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九曲，願我如星

　　唐治壹行人來到九嶺山的時候，距九曲就已經很近的。
　　當地官府派了人來引導，大軍浩蕩向前，就見原野上有牛羊放牧，還有壹些已經失去牛羊的牧人跟著移遷過來的漢民在學習耕種。
　　九曲派來的向導是個蕃官，之前曾給唐治的兵馬帶過路的。
　　他策馬走在唐治身邊，給他介紹著現在葉茹很多部落的情況。
　　由於連年的戰爭，尤其是去年冬天這場血腥慘敗，各個部落的壯勞力已大量短缺。
　　這倒使得推行農耕異常順利了，因為婦孺和殘疾者，從事農耕，要比遊牧更容易壹些。
　　而且每家所剩的牲畜都不多了，留下幾頭牲畜充作耕種的工具，倒還勉強湊合，遊牧？還遊個鬼啊。
　　而且，有些部落傷損過於嚴重，相鄰的兩個部落還有合並的，這些都需要相當長的融合過程，而這也進壹步削弱了來自葉茹可能的反抗。
　　在吐蕃，婚姻制度比較雜亂，貴族頭人們都是壹個主妻、幾個側妻，此外還有大量的女奴，實際上也任其享用。
　　普通的葉茹百姓，則是壹夫壹妻居多，這是占最多數的。
　　但也有特別貧窮的人物，是壹夫多妻。實在是太窮了，只能兄弟幾個共娶壹妻。
　　可是現在，幾乎每壹個只要四肢健全的葉茹男子，都有最少兩個妻子。
　　而這，也在破壞著他們原有的家庭結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問題。
　　這些，就需要地方官員收集更多的情報之後，酌情制定適宜的新的律法了。
　　唐治壹面走，壹面了解葉茹現在情形的時候，狄窈娘就自覺地留在車中，跟旦增喜繞閑聊，聽她講述葉茹的事情。
　　狄窈娘有點率性，她喜歡的人，怎麽都好，第壹眼就氣場不合的人，那她就看不慣了。
　　而旦增喜繞呢，則是看著狄窈娘，總覺得她比自己還小。
　　但是，旦增喜嬈看得出她對主人的喜愛，而主人對她的態度也不同尋常。
　　那麽，如果主人能接受她，就沒理由不接受自己吧？
　　旦增喜繞沒有什麽野心，她只要在主人身邊有自己壹個位置就知足了，所以對狄窈娘特別的好。
　　梵音和如露，則在聽壹群高僧講述此去九曲，如何布道傳經，如何紮下根來。
　　別看整件事兒是由她們牽頭的，可真到了決定壹些大事的時候，她們的輩份、名望和身份，還是很不夠看的。
　　唐治壹行人趕到九曲的時候，已經從這裏遷走的葉茹部三位夫人也早已趕來，候在了這裏。
　　唐治對她們很客氣，該亮的獠牙，去年冬天已經亮過了，現在她們還記憶猶新。
　　對侍夫人，唐治尤其的禮遇，這麽做，就是給格桑夫人和次曲夫人看的。
　　他要讓這兩位夫人明白，他們的境遇好壞，取決於隴右扶持的力度，而隴右認的人是侍夫人，免得她們掣肘於侍飛飛。
　　當晚，三位夫人就宿在了九曲。
　　只是，曾經她們是這裏的主人，而現在卻是這裏的客人。
　　明天，她們還要跟著唐治去看看設立榷場的位置呢。
　　旦增喜繞被唐治開恩，叫她去與母親團聚了。
　　旦增喜繞剛壹回到次曲夫人的氈帳，次曲夫人便摒退了帳中奴婢，壹把拉過女兒，滿臉熱切地道：“喜繞，妳可曾為大王侍寢過？”
　　旦增喜繞臉兒壹熱，羞怯地搖了搖頭。
　　次曲夫人失望道：“大王眼界這麽高，看不上我的小喜繞麽？”
　　旦增喜繞不服氣了：“娘親，大王對我很好呢，能在大王身邊侍候的，只有我。傳召官員什麽的，都是我。大王還送了我好多書，教我讀書呢。”
　　咦？這就不像不予重視了。
　　次曲夫人又重新萌生了希望：“真的？可……妳是個女娃兒，大王若是喜歡妳的話，怎麽會……”
　　旦增喜繞羞答答地道：“大王憐惜喜繞。大王說了，女兒家，不宜太小成親。女兒知道，大王為什麽教我讀書……”
　　“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旦增喜繞歪著腦袋，認真地想著，得意地壹笑：“娘親，妳放心吧，女兒已經想到……辦法了。”
　　次曲夫人大喜，有些事，她做母親的也不好問的太明白的，既然喜繞這麽說，她就放心啦。
　　她也不是壹個人，她的背後，站著她的父兄子侄，站著她的整個部落。
