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壹八章 孝道

　　壹場讓寧波城上下無數人津津樂道的官司，陡然之間以另外壹種方式倏然結尾，怎不叫人壹個錯愕了得。到頭來壹度反目的葉家兄弟幾人看上去其樂融融地離開了衙門，而且個個對從歙縣趕回來的侄兒噓寒問暖，仿佛比自己親兒子還親。緊跟著，壹群人就去蘇夫人那兒接葉老太太，雖說老太太暫時不肯挪窩，可據說宅子裏不時傳來歡笑聲，顯然上上下下全都心情很好。
　　相形之下，失魂落魄的葉十九被剛剛丟了司吏之位的孔佳壹路從衙門裏頭攆打出來，這樁笑話反而沒有太多人關註。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要從葉家身上啃壹塊肉下來，結果大敗虧輸，落得這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
　　而那位新官上任的劉司吏，則是揪住了今天身為狀師卻壹點用場都沒派上的毛鳳儀，那態度和從前的愛理不理大相徑庭，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發現從毛鳳儀身上竟是打探不到什麽，他便壓低了聲音說道：“總之，妳給我牽線搭橋壹下，讓我再見見那位小官人。”
　　孔佳把持戶房那麽多年，劉司吏手裏捏著證據，卻從來就不敢往縣尊那兒送，這次毛鳳儀引薦的那位汪小官人玩了那麽壹招乾坤大挪移，卻是助他心願得償。而且看看今天公堂之上這神乎其神的變化，從前包攬了鄞縣大多數分產官司的訟棍葉十九別說功名保不住，看這情形興許要被驅逐出宗族，孔佳也丟掉了戶房司吏的肥缺，而葉家兄弟幾個竟然就這樣神奇地重歸於好了，這壹系列變故實在是太讓他眼花繚亂了。所以，他怎能不好好拜會壹下人家？
　　毛鳳儀哪敢說自己引薦人的時候，壓根不知道其中壹位便是葉家的少爺。劉司吏從前是典吏的時候他就很難說得上話，如今自然不敢違逆。當他匆匆趕到之前去過壹次的那座宅子時，卻發現門前正好馬車駛出來，他趕緊讓到了壹邊，隨即就認出了馬車後頭那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少不得叫了壹聲小官人，急急忙忙上前攔馬。
　　認出人的汪孚林打手勢讓眾人先走，自己策馬上前，等問明白毛鳳儀的來意，他就笑道：“這個容易，我今天要去拜會壹下葉家老太太，沒工夫。明天早上我要去拜會陳縣尊，讓他明天下午或者晚上過來就行了。”
　　面對這輕描淡寫的口氣，毛鳳儀心裏實在是羨慕得很。別看他是秀才，可浙江乃是科舉大省，秀才考舉人的成功率，大約是每五十個人裏頭才能出壹個，所以，他既然選擇了走兜攬詞訟這條路，根本就不可能得罪縣衙小吏，可眼前這位同樣是秀才，卻偏偏有這樣的能量！他笑容滿面地答應了下來，正要繼續說什麽，卻不防汪孚林突如其來岔開了話題。
　　“妳之前說很缺錢，能說說到底是什麽緣故嗎？須知妳既然以有鳳來儀為名，可見長輩期許無窮，怎至於當個在縣衙門口兜攬詞訟的狀師就滿足了？”
　　如果是別人問，毛鳳儀壹定會敷衍過去，可想到剛剛那樁案子，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就低聲說道：“家母紡紗織布，省吃儉用供我讀書，去年冬天生了壹場大病，至今還不能下地，全靠我家娘子壹肩挑起，照顧內外。之前為了我能考中秀才，我家的家底已經空了，所以我只能仗著熟讀大明律以及教民榜文大誥等等，想著兜攬詞訟也許能賺到壹點錢貼補家裏。”
　　“那妳至今為止賺了多少？”
　　毛鳳儀有些羞愧地囁嚅說道：“加上小官人之前給的這些，總共不到九兩，還不夠給我娘買藥的。”
　　“那妳還打算繼續這樣下去？要知道，如果妳繼續科舉，也許能夠考中舉人，光宗耀祖，也可以過上比現在好很多倍的生活。而且，令堂應該也不想看到妳就這麽在科場上半途而廢吧？”
　　“我的資質在書院都只是中上，道試也是參加了三次才勉強考中的，與其浪費光陰浪費錢在科場上，娘有什麽萬壹時只知道悲痛欲絕，還不如現在盡力賺點錢，讓她過得好壹點，讓她多活幾年。我家娘子自從嫁了我之後就壹直吃苦受累，甚至嫁妝都貼了進去，我實在是不想再這樣了。再說，我下頭還有弟弟妹妹，弟弟才剛啟蒙正在讀書，興許他比我更有資質呢？”
　　汪孚林看著這個二十五六歲的秀才，壹直坐在馬上和人說話的他突然跳下馬來。如此壹來，他甚至還比對方矮大半個頭。他笑著拱了拱手說：“毛相公，重新認識壹下，我是歙縣松明山汪孚林。”
