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壹章 陰毒
明朝謀生手冊 by 府天
2018-7-4 11:01
作為二十四監之首,司禮監的大多數太監都在宮外有私宅,安置自己的兄弟子侄,馮保自然也不例外。他執掌批紅大權,又要關心萬歷皇帝的讀書和教導,所以平日裏出宮住在私宅的時間並不多,這裏大多數時候就是他的弟弟馮佑和馮邦寧住著。他的弟弟馮佑如今已經官至都督僉事,而馮邦寧也早已不僅僅是汪孚林兩年前因為過問遼東之事相見時的錦衣衛指揮使,而是壹躍成了都指揮同知,和劉守有這位緹帥僅僅只有壹級之差。
所以,哪怕看到親生兒子被馮保打得遍體鱗傷送了回來,聽說挨了整整四十杖,馮佑震驚心疼的同時,卻也不敢說半個字。眼看馮保親自把馮邦寧送回了房,卻又令人拿了傷藥繃帶過來,屏退眾人只留下他和徐爵後,竟是親自給馮邦寧上了藥,他隱約察覺兒子這頓打恐怕原因復雜,那就更加謹慎了。
果然,馮保手法嫻熟地敷完藥,這才開口問道:“阿寧,知道今天為什麽打妳?”
馮邦寧這會兒已經清醒了許多,雖說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但他還是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孩兒不該招惹張家的人。”
“沒錯,要是打了別人,最多我罰妳俸祿,讓妳親自登門賠禮,哪怕是負荊請罪,也不用妳在眾目睽睽之下挨這麽壹頓狠打。可張太嶽不壹樣,那是當朝首輔,妳明知道姚曠是張家的人,卻還依舊管不住自己的手,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用鞭子抽了他壹頓,那我也只好大義滅親了,省得別人懷疑我和張太嶽之間有什麽齟齬,他們可以趁虛而入。妳挨了這壹頓,妳身邊那幾個跟的人,就交給妳爹處置,馮家不養沒見識沒眼色的人!”
“是是是。”馮佑慌忙連聲答應,心中確實恨透了那兩個沒用的廢物,眼見馮保使了個眼色過來,他便趕緊站起身道,“我這就出去行家法!”
等到馮佑匆匆離去,馮保這才看著徐爵問道:“妳之前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是因為常常在東廠和錦衣衛走,覺得阿寧這次打了張家人,背後還有什麽名堂不成?”
徐爵沒想到馮保竟然這樣敏銳,登時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當看到本來俯趴在床上的馮邦寧也壹下子半支撐起身子,滿臉震驚地看著他,那眼神中赫然有幾分催促和期盼,他就沒有辦法搪塞了。只不過,他也是今天才剛剛聽人稟告了遊七的某些舉動,並不能擔保此中就壹定有關聯。更何況,馮保剛剛不惜杖責嫡親侄兒,也要維持並彌補和張居正的關系,他更是吃不準壹會兒這事如若說出來,會帶來什麽樣的反應和後果。
正當他緊張斟酌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壹個聲音:“公公,遊七求見。”
徐爵沒想到遊七才把姚曠帶回張府沒多久,卻又直撲了這裏來,猶豫片刻,就想把事情拖到遊七來了之後再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馮保卻直截了當地說道:“讓他在外頭等著!”
吩咐了這壹句之後,馮保就壹字壹句地說道:“徐爵,我待妳壹向不薄,妳難不成還有什麽敢瞞著我?”
見馮保竟是把話說得這樣重,徐爵只覺壹顆心狠狠顫動了兩下,在那目光瞪視的強大壓力下,他竟是忍不住雙膝壹軟跪了下來,當即壹五壹十將之前從東廠探子那裏得知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因為如今是主少國疑,權臣當政,馮保捏著東廠不肯放,就是為了監察錦衣衛以及包括張居正在內的百官,因此他不大確定,馮保在聽到自己用東廠探子盯遊七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可他話音剛落,就只聽砰地壹聲,唬了壹跳的他擡頭壹看,就只見馮邦寧壹頭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伯父,我今天是喝了不少酒,可今天我墜馬實在是來得離奇!而且,遊七從前素來和我走得近,就因為他好幾次都說過張家那個姚曠眼睛長在頭頂上,我今天醉的時候又看到姚曠笑話我,才會那麽火冒三丈。”嘴裏這麽說,馮邦寧卻絲毫不記得自己大醉的時候究竟幹過什麽,只是純粹想找個人出氣而已。姚曠這壹回肯定是要倒黴的,可徐爵點出這事情背後恐怕有鬼,他就幹脆直接把遊七給恨上了。
可下壹刻,他就看到馮保皺眉看了自己壹會兒,突然甩手就是壹個巴掌。臉上挨了重重壹下的他哪裏還敢再說話,連忙閉上了嘴。
“長點記性,徐爵也只是說遊七之前上躥下跳,顯然是想要借著張瀚的手除去那個汪孚林,而且還想賴在王崇古和張四維頭上,卻和妳有什麽關系?徐爵說了今天妳和姚曠突然起了紛爭就壹定是遊七耍的花招?就算想要找個理由,給妳自己挨的這頓打開脫,妳也得先把方方面面想到清楚,不要只會遷怒於人!”