　　格桑夫人是主事，侍夫人有隴右節府撐腰，在葉茹重新整合、整新分配資源、架構格局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她拿什麽去跟那兩位夫人爭啊。
　　沒底氣的。
　　除非，喜繞能得到那個大人物的寵幸。
　　這是關乎次曲背後的壹個大部落將來是在葉茹墊底還是能過上好日子的關鍵。
　　“委曲了妳，好女兒。”
　　次曲夫人摟住了旦增喜繞，哽咽地道：“母親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的族人，我們的壹切，現在，都只能依賴妳了。”
　　“女兒不覺得委屈啊！”
　　旦增喜繞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明兒，我跟大王說壹句，總不會叫咱們的族人太吃虧的。”
　　次曲夫人忐忑道：“妳去說？能……能行嗎？千萬不要沒個輕重，得罪了大王，那就因小失大了。”
　　“不會的。”旦增喜繞甜甜壹笑：“其實大王壹點都不兇，他人可好啦！”
　　唐治不兇？
　　想到當初強大的葉茹，如今各個部落淒慘無比，聞唐治之名而色變的模樣，次曲夫人根本不敢置信。
　　……
　　九曲州立州之地，就在壹片湖泊之旁。
　　這裏日夜溫差大，夜晚的九曲，雖在夏日，涼風習習，居然微有寒意。
　　壹陣牛角胡的琴聲，遠遠地傳來，這是壹種流傳在蕃地的曲子，蒼涼、悠揚。
　　忽然間，便從另壹個方向，響起了壹陣粗獷、豪邁、激越的歌聲。
　　那是關中的梆子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走壹步退壹步等於沒走，
　　壹頭驢兩頭牛都是牲口……”
　　很顯然，這是從關中遷來實邊的農戶乘興而唱。
　　狄窈娘聽得有趣，“咕”地壹聲笑，但是緊接著，就打了個噴嚏。
　　她顯然沒有估計到這兒的夜晚這麽涼，穿的有些單薄了。
　　緊接著，壹件披皮就搭在了她的身上，還帶著唐治身上的暖意。
　　“妳不冷麽？”
　　狄窈娘揚起眸子，忽閃忽閃的，就像夜空中的星辰。
　　“哈哈，這點涼意，我沒事，吹在身上，還更清爽提神呢。”
　　見唐治說的輕松，神情也極從容，狄窈娘才嫣然壹笑，緊了緊披風。
　　好暖和！
　　就像……當初壹起從廣陵回神都，坐著爬犁，有他幫自己暖覺的時候。
　　渾身都暖烘烘的。
　　壹想到那壹幕，狄窈娘忽然覺得小腳丫有些癢似的，忍不住隔著靴底，縮了縮腳趾。
　　草原上，有星羅棋布的火光，有氈帳中傳來的、有茅舍中傳來的，也有露天的篝火。
　　所以，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大，有的小，壹如天空燦爛的群星。
　　但，如此清澈的夜空，群星亦不掩月影。
　　壹輪只有小半隱在雲中的明月，懸掛在天空。
　　月光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湖水的波濤輕輕拍打著湖岸，發出微弱的濤聲。
　　“上將軍打算什麽時候回神都呢？”
　　狄窈娘壹邊走，壹邊似乎只是隨口地問道。
　　唐治道：“什麽時候回，可不是我說了算。不過，我想，最遲明年吧。如果，我現在正在做的事，都很順利的話，今年年底便回神都過年，都不是不可以。”
　　狄窈娘放慢了腳步，回眸瞟了唐治壹眼，期期地道：“那……上將軍回去以後，打算做些什麽呢？”
　　唐治道：“回去之後做什麽，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我想，聖人自有安排吧？”
　　狄窈娘莫名地笑了壹聲，道：“國家大事，上將軍不能自己說了算，可婚姻大事，該定下來了吧？”
　　唐治壹拍額頭，笑道：“哦，妳說這個啊。嗯，這不，聖人都指婚了，我想，明年就該完婚了。”
　　狄窈娘忽然止步，扭過頭來，壹雙亮晶晶的眼睛，定定壹看著唐治。
　　唐治詫異地挑了挑眉：“怎麽了？”
　　“沒事！困了，回去了！”
