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六章 隔墻演好戲

　　第十二天。
　　百無聊賴地在心裏再次默數了壹下這個數字，汪吉苦惱地抓了抓腦袋，卻見年歲比自己小很多的汪祥正躺在地上發呆。
　　他們兩人的名字合在壹起就是吉祥，卻是非常巧合，因為他們原本並不是這樣的姓氏，而是在簽了賣身契之後好幾年才改了主家的姓氏。
　　當然這並不是強迫的，相反卻因為他們作為門房，曾經攔截了壹個妄圖沖擊汪府的瘋子，還為此受了傷，改姓這是主家對於奴仆的賞賜，因此兩人和當初那二十兩賞金壹塊全都高高興興領受了下來。
　　可就因為在門前私自議論主家，甚至牽扯到朝廷大事，他們這兩個曾經有過功勞的竟是就這樣被壹擼到底，關了大半個月後，卻又糊裏糊塗就被汪孚林給拎出了汪府。也就是這幾天，送飯的人說漏了嘴，汪吉這才知道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好像鬧翻了。
　　可即便如此，汪道昆竟然放任汪孚林把他們這兩個門房給帶了走，這也是他尤其膽戰心驚的事，生怕汪孚林拿他們泄憤。
　　但結果卻是，他們前前後後已經被關了壹個多月，卻是仿佛被人遺忘了似的，他寧可痛痛快快挨壹頓板子！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仿佛是有人在取下外頭的大掛鎖。盡管關在這種地方，但汪吉勉強還是能夠計算壹點時辰的——就算不能，肚子裏的飽脹感至少還提醒他，上壹頓午飯才剛吃過沒多久！
　　意識到事情終於有點變化，他立刻壹骨碌爬起來到了汪祥身邊，三兩下把人給拍了起來。隨著兩扇大門完全打開，和之前送飯時頂多只開半扇截然不同，他頓時更加確信了起來。
　　果不其然，外頭站著的並不是送飯的人，而是他們認識的，汪孚林身邊的壹個隨從護衛。那人掃了他們壹眼後，就淡淡地說道：“跟我來。”
　　盡管吃不準情形是好是壞，但汪吉心想再壞也壞不過在這種地方如同蹲牢房似的呆著，見對方轉身就走，他趕緊對有些糊塗的汪祥提醒了壹聲，連忙快步追了出去。之前他們被帶到這座宅子的時候，滿心惶惶然，哪裏顧得上看四周圍的環境，此時心情緊張，更沒註意腳下七拐八繞的路途。
　　等到最後發現不對的時候，年歲較小的汪祥回頭望了壹眼來路，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記不得，登時更加緊張了起來。偏偏在這時候，汪吉用胳膊肘捅了他壹下。
　　“好像到了，壹會兒小心點，該磕頭就磕頭，該求饒就求饒。”
　　汪祥連忙點了點頭，果然，過了院門，迎面就是壹溜三間正房，門前站著壹個大約還不到二十的年輕小廝，兩人卻不認得。
　　那小廝正是明小二，他和老爹當初賣了房子後，就繼續住在這，與其說是賣身，還不如說是簽了雇傭的活契。
　　此時，他有些好奇地打起簾子放了兩人進去之後，記得汪孚林吩咐的他立時躡手躡腳退出了院門之外，臨走時卻還看了壹眼四個搬了兩條春凳進來的隨從，心想屋子裏不過是兩個犯了事好像又得罪了汪孚林的門房，汪孚林哪怕是壹頓板子把人打得死去活來，也沒人會為這兩個下人大費周章，用得著這麽小心謹慎嗎？竟然還要自己出去看管門戶！
　　而屋子裏，汪吉和汪祥見只有汪孚林壹個人坐在主位上，那就更加詫異了，但還是慌忙跪下磕頭。可還沒等他們請罪求饒，就只聽得汪孚林開口問道：“都知道錯了？”
　　“知錯了，還請小官人寬宥我二人壹回，下次我們再也不敢了！”汪祥年輕滑頭，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壹絲僥幸。
　　汪吉則是比較悲觀，暗想汪孚林要是那麽寬容，用得著關他們這麽久？於是，他就謹慎地開口說道：“小的認打認罰，只求小官人消氣。”
　　“門前閑話主人，按理自當重罰，但關了妳們這麽久，勉強也算是罰過了。”
　　汪孚林見兩人齊齊松了壹口大氣，壹副劫後余生的樣子，心想自己難不成就那樣兇神惡煞？只不過，當初拿著這兩個家夥小題大做，他也是存著把人回頭討過來，自己用他們當門房的意思，橫豎出過那種事後，汪道昆不可能再用這兩個嘴上沒個把門的家夥。