徐爵聽到馮保嘴上這麽說,臉上卻陰霾重重,他就知道馮保心中說不定也是和馮邦寧想的壹樣,只不過沒有宣之於口而已。果然,馮保很快就吩咐他出去把遊七帶進來,竟是要在馮邦寧面前見人!
當遊七進屋的時候,赫然就只見馮保正坐在俯臥著的馮邦寧身邊,看樣子仿佛伯侄之間才剛剛有過壹番交心。知道這兩人不論如何都是血緣至親,他偷看了壹眼就立刻垂下了眼瞼,更不敢怠慢,雙膝跪下磕了個頭——別說是他,就是如今掌管錦衣衛的緹帥劉守有見了馮保,也同樣免不了這麽壹跪壹叩,他自然不會覺得這有任何折辱。將張居正對姚曠的處分都說了,遊七正尋思接下來該如何探問,卻不防馮保問了壹句。
“是太嶽兄讓妳來的?”
遊七沒想到馮保問得這麽直接,可他想賭壹賭馮保的反應,當即陪笑道:“相爺說,公公為了顧全大局,痛責了公子壹頓,他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讓我來看壹看。而且說實話,偏偏在公子喝醉酒的時候,卻和姚曠沖突了起來,這事兒也實在是太巧了,東廠和錦衣衛也不妨暗中查壹查,以防萬壹。畢竟,這些年來明刀暗箭就沒少過。”
看到馮保和徐爵仿佛交換了壹個眼色,而床上躺著的馮邦寧則是側頭看了過來,眼神有些微妙,遊七打定主意回去之後就把自己自作主張的後半截話對張居正坦白,免得再招惹什麽麻煩,但嘴上卻用更誠懇的語氣說道:“當然,後頭這瞎猜疑是我說的,絕不是相爺的意思。”
馮保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對遊七這提醒沒有太在意,只又問了遊七幾句,得知張居正對於自己雷霆處置了馮邦寧確實頗為感念,他就吩咐了徐爵送人出去。等到這兩人走了,屋子裏只剩下自己和馮邦寧伯侄兩人,他方才瞄了壹樣馮邦寧那敷藥過後,依舊顯得慘不忍睹的臀腿,沈聲說道:“本來徐爵這猜測,我不過將信將疑,但遊七又特地追到了馮家來,剛剛還特意點了那麽壹句,我就信了徐爵的猜測七分。”
“伯父,那您剛剛……”馮邦寧不解地叫了壹聲,可接觸到馮保那有些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剛剛又挨了壹巴掌,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繼續問。果然,馮保嘿嘿壹笑,很不以為然地說:“遊七和徐爵兩個人身份境遇都有些相似,想來平日仗著張太嶽和我的名聲,他們在京城也算是壹號人物,論官職,徐爵高壹等,但平日兩人相交卻估計是對等的。剛剛遊七聽到我讓徐爵去送他,卻是又驚又喜,妳說這是為何?”
“遊七就是來找徐爵的?也許就是打探徐爵之前說的那些事?”馮邦寧腦際靈光壹閃,見馮保微微點頭,他壹下子忘記了傷痕累累的臀腿,使勁往深處想道,“那麽,如果我的事情沒鬧得那麽大,也許他就出面給我和姚曠當了和事佬,然後利用這事,給徐爵壹點好處,把他私底下報復汪孚林的那些線索端倪都給抹平了?可他沒想到……我會醉酒打人,事情鬧得這麽大,所以這次就算他想請徐爵幫忙,就得忍痛付出壹點大代價?”
“總算沒白讓我把妳放在錦衣衛,跟著劉守有那麽長時間。”馮保拍了拍馮邦寧的腦袋,哂然壹笑道,“如果徐爵之前沒對我和妳說,也許遊七這回只要忍痛割肉,他就幫了這忙,順便捏個把柄在手。可我既然把他這話給逼了出來,他就萬萬不會答應,只會含糊著,壹會回來的時候肯定要稟告。吃壹塹長壹智,妳這次吃了這麽大的虧,這要是徐爵回來把遊七的那些盤算抖露出來,接下來妳說說我該怎麽做?”
