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二章 災星的光環
明朝謀生手冊 by 府天
2018-7-4 11:00
耿定向雖被盛祖俞那句話氣得發抖,但汪孚林壹開口,他就立刻把人認了出來。即便昨天的鹿鳴宴,汪孚林在回答了某位副主考壹句話之後,就壹直非常安靜,壹點都沒有十七歲少年舉人那種激揚,可畢竟那是汪道昆的侄兒,那張臉,那聲音,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當汪孚林開始舌戰盛祖俞,壹頂頂帽子開始往這位金陵十三少頭上扣,最後還大大標榜了他壹番之後,他想到聽說汪孚林參加今科鄉試,讓人打探到的訊息,只覺得聞名真不如見面。
這小子的胡扯外加扣罪名潑臟水的本事,簡直是蓋過某些禦史,天生的都察院材料!
所以,當看到盛祖俞氣急敗壞嚷嚷手下動手的時候,焦竑登時嚇了壹跳,立時便想要上前阻止,耿定向卻壹把拽住了這位得意弟子匆匆往後退。不等焦竑詢問,他就低聲說道:“盛祖俞只是過河小卒,背後之人方才難對付,今天若是他不動手,單憑他說出的這些話以及這些人證,事情還不好收拾,且讓他動手!妳放心,不要小看那汪孚林,他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舉人,他曾經跟著凃淵進北新關說服鬧事打行中人,曾經手刃過太湖巨盜,曾經從邵芳手中巧妙脫身,絕對吃不了虧!”
焦竑這才意識到耿定向居然認得這個和盛祖俞當面交鋒的少年郎,而這少年竟然還是個舉人!就在這瞬息之間,盛祖俞身後的幾個隨從壹擁而上朝汪孚林撲了過去,可就只見人微微壹笑,突然連鞘拿起隨身佩劍,在幾個人的淩厲攻勢之下進退裕如,不過三兩下,就將其中壹條大漢打翻在地。
然而,另有兩個隨從徑直撲向了那位少年的妻子,圍觀的學子士人雖有想要上去幫忙的,可誰也不及那少婦的動作快速,就只見其微微壹笑,人影倏然壹閃,就只見壹陣拳腳相擊的碰撞聲後,當其人再次現出身形的時候,那兩個打手已經躺在地上直哼哼了。
面對這以寡敵眾卻反而大獲全勝的壹幕,焦竑忍不住贊嘆道:“如此俠侶,著實罕見!”
可是,在焦竑身邊的耿定向卻面色凝重,兩只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輕輕松松便制服了兩個打手的少婦身上,眉頭也隨之擰成了壹團。
汪孚林雖說當初秉承何心隱教訓,想藏著掖著那點武藝以備關鍵時刻絕地大反擊,可手刃太湖巨盜被報上去了,所謂面粉攻勢反倒不大有人提起,今天人家都招惹上門了,他當然不會藏拙。眼看小北撂倒兩個家夥上來幫忙,三兩下放倒了剩余的人,他見盛祖俞臉色蒼白,雙膝微微顫抖,顯然沒料到這麽壹個結局,他隨手把劍扣回了腰間,這才拍了拍手說:“盛公子,妳還有什麽話說?”
“妳……妳別過來!”盛祖俞素來只知道頤指氣使,凡事都有隨從仆役代勞,哪曾想今天這壹小會功夫人就全軍覆沒。他這才想起今天到崇正書院來是有正事的,壹時已經悔青了腸子。隨著汪孚林緩步上前,他情不自禁地壹步步往後退,到最後被壹塊石頭壹絆,他竟是往後壹倒摔了個四仰八叉,壹時呼痛不已。四周圍的士人學子看著哈哈大笑,紛紛冷嘲熱諷了起來。
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朝眾人拱拱手道:“各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總得還耿大人壹個公道,還崇正書院壹個清白,大家可願和我壹同走壹趟,把這些胡言亂語,陷人入罪,擾亂崇正書院的家夥送到應天府衙去,順便做個證人,隨我告上壹狀!”
“我去!”
“我也去!”
徐思誠和董其昌彼此對視壹眼,想起自己二人剛剛吵的那壹架,不禁都覺得實在又滑稽又無謂。見四周願意跟汪孚林走壹趟的人非常多,兩人想了壹想,也都決定跑這壹趟。壹時間就只見群情激憤,沸反盈天,更多晚來壹步的人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了這所謂的真相,也都紛紛加入了進來。
反而耿定向和焦竑師生二人,此刻已經悄然退去。焦竑倒是很願意去親自做個人證的,可老師耿定向牽涉其中,他知道自己這個崇正書院代山長壹出面,恐怕會讓事情復雜化,因此也只能暗自遺憾。而耿定向心事重重,在太師椅上壹坐便是如同泥雕木塑,哪怕下頭隨從來稟報盛祖俞等人被帶出崇正書院的種種經過,他也完全沒心思聽,壹直都在發呆。到最後,還是焦竑覺得有些不對勁,屏退了隨從後,來到了其身側。
“老師還在擔心盛祖俞之前說的鄉試結果不作數?”