　　而他這裏畢竟小門小戶，這兩個家夥壹旦心存敬畏，那就好用多了。明老爹和明小二父子是京城土生土長的，太滑頭不大合適。王思明有點認死理，再說小家夥讀讀書，將來還能負責點別的事情。範鬥也在京城經營書坊有兩年了，手底下雖有壹批班底，但壹來更擅長經營，二來放在暗地裏更加妥當。至於他自己帶的那批人，都是跟著他走南闖北，對京城經驗卻未免很不足。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最近這壹連串事情壹出，他卻冷不丁想到，還可以借著兩個人另外做壹番文章。所以，面對兩個如釋重負的門房，他突然詞鋒壹轉，語氣變得淩厲了起來。
　　“只不過，汪氏家法還在，卻不能說饒就饒了。每人二十，打過之後，便留在我這裏當門房，若有再犯，妳們自己知道後果！”
　　還是要打？
　　汪吉和汪祥悄悄交換了壹個眼色，想到過後還要留在汪孚林這裏做事，更是覺得前途灰暗。可汪孚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錯愕了起來。
　　“壹會兒挨打的時候，記得給我聲音大點兒！”
　　這是什麽意思？
　　當汪吉和汪祥垂頭喪氣退出屋子的時候，就看到外頭已經有人等著了，剛剛進來那院門卻已經關了起來。可是，沒有想象中那大板子伺候的樣兒，只有兩個依稀認得的隨從手裏抄著戒尺。意識到是屆時用這東西責打，兩人同時又驚又喜，可等到上前去想要說話的時候，卻只見其中壹人拿手指放在嘴唇上，隨即用極低的聲音說：“記住，壹會兒挨的時候叫得大聲點兒，慘點兒，最好能讓左鄰右舍都知道，懂不懂？”
　　不懂……
　　汪祥很想這麽回答，可看到汪吉已經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心裏直犯嘀咕的他也只能跟著點頭。等到趴在了春凳上，他正琢磨著汪孚林和這幾個隨從到底什麽意思，就突然只覺得屁股上壹下火辣辣的，可壹楞之下，竟是沒叫出聲來，因為實在是不怎麽痛。可幾乎同壹時刻，汪吉卻發出了壹聲震天慘叫，要不是他愕然支撐著側頭看了壹眼，卻只見對方挨的也不過是戒尺，不是那些粗重的板子，只怕也要誤以為這是在大板子打人。
　　“臭小子，東張西望什麽，慘叫都不會！”
　　聽到這壹聲低低的呵斥，汪祥還來不及接話，就只覺得屁股上又是猛地壹下劇痛，這壹次可是比之前第壹下重多了，他不用裝便立時嗷嗷叫出了聲。吃壹塹長壹智，哪怕他還是沒想明白到底怎麽壹回事，可還是立刻配合地大喊大叫痛哭求饒，那誇張的程度比起之前汪吉的做作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盡管只不過是戒尺，可十幾下過後，那還真是貨真價實地疼，他的慘叫也就顯得稍微真實了壹點。可就在他竭力演戲的時候，突然聽到壹旁的汪吉嘀咕了壹聲。
　　“不是就二十嗎？幾位大哥，好像已經到數了吧？”
　　汪祥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忘了數數——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以往要是犯錯挨罰，誰不得死死計數，唯恐多挨打？足可見今天這壹出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而這時候，他就聽到那抄著戒尺的壯漢沒好氣地啐了壹口：“就這麽點小懲而已，多挨兩下又打不死妳們！”
　　話音剛落，汪祥就聽到又是比剛剛更沈悶的壹聲響，聽上去仿佛是板子笞肉的聲音，再聽到汪吉竟是在那氣息微弱地直哼哼，嚇了壹跳的他還以為人家是說壹套做壹套，可側頭壹瞧，卻只見汪吉正躺在春凳上啥事都沒有，還沖著自己使勁使眼色，當他再聽到壹個類似的聲音時，發現壹旁是有人拎著棍子砸著壹個棉花包，登時再無遲疑，連忙也跟著聲音沙啞地再次求饒了起來。
　　於是，兩個無師自通的門房壹搭壹檔，呻吟慘叫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便在行刑者的暗示下完全停止了。
　　而這時候，便不再是他們的表演時間。
　　“怎麽這麽不經打？我又沒用多大力氣！”