　　毛鳳儀沒想到汪孚林突然會如此禮待自己，楞了壹下方才慌忙舉手還禮，卻不知道自己該開口說什麽。下壹刻，他便只聽汪孚林笑著說道：“這樣吧，今天妳好歹是為了葉家四房去當狀師的，便隨我們去見壹見葉老太太。這次的案子能夠順利平息，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樣的邀約，毛鳳儀自然求之不得，可卻仍有些難以置信。難道就因為知道他是為了病重在床的母親而放棄科舉當壹個狀師，汪孚林就這樣禮待自己？這怎麽可能，那些有誌於科場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身為生員卻自甘下賤去兜攬詞訟的，不該是知道理由就鄙薄他沒誌氣，訓斥他應該為了重病在床的母親，努力拼搏考上舉人嗎？
　　汪孚林倒不在意毛鳳儀心裏的想法。這年頭的科舉那才叫真正的獨木橋，浙江和南直隸的鄉試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耗費光陰的同時，更需要很大的投入來養壹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家裏若是殷實小地主，勉強也算供得起，可若是尋常平民溫飽之家，要供壹個秀才出來，那簡直要拉低整個壹家人的生活水平。而那些只知道讀聖賢書的秀才相公往往不問家人疾苦，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供養，像毛鳳儀這樣自食其力反哺家人的，實在是值得欽佩。
　　蘇夫人陪嫁那處私宅的所謂歡聲笑語，當然只是給外人看的障眼法。事實上，葉大老爺兄弟三個壹進去就被葉老太太給罵了個狗血淋頭。任憑哪個母親碰到親生兒子逼問財產，乃至於把人軟禁這種事，哪有這麽容易忘記的，因此，遭了池魚之殃的葉二老爺和葉三老爺壹出來，對長兄那是甭提什麽好臉色了。然而，他們更不希望蘇夫人真的就把葉老太太給接到歙縣去，那樣的話，他們就別想擡頭做人了。
　　可他們好說歹說，蘇夫人卻只是輕飄飄地說了壹句，“我會對娘說說看”。事情到這個份上，他們誰也不敢威逼這個實在是太厲害的四弟妹，甚至不敢去計較人家根本沒留下他們用飯，訕訕然告辭出去。臨出門的時候，好歹葉小胖還送了他們兩步，他們總算找回了幾分面子。可就在這時候，恰逢幾輛馬車進了巷子，他們就只見葉小胖眼睛壹亮，撇下他們就壹溜煙快步迎上前去。
　　“汪大哥，妳們可來了！”
　　“我可是真的把壹大家子人都拉來了，今天午飯夠吃吧？”
　　葉小胖對三位伯父雖說客客氣氣，但剛剛說話相處，他都只覺得萬分別扭，此刻卻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當即眉開眼笑地說：“當然夠吃，我已經吩咐了廚房，壹定要做上幾道地道的寧波菜，給汪大哥還有金寶秋楓嘗嘗……啊，看我這記性，當然還準備了二位先生最喜歡的紹興女兒紅。”
　　眼見兩輛馬車進門，葉小胖高高興興地拽著那個面目陌生的少年進去，被撇下的葉家三兄弟妳眼望我眼，尷尬的同時，卻更加疑惑這壹群人到底是誰。然而，誰都沒臉留在這裏繼續打聽，當下冷哼壹聲分道揚鑣，壓根沒註意到汪孚林還回頭招呼了壹下今天給葉小胖當狀師的那個年輕秀才。
　　蘇夫人這陪嫁宅子總共三進，是她出嫁之前置辦下來的，多年來並沒有租出去給別人，而是把後頭改造成花房，雇了兩個好手藝的花農侍弄，每年進項卻也可觀。如今葉老太太搬到這裏，蘇夫人便讓人把後頭隔斷，讓她住在第二進的正房中。此時此刻，當葉小胖風風火火闖進來的時候，葉老太太左手邊坐著葉明月，右手邊坐著小北，祖孫三人正笑吟吟地說著話。
　　“祖母，祖母，汪大哥來了！”
　　葉老太太今天被蘇夫人從葉家老宅接出來之後，就大略聽她說過汪孚林的謀劃，眼見得自己愁苦大半個月的事就這樣頃刻之間輕而易舉地解決，她對兒子媳婦孫兒孫女全都異常推崇的這個歙縣小秀才，要說不好奇那自然不可能。等見到壹個少年低頭避過打起的門簾，跨過門檻就這麽進來，她端詳著那壹身不務奢華的青緞直裰，那俊秀的容貌，觀之可親的笑容，得體的行禮動作以及稱呼，壹時生出了更深的歡喜。
　　“真了不得！從前四郎寫信回來，提到歙縣任上遇到壹個聰明能幹的少年秀才，壹個勁直說怎麽好，我還有些難以置信，可今天這樁案子竟然能如此收場，我才真的是信了！好孩子，要不是妳，葉家這百多年名聲毀於壹旦不說，我這老婆子只怕也要被人活生生逼死。”說到這裏，業已在兩個孫女攙扶下起身的葉老太太來到汪孚林身前，示意葉明月和小北松手後，竟是肅容斂衽行禮，慌得汪孚林趕緊攙扶不叠。
　　“老夫人，您這不是折殺我嗎？”
　　“當得起，別說妳幫了四郎這麽多，就說這次是我家大恩人，我也得謝妳。”葉老太太說著便再次端詳起了汪孚林，竟是越看越喜歡，隨即笑道，“聽說妳家裏人都來了，快請了他們進來，壹起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