“被盛祖俞這個蠢貨當眾說出來,再加上其曾經陷害今科解元的劣跡,孟芳若再不知收斂,他這個守備太監也就可以下去了。再者副主考和提調官同考官那麽多雙眼睛看著,我又堅持壹路糊名到最後才開拆,雖說最後結果從相對公平而言有些差池,但誰也挑不出任何錯處來。我只是擔心……”
耿定向說到這裏,話頭壹下子戛然而止。汪孚林那妻子的五官和印象中的小女孩有些相似,而且也有那樣的好身手,莫非是……
“老師既然這麽說,那就真的沒什麽好擔心了。”焦竑沒體會到耿定向心中的另壹層擔憂,笑著安慰道,“崇正書院的學子中,雖有不少貧寒而又有上進心的,但也有不少城中勢豪子弟,被盛祖俞這樣壹個草包鬧上門來,他們也定然不會坐視。再者,應天巡撫張佳胤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汪孚林再壹次興師動眾把事情鬧大,盛祖俞可就倒了大黴了。這位金陵十三少平生第壹次被下了監牢,最終家裏長輩出來痛陳他只是胡言亂語,又拼命撕擄開了他和孟芳的關系,把那幾個動手的隨從都拋了出來平息憤怒不說,就連東城兵馬司那個應雄也成了棄子,遭到了開革。據說盛祖俞被保出來之後,又被拎到了守備太監府,孟芳氣急敗壞賞了他壹頓板子,打得那光腚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據說哭爹喊娘的盛祖俞被擡回家後就被禁足了。
事後,程乃軒對於汪孚林只有壹個服字——災星就是災星,哪怕到了南京城這六朝金粉地,昔日帝王都,惹是生非的本事壹樣強大!
因為這樁突發事件,汪孚林特意多留了徐家父子幾天,順帶也招待了壹下董其昌。他聽說過董其昌是書畫大家,但人品不咋的,可幾天交流下來只覺得人固然有些傲氣,可倒沒有太讓人討厭的特質,當然,也許是因為流傳後世的書畫技藝尚未大成。這天給三人送行,他就做了壹下和事佬,眼見徐思誠和董其昌彼此算是賠禮道歉互相諒解了,他就對徐光啟笑道:“回去好好讀書,如果有什麽事要幫忙,可以到松江府的長風鏢局捎信,那些人知道怎麽找我。”
“好,謝謝汪叔叔。”
盡管被人叫爹都不是壹天兩天了,但聽到徐光啟這壹聲叔叔,汪孚林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趁著徐思誠和董其昌都還遠著,他就蹲了下來低聲說道:“我知道妳對那些雜學感興趣,回頭要什麽書,也可以拜托長風鏢局幫妳找,我會吩咐他們的。不過有壹點,先讀書考個功名,別讓妳爹娘家裏負擔太重。”
“我知道了,謝謝汪叔叔!”徐光啟連忙點頭,隨即又扭頭看著小北,不好意思地說,“謝謝嬸子送我的那頂帽子。”
小北在南京有名的皮貨行買了四頂帽子,三頂捎回去給金寶和秋楓葉小胖,還有壹頂就送了徐光啟,她卻不像汪孚林那樣老氣橫秋,輕哼壹聲道:“什麽嬸子,叫姐姐!下次我們去松江府的時候,妳帶我們去吃松江特產就行了,某人就是好吃,否則也不會遇上妳們父子!”
徐光啟忍不住咧嘴壹笑,慌忙答應了之後,就跑過去拉了父親的手,這才對著汪孚林和小北招了招手告別。
眼看著三人上了騾車,漸漸遠行,汪孚林方才打了個呵欠說:“我們也該回徽州府去了,再呆在南京,再惹事,我懷疑就有人忍不住要對我剝皮拆骨了。”
小北見汪孚林意味深長地看了過來,她壹下子有些尷尬。這次在南京的事情要說都是她惹出來的,難道是她嫁給汪孚林之後,身上也開始沾染了惹是生非的特質?她只能沒好氣地哼了壹聲:“那就回去唄,爹娘也壹定想我們了。”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守在身後的碧竹突然看到不遠處有人徑直朝這邊過來,趕緊迎上去打算問個究竟。可她都還沒開口,那人卻是長揖行禮,極其客氣地說道:“這位姑娘,我家老爺想見壹見妳的兩位主人。”
碧竹狐疑地往不遠處看了壹眼,見是壹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她也沒顧得上壹身男裝卻被人認出是女子,想了想便轉身回來稟告了汪孚林和小北。
雖說汪孚林也覺得詫異,但那前來傳話的仆人垂手而立,乍壹看去顯得很有教養,那馬車也不是前呼後擁的勢豪做派,他想了想也就帶著小北緩步過去。等到了車前,之前那仆人便躬身說道:“老爺,汪小官人和娘子已經來了。”
“嗯。”
車中淡淡壹聲答應後,便有人揭開了車簾,就只見偌大的車廂之中,只有壹個年過半百的老者端坐其中,此時的臉色赫然有些復雜。汪孚林壹眼便認出,那就是今年鄉試主考官耿定向,而小北則是迅速瞅了壹眼便立刻低下了頭。從前聽蘇夫人提起耿定向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多印象,可今天這壹見,分明是腦海中頗有印象的人,至少從前來胡府絕不止壹次!
“既是故人子弟,上車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