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六章 接應的人選

　　雖說暫時仍然沒有經制吏空缺可補，鄭有貴仍然只是個白衣書辦，可他這幾日卻是壹直都笑呵呵的。他最慶幸的，是汪孚林竟然又告訴他，還會在都察院呆個壹年半載。他當然樂意跟著汪孚林去任何壹個衙門，可都察院畢竟是他做慣事情的地方，能不走那就最好。跟著汪孚林，他手頭寬裕，出入體面，甚至從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的那幾個都吏，如今看到胡全和劉萬鋒這兩個都對他客客氣氣，少不得都叫他壹聲鄭老弟。
　　這天，他步履輕快地走進壹間直房，見王繼光擡頭朝自己看了壹眼，他便行禮說道：“王侍禦，掌道老爺請您過去。”
　　王繼光沒有多說什麽，立時站起身來。之前大病壹場，又得知家中情況不大好，他看上去顯得憔悴而消瘦，而更加讓他不是滋味的是，汪孚林給他請了太醫院中有名的禦醫朱宗吉，還給他貼了藥費，更在他很可能因為在家養病而丟了位子的情況下，壹力給他爭取到了整整壹個月的病假。
　　在這壹個月期間，汪孚林竟然靠著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人支撐起了整個廣東道的日常事務，而日常事務之外的彈劾也好奏事也罷，甚至連舉薦，楞是沒有讓廣東道在整個都察院中顯得泯然眾人。
　　事到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欠了汪孚林壹輩子都還不清的人情，而且人盡皆知。這要是他日後再做出任何對不起這位上司的事情，只怕光是都察院中人的唾沫就能淹死自己。他這個人的性子本就有些功利，想出名，想往上爬，可當最初踩著汪孚林向上的念頭徹底化成泡影，又發現頂頭上司要背景有背景，要錢有錢，要能力有能力，自己逞強獨個單幹，後果就可能是身敗名裂，壹無所有，還不如抱壹條粗大腿。
　　因此，當來到汪孚林面前時，他再也沒了從前的隱隱對抗，而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掌道大人。”
　　“子善，看看這個。”
　　雖說廣東道現在除卻自己僅剩的三個禦史當中，汪孚林談不上什麽偏向，在旁人看來已經夠壹視同仁了。但其他人在他這裏沒有出過大紕漏，褒獎也好，批評也罷，那都只是非常普通的上司和下屬關系。可王繼光卻不同。挨過他痛批，指使過去翻張家的圍墻，這次重病之時又是他出手援救，所以說，如今遇到了事情的情況下，他自然第壹個想到就是讓王繼光去打頭炮。
　　見王繼光接過自己遞過去的那張紙，仔仔細細至少看了三遍，他這才開口問道：“妳覺得如何？”
　　之前汪孚林先後派人打了陳梁和郭寶悶棍，借著張居正的意思把兩人收歸麾下的時候，曾經在夜訪張大學士府時，用了程乃軒從遼東送信過來的借口。而現在，程乃軒讓書童墨香拼死拼活把寫明了整件事來龍去脈的私信送給了他，還挑明了李成梁的態度，而和程乃軒壹同前去遼東的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則剛剛正式送了題本到通政司，卻並不是正式勘察結束的結果，而是稟告自己找到了壹個長定堡大捷中察罕兒部降人的幸存者。
　　就是這個冒死攔了光懋的察罕兒部牧民聲稱，所謂的長定堡大捷是壹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所謂的察罕兒部土蠻汗派兵入侵，根本就是謊言，實則是陶承嚳殺降。
　　光懋除了送這麽壹份奏本，還將這個幸存者由他的壹個隨從，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派人護送，到時候將在山海關等待京城的回復。而與此同時，李成梁的題本也剛剛送到，義正詞嚴地表示光懋找到的人只是個虜寇諜子。
　　“殺降冒功，古往今來多了去了。”王繼光先是輕蔑地冷笑了壹聲，隨即才仿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躬身道：“掌道大人讓我看這個，可是有什麽吩咐？”
