟然跪地，姚二牛騎術不行，壹不留神直接從馬上摔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