見馮邦寧囁嚅半晌卻沒說話,分明是生怕說錯了挨罵挨打,馮保的臉上已是沒了半分笑意:“我要親自出手摁死遊七,那便猶如摁死壹只臭蟲,但那對我對妳來說,難道很解氣麽?妳也該真正領略壹下,官場就猶如壹盤棋,就如同我再舍不得,也要處置妳壹樣,遊七就算從前再好用,可只要出了讓人無法容忍的事,張太嶽便壹定會氣急敗壞,親手把遊七摁死。”
“那是把他給張瀚送匿名信的事捅出去?”
“蠢貨,那不是直接告訴張太嶽,東廠和錦衣衛盯著滿朝文武?所以張瀚接到匿名信那麽點小事,那也瞞不過我?”馮保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壹聲。
馮邦寧縮了縮腦袋,好半晌才絞盡腦汁地想到了壹條:“我聽人說,遊七除去那個外室胡氏,還討了另外壹個良家在外頭放著。有兩個京官為了巴結他,壹個納了那外室的妹子,壹個納了那外室的侄女,竟是和他成了親家,這事情卻不妨抖露出來?”
“不錯,但還不夠遊七死的。”
馮保這次卻沒有反對,但言下之意卻是程度還差點兒,見馮邦寧滿臉苦色,卻是顯然沒了主意,他才壹字壹句地說:“妳說得這條,頂多讓遊七和妳之前壹樣,挨上壹頓狠狠的家法,但又不是他讓那兩個京官納妾,治不了他的死罪。當然,張太嶽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大義滅親把身邊人給弄死了,更不可能把人下獄,那是丟他的臉。現在要做的,就只是讓他要氣得把遊七趕出家門,可遊七知道得太多,只要我接手此人,那就行了。”
馮保說著,嘴角就翹了起來:“只要他知道遊七竟然和王崇古張四維眉來眼去,還會放過他?不過,他是士大夫,總不能鬧出杖死家奴的醜聞。可我是天子家奴,把人留在身邊,就算三天兩頭杖責當成便飯,那又算什麽?”
馮邦寧倒吸壹口涼氣,但心下立時浮出絲絲快意。怪不得有人敢彈劾張居正,卻沒人敢彈劾馮保,誰吃得消如此陰毒的報復?
當徐爵送了遊七回來,壹五壹十將遊七探問,坦白,求懇,許諾這壹系列所有的話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還交出了遊七送給自己的,用於抹平先前那些事的兩千兩銀票,他看到馮保沒有半點詫異,反而露出了壹絲嘲弄的笑容,後背心不禁滲出了冷汗,暗想幸虧自己沒有被遊七的那所謂大利給糊弄住,否則真被拉下水,那就真的要淹死了。果然,下壹刻,他就只聽得馮邦寧開口說話了。
“徐爵,首輔大人下壹個休沐的日子,應該是十天後,妳找個機會讓人絆住遊七,然後親自去告訴首輔大人,遊七納了個民女為妾,結果有兩個官兒為了和他當連襟,搶著把那民女的妹妹和侄女壹人壹個納了回去,這才和他攀上了關系。另外,他和王崇古張四維暗地裏眉來眼去,讓首輔大人註意壹些。”
竟然讓我親自去告密?
徐爵壹下子張大了嘴,可是,看到馮保仿佛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喝茶,看到今天剛剛挨過壹頓狠打的馮邦寧正用仿佛能夠吞噬人壹般的眼神盯著自己,再想想今天遊七對自己說的那些事,他終於意識到,遊七竟敢背著張居正做這種事,馮保自然也會懷疑他徐爵敢做這種事!如若他連這種小事都不肯出面,那麽馮保當初是如何收留他,除了他的罪籍,然後又給了他官職,那麽現在也可以隨隨便便將他壹擼到底!
總之是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有什麽好選的?
“是,公子放心,我壹定辦到。”
馮邦寧見徐爵當著馮保的面答應了,心下登時大喜,也顧不得臀上疼痛,輕輕舒了壹口氣後,他就接著壓低了聲音說:“壹旦首輔大人動家法之後,要把遊七趕出去,妳就了出來當和事佬,說是把遊七接到馮家來,等日後他消氣再送回去,明白嗎?”
這是要把遊七折騰死啊!
徐爵只覺得壹顆心完全縮緊了,許久才擠出了壹絲笑容:“是,我都聽公子的。”
如若沒有馮保首肯,馮邦寧敢用這般陰毒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