　　“之前總憲大人召我過去，給我看了光懋題本的這份抄本，應該晚些時候整個京師就會瘋傳此事。內閣首輔大人的意思是，讓都察院派個人過去，把光懋派人護送的這個家夥接回京城勘問，總憲大人讓我推薦個人，我現在便征求妳的意見。妳雖提過擅長騎馬，但大病初愈，再從京師到山海關，這壹程路不算很遠，但也不算近，更重要的是，路上未必就太平。妳若是願意，我就推薦妳。妳若不願意，我就讓王學曾去。”
　　這要是換成剛進都察院正躍躍欲試的那會兒，王繼光面對這麽壹樁事情，第壹反應肯定是思量這天上掉壹件重要差事砸在自己腦門上，那是不是有問題，然後則是考慮是否汪孚林又給自己下套，可現如今他幾乎根本就用不著細想。他直接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道：“掌道大人放心，我的病已經都好了，否則哪怕是為了自己將來著想，我也會聽朱太醫的，好好在家裏靜養。廣東道就我年紀最小，我不去誰去？”
　　對於王繼光的這話，汪孚林沒有評點。其實當初最適合去遼東的本來不是光懋，而是他，可他既然已經知道這場大捷也許是個爛攤子，實在是懶得再和李家父子扯皮，就索性由得自告奮勇的光懋出馬，卻把程乃軒塞了過去。如今光懋壹去就揪出壹個漏網之魚來，他哪裏會相信事情就這麽巧？要知道，李成梁固然將遼東經營成了自己的後花園，但就和從前有個巡按禦史劉臺看不慣壹樣，現在也未必就真的是鐵桶壹片。
　　可是，該提醒的話，他還是不吝提醒壹下王繼光。
　　“路上妳不用太趕，卻也不能太慢。這件事錦衣衛也會派人跟著妳壹起去。”看到王繼光先是訝然，緊跟著便眉頭緊皺，汪孚林就沈聲說道，“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馮公公和首輔大人的意思，妳明白嗎？所以，這不是商量，是已經定下來不容改變的決定。但是，妳是都察院正式的監察禦史，不用和那些錦衣衛客氣，要知道此行以妳為主，他們不管官職是不是比妳高，都得聽妳的。”
　　這壹次，王繼光立刻眉頭舒展了開來。雖說廠衛素來是文官頗為痛恨的對象，但只要是顧念名聲的文官們，在這些家夥面前都不會露出任何怯意。而且，既然有以自己為主這種名分，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什麽了。他也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要是堂堂監察禦史竟然在路上出了什麽問題，那就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整個士林都會翻天的。比較麻煩的，反而是那個光懋派人送進京城的俘虜死活而已！
　　“掌道大人可否告知，錦衣衛此次領頭的人是誰？”
　　“錦衣衛打頭的是理刑百戶郭寶，我之前在三法司理刑時，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這人還算謹小慎微，妳不用擔心他會仗著自己在北鎮撫司的職司，對妳指手畫腳。”
　　雖說之前他讓劉勃去向陳梁打聽，發現錦衣衛對遼東之事也不大了解，畢竟錦衣衛十三司是設在十三布政司，遼東都司是個軍管之地，並不設錦衣衛的分支機構，但此次是郭寶親自出馬，他在稍稍放心的同時，卻不得不顧慮另外壹個後果。
　　因為郭寶只要知道這次都察院派出去的人是廣東道的監察禦史，絕對會壹心壹意配合。然而，只要此行出問題，王繼光和郭寶就會壹塊折進去，這就意味著他連做了兩樁賠本買賣！
　　汪孚林心中閃過這麽壹個念頭之後，就又加重了語氣說道：“北直隸境內從京師到山海關，是從明初沿用到現在的驛道，和某些商人常走的天津到北塘、開平中屯衛、灤州、昌黎、山海關，這條要經過很多城池的通衢大道卻不相同，所經之處大多數都是驛站。我再給妳壹個人，妳帶上他，在路過薊州漁陽驛的時候，讓他去給三屯營薊鎮戚大帥送壹封信。”