　　狄窈娘氣鼓鼓的，像個孩子似的，拔腿就往回走。
　　這個臭男人，沒有心的！
　　以前寫了那麽浪漫的詩給人家，現在就裝傻，有了賀蘭家的閨女，不把人家放在心裏了唄？
　　虧得人家大老遠的追到這兒來，表現的還不明顯麽？
　　狄窈娘越想越委屈，鼻子壹酸，珠淚盈睫。
　　身後，忽然傳來唐治的聲音。
　　“車遙遙，馬憧憧。君行隴右復九曲，安得奮飛逐西風。”
　　狄窈娘忽然站住。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狄窈娘慢慢轉過身來，板著小臉兒，珠淚還似黑葡萄上掛著的水珠。
　　“上將軍……說什麽呢？”
　　“我在說，壹個女兒家的心思呀。”
　　狄窈娘咬了咬唇，然後紅色肉眼可見地爬上臉頰。
　　忽然，她壹跺腳，理直氣壯地大聲道：“妳知道！既然妳知道，妳還裝傻，妳欺負我！”
　　唐治走上前去，攏住了她涼涼的小手，柔聲道：“我就是真傻，也早該明白妳的心意的。”
　　狄窈娘掙了壹下，沒掙開，便大聲控訴道：“妳當然不是真傻。浮世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是朝朝暮暮。妳說的，妳撩完了就裝傻，妳是壞人！”
　　唐治壹呆，原來是從那時候起……
　　他當然不會蠢到這時去解釋什麽，只是柔聲道：“那時候，情難自禁麽？“
　　狄窈娘道：“那妳為什麽後來壹直裝傻？”
　　唐治幫她揩去眼角淚痕，幹巴巴地解釋道：“狄閣老躲呀躲的，都快躲出城去了，就是不想摻和我們家的事兒，我這不是不敢提嘛，我怕他老人家提著鞋子來抽我。”
　　狄窈娘“噗嗤”壹聲笑了出來，再想裝兇巴巴的，便不好意思了。
　　只好扭了扭身子，難為情地道：“我爺爺可慈祥了，哪有那麽兇。”
　　唐治嘆氣道：“狄閣老只是對妳慈祥罷了。”
　　狄窈娘瞪著他道：“那妳說怎麽辦，妳是男人，反正這事，妳得負責。”
　　唐治道：“待我回京，再做計較。”
　　不等狄窈娘再說，唐治已道：“妳放心，我說的計較，自然是計較壹下，如何向狄閣老開口，求取他的掌上明珠啊。”
　　狄窈娘的心思，唐治早有所覺。
　　他也有想過，從個人感情來說，這個聰明絕頂、慧黠可愛的小女子，他也是衷心喜歡的。
　　而且，如果能娶了狄窈娘，就等於得到了以狄閣老為代表的壹派勢力的效忠。
　　但他壹直佯作不知，卻也自有原由。
　　壹則，小孩子的喜惡，是沒長性兒的，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廣陵回來，狄家小娘子就淡了心思。
　　在他眼裏，壹直真是把狄窈娘看的很小，視覺效果太直觀了，經常容易叫人忽略了她的真實年紀。
　　另壹個，也恰恰是因為狄閣老代表了壹派勢力，而這壹派壹直表現的立場就是對於立儲，置身事外。
　　所以，他若真個上門求親，不但容易讓狄閣老認定他是抱著功利目的而來，而且未必肯答應。
　　同時，之前他在韜光隱晦，他也不能這麽幹，以提前引起各方對他的戒備。
　　現在不同了，這些顧忌已經不用再放在心上。
　　所以，在看到狄窈娘遠來隴右後，唐治深深為之感動了，今夜狄窈娘邀他夜遊，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既便狄窈娘方才沒有開口，他也打算適時表白心意的。
　　狄窈娘聽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投入了唐治的懷抱，臉兒緊緊貼在他的胸前，相依半晌，才咕噥地道：“那……我爺爺要是還不同意呢？”
　　唐治道：“那……我就把他的寶貝孫女騙走，藏在我家。讓他這老頭兒幹著急。”
　　狄窈娘“噗嗤”壹笑，昵聲道：“我爺爺的寶貝孫女聰明的很，才不會被妳騙走！”
　　她仰起臉兒來，癡情地凝視著唐治。
　　起伏的草坡上，晚風送來花草的芬芳。
　　澄藍的夜宇中，點點繁星漫天閃爍。
　　壹雙擁吻的剪影，漸漸酥軟了壹個，只能由另壹個擁抱著，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