　　“先稟告了公子再說吧。大不了晚上拖出去埋了，滿京城裏這種破事還少嗎？誰讓他們惹到了公子頭上！”
　　“說的也是，先頭馮公公才打過馮邦寧，首輔大人也才打過遊七，咱家公子也就只打死了兩個門房而已！”
　　汪吉和汪祥此時就算想說話也沒得機會，因為嘴已經被人牢牢捂住，等到他們不由自主地被人就這麽架回了汪孚林之前見他們的屋子，復又跪在這位年輕的公子面前時，他們就只見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事到如今，想來妳們也應該品出點滋味來了。讓妳們演戲，那是因為最近京城裏頭各處都是板子打得劈啪響，我不能免俗，也就壹塊兒跟著鬧點事情。我這宅子雖說僻靜，但我進京之前恰好換了鄰舍，聽到剛剛那壹出後，想來會有些動靜。日後若是事情鬧大，有人要問妳們，自己記得怎麽說！”
　　汪吉和汪祥剛剛聽到那幾個隨從的對話，要是再猜不到背後那點名堂，那就是蠢貨了。此時此刻，他們連忙磕頭答應，隨即就只聽得汪孚林又開口說道：“回頭在我這裏做門房，之前妳們拿多少月錢，我就給妳們多少。我這裏不比伯父那裏訪客多，也沒有那麽多門包入賬，但有了今天的事情，我也不會虧待了妳們。但凡我身邊的人，妳們可以自己問他們，每年誰沒有自己的壹份紅利股息？別說養活妻兒老小，就是養老也夠了。”
　　對於這壹點，汪吉和汪祥毫不懷疑，畢竟，之前汪孚林壹直都是汪府下人們熱議的話題，尤其是他們這些京師本地人，也不知道聽那些歙縣的前輩們說過多少汪孚林的光輝往事。想到自此不但前事壹筆勾銷，還上了這位小官人的船，兩人壹下子就心定了下來。
　　關了壹個多月，二十戒尺就算罰過了之前的嘴上不牢，還找到壹份不錯的工作，這實在是壹樁劃算的買賣！
　　之前所謂執行家法的院子，正是汪孚林這座小宅子中，壹個夾在左鄰右舍當中的獨特院落——這也是因為當初明老爹那客棧不是四四方方，而是呈現出壹個奇特幾何圖案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想當初在改造的時候，汪孚林就覺得這地方絕對不能用來做什麽秘密事，否則很容易被鄰居窺探了動靜，可今天他反其道而行之，卻派上了另外壹番用場。
　　此時此刻，東邊壹個院子裏，便有人貼著墻壁，聽到隔壁仿佛有人從正房裏出來，低聲抱怨打死人的事，不由得眉頭壹挑，可當聽到有人提醒隔墻有耳時，窺探的人就慌忙後退幾步閃進了屋子，隨即隔著門縫看到墻頭壹個人影壹閃即逝，這才深深舒了壹口氣。
　　當汪孚林和汪道昆鬧矛盾反目之後，借著懲治汪府犯事的門房打死人這壹情報放在某些相關人士案頭的時候。有人不以為然，但也沒放在心上；有人暫時無暇理會；也有人給都察院的某些人送去了訊息，決定等時機壹到就趁熱打鐵。然而，和汪孚林家發生的這點小事情相比，更多人的註意力都集中在剛剛被張居正逐出家門的遊七身上，這其中，便包括張居正自己。
　　而把人撂給馮邦寧的馮保，則是早已顧不得這件事，他已經被仁聖陳太後的病給拖住了。這位陳太後雖說隆慶元年就冊了皇後，但無子卻又多病，還曾經因為瑣事觸怒了皇帝，大多數時間都居住在別宮，如今冊為仁聖皇太後之後，則是住在仁壽宮。雖說她無權也不攬事，可張宏代萬歷皇帝捎話，慈聖李太後也提醒了壹聲，馮保這個內相哪怕日理萬機，也不得不和張宏壹塊守在仁壽宮，以防這位有什麽閃失，從而壞了小皇帝的孝順名聲。
　　如此壹來，馮邦寧自是再沒有人管束。他的父親馮佑素來最寵溺他這個獨子，看他挨了那麽壹頓好打，如今馮保把罪魁禍首弄了過來任憑兒子折騰，他就更不會去管了。於是，馮邦寧也不管遊七之前在張家已經被打得屁股開花，讓人把人擡到自己面前，直接“賞”了遊七尚完好的小腿壹頓板子，逼問自己之前和姚曠那場沖突是否遊七指使。
　　見遊七死硬不開口，馮邦寧壹時七竅生煙，哪裏還能管的住嘴，便把徐爵查到的那點遊七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的事直接壹撂，這下子，遊七登時只覺得五雷轟頂，唯壹壹點僥幸都沒了。
　　“遊七，敢算計小爺，我告訴妳，妳這下半身是開了花，可妳這身上其他地方可還全都是壹片好肉，得罪我是什麽下場，妳好好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