　　見王繼光只是略壹思忖，就什麽都沒問，直接答應了下來，汪孚林卻進壹步解釋道：“光懋和程乃軒既然已經去了遼東，自然表示朝廷對那場大捷有所疑問，李成梁是最最明智的人，應當知道這時候與其捂蓋子，還不如把事情解釋清楚，橫豎他也是因為下頭報捷，這才往朝中報捷，並不是他自己殺降冒功，頂了天壹個失察處分。但如果是妳要押解的這個人，卻在妳於山海關接手之後，在薊鎮的範圍之內出了問題，妳覺得會牽扯到幾方？”
　　王繼光在曾經做過蠢事之後，如今不再被利益蒙蔽眼睛，自然就聰明了許多。想到若是自己大老遠跑壹趟，結果卻沒能把人囫圇完整地帶回來，到時候他這個監察禦史必定會被降低評價，可他心中的疑問終究還是憋不住：“可是，把此人活生生地帶到京城，當眾揭穿陶承嚳乃是殺降冒功，這不是更好麽？為何掌道大人覺得有人會在入關後半道截殺？”
　　“入關之前都是遼東境內，若有問題，不是李成梁的錯，也是李成梁的錯，所以李成梁親自派兵護送，絕不會有閃失。而壹旦入關，如果此人好端端地抵達了京城，卻還另外有壹種可能，那就是當他說出所謂真相，朝中有分量的人，比如馮公公，比如首輔大人，比如六部那些尚書侍郎，我們都察院的總憲，僉憲，卻全都不相信那套說辭。畢竟，要證明他以及那些死掉的察罕兒部人是真的偷了土蠻汗的牛馬，而想要歸降，物證呢？人證呢？既然讓這麽壹個家夥到了京師也可能會被質疑，甚至被丟到壹邊棄之不顧，那麽送個活口能夠讓李成梁倒黴，還是人在入關之後死了，更容易讓李成梁倒黴？”
　　王繼光只覺得心頭壹沈，可下壹刻，他就聽到汪孚林再次開口問道：“都已經知道此行興許不那麽太平了，妳還敢去嗎？”
　　如果汪孚林壹開始就直接說此行也許有危險，王繼光也許還會猶豫壹下，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聽汪孚林剖析清楚了各宗利害關系，知道風險，卻更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也是壹個莫大的成名良機，如果汪孚林之前因為他病過壹場，而想到的是顧雲程又或者是王學曾，他就沒這個機會了！
　　於是，他立時凜然應道：“掌道大人，您既然都敢推薦我，我自然敢去。放心，您給戚大帥的信我壹定帶到。”
　　只要戚繼光肯派人護送，那他還怕什麽？那可是天下無敵的戚家軍！
　　“很好，妳立刻準備壹下，我這就去回報總憲大人。”
　　因為之前已經去了兩個兵科給事中，所以張居正此次指名要都察院出人，左都禦史陳炌第壹個想到的就是汪孚林。可再壹想，這只是到山海關接人的跑腿差事，要讓可以說是自己左膀右臂，又已經是掌道禦史的汪孚林出馬，這實在是有點浪費人才，他才示意汪孚林推薦壹個人。當聽說是王繼光時，他還有些不大理解，可汪孚林既然保證王繼光能夠勝任，他就將信將疑報了上去，很快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復就下來了。
　　竟是照準！
　　雖說不知道那是因為汪孚林舉薦的人，上頭方才照準，還是王繼光這個人張居正和馮保很滿意，但陳炌也不多想，很快親自召見了王繼光，好好吩咐了壹通。尤其是對於錦衣衛隨行這壹點，他比汪孚林那淡然若定的態度就要緊張多了，壹再吩咐王繼光要小心謹慎，不要和錦衣衛那幾個人起沖突，甚至暗示遇事不如讓這些人沖在前頭……以至於王繼光在告退離開那座都察院正堂時，要竭力掩飾才掩藏得住那壹絲不屑。
　　汪孚林壹個掌道禦史，都對錦衣衛毫不放在心上，妳陳炌是左都禦史，居然還怕麾下禦史和錦衣衛起沖突？
　　就在這壹天晚上，陳梁匆匆給明日就要起行的郭寶傳了汪孚林的口信。當聽到汪孚林授意，說是在山海關與人匯合之後，務必不要急著護送人進關，而是務必小心各種突發事件，等薊鎮派出兵馬護送，再壹起走，郭寶不禁大為意外。
　　就算真是殺降冒功，李成梁也就是個失察的處分，而誰都知道遼東離不開李成梁，張居正也對這位遼東總兵信賴無比，而陶承嚳不過是壹介參將，要殺人滅口在遼東就這麽幹了，還會等到進了山海關再出手？
　　然而，心下狐疑的他很快就想通了。
　　就和錦衣衛那位緹帥竟敢在汪孚林的家裏安釘子壹樣，這路上出現幺蛾子又怎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