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零章 裝神弄鬼

　　讓心腹管家出去，派人好好看著那位舒縣尊派來的程師爺，胡松奇獨自坐在屋子裏，使勁按著已經多了好幾條深深橫紋的眉心。
　　當初因為父親的功勛，他曾經恩封錦衣衛千戶，和立有戰功的長兄平齊，可他們壹家誰都沒繼承胡宗憲能文能武的本事，沒有壹個人能趟過科場那壹關，所以三個兒子中壹個都沒考上舉人。而現在，這種趨勢在他的兩個兒子身上也得到了深刻體現，那兩個哪怕他天天拿鞭子抽，也沒看出多少讀書的資質來，而且個性怯懦而又無能，他每次看著都壹肚子氣。若不是如此，他用得著看舒邦儒的臉色？
　　此時此刻，他分毫沒有反省自己當初在危難之際只顧得上自己，而後又和三弟胡柏奇爭家產，以至於兄弟離心離德，鄉民更是暗中鄙薄。他只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順了，只覺得父親當初實在是死得太不值了。如果能夠咬牙在天牢裏再挺上壹陣子，說不定就會有轉機，他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樣子。
　　就在這時候，胡松奇依稀聽到壹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本以為是哪個下人膽大妄為不經通報進來，可四下裏看看，卻是什麽動靜都沒有，等到他的目光落在窗戶上時，這才猛地瞳孔壹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明應該是壹片漆黑的窗外，此時此刻卻仿佛有火苗在跳動，映照出壹個小小的人影。
　　須臾，就有壹只手壓在了窗楞上。最關鍵的是，那只手看上去很小，有些嬰兒肥，仿佛玩耍壹般在窗戶紙上捅來捅去，不消壹會兒就把窗戶紙捅出了壹個個洞！他幾乎可以確信，自家絕對沒有這種膽大包天的人，心裏頓時冒出了壹股涼氣。
　　就當他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想要大聲叫人的時候，他猛地聽到了壹聲輕笑。可就是這樣壹個依稀有些熟悉的小女孩笑聲，卻讓他渾身汗毛根都快要豎了起來。
　　不可能的……他那兩個父親很寵愛的妹妹，壹個羞憤不已壹病不起死了，另壹個翻墻跑了之後不見蹤影，也肯定早就死了！
　　他猛地回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來人，快來人！去後頭看看，是誰裝神弄鬼！”
　　“不孝不悌，不仁不義，妳會有報應的！”
　　這陰惻惻的聲音傳入屋子裏，雖說胡松奇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家人們往後院跑去，他卻連壹絲壹毫的安全感都沒有。尤其是當壹個丫頭匆匆沖入他的屋子，結結巴巴地說了壹句話時，他更是噌的壹下站了起來，緊跟著又壹屁股跌坐了下去。
　　“老爺，後院壹個人影也沒有，只在院子中央燒著壹堆火。”
　　見胡松奇臉色慘白，那丫頭使勁吞了壹口唾沫，小聲說道：“那堆火旁邊倒是有腳印，可腳印淺淺的，瞧上去仿佛是孩子的腳印。”
　　這壹次，胡松奇幾乎沒從椅子上滑落下來。他使勁吞了壹口唾沫，這才深深吸了壹口氣，怒聲咆哮道：“定是有人裝神弄鬼，給我去查，仔細查！”
　　家裏的世仆當中也有年紀小的，說不定是誰受人挑唆，故意演這壹出來嚇他！這壹刻，胡松奇壓根沒去想，人能夠神乎其神地在後院消失無蹤，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胡家後院的雞飛狗跳，自然也影響到了前院客房中的那位程相公。他叫了貼身小廝出去看看怎麽回事，人卻被胡家下人禮貌地請了回來，道是只不過後院砸壞了東西，小小騷亂不用在意。可對於曾經身為資深訟棍，壹度過街老鼠東躲西藏，如今終於抓住了績溪縣令舒邦儒這根救命稻草的程文烈來說，他哪會相信這種見鬼的話。今天那幾個讀書人來訪後，他多了個心眼，派了個小廝去窺探動靜，結果人回來報說，在其中看到過很像是汪孚林的少年書生。
　　他現在差點就快得恐汪癥了，要知道，他這輩子並不是沒輸過官司，可要說敗得最慘的，唯獨是在汪孚林那個還不到十五歲的小秀才手上！唯壹值得慶幸的是，他眼下說是舒邦儒的人，其實……
　　他對舒邦儒送給自己的那個小廝沈聲說道：“得給舒縣尊送個信，如若汪孚林也來了，此事就得加快動作，否則只憑汪道昆和胡宗憲當年的交情，那如意算盤就要完了！”
　　夜幕之中，裝神弄鬼之後心頭舒暢的小北悄然翻進了自己借宿的地方，輕手輕腳摸到了自己的屋子。她小心翼翼推門進去，發現屋子裏壹片漆黑，顯然應該沒人來過，她不禁心頭大定。當下她也不去點燈，憑著之前的記憶往床的方向走去。可還沒走到那張印象中頗為松軟的床前，她就聽到了壹個聲音。
　　“胡家好玩嗎？”
　　小北險些沒嚇得跳起來。她往那聲音的方向看去，見那張椅子上確實影影綽綽坐著壹個人，聲音又分明是汪孚林，她方才惱火了起來，蹬蹬蹬上前就低聲問道：“半夜三更的，很嚇人妳知不知道？要是我剛剛被妳壹嚇叫出聲怎麽辦？”
　　“如果妳是那種聽到點動靜就大呼小叫的千金閨秀，就不會大晚上地跑出去了。”汪孚林沒好氣地回敬了壹句，這才無奈地提醒道，“晚上我去見了那邊三個人，人家還問妳，我說妳騎馬勞累先睡了，幸好人家沒過來敲門，否則發現門虛掩著人卻不見，我怎麽解釋？說吧，到胡家都幹了什麽？”
　　雖說早就知道汪孚林牙尖嘴利，此刻小北卻只是輕輕哼了壹聲。她也知道自己很心急。可是，上壹次來龍川，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如今眼看父親也許能夠洗刷名聲，她怎能不去探壹探胡松奇的反應？她在另壹張椅子上坐下，這才故意問道：“妳猜猜今晚我除了我那位二哥之外，還見到了誰？”
　　汪孚林對於這猜猜是誰的遊戲，倒沒有什麽抗拒。要知道，今天碰到汪應蛟三人就已經是意外，這會兒胡家還有別人，這就更意外了。他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胡松奇閉門謝客，就連尋常路人都知道，足可見這躲事的名聲有多大，他見的應該是壹個重要的人……是不是有人承諾，替胡部堂翻案？”
　　小北頓時覺得老大沒意思：“這都能被妳猜到。”
　　得到肯定，汪孚林頓時更來了精神：“而且妳用這樣的口氣問我，顯然這個人應該是我們認識的，又或者是熟悉的。績溪從官場到士林，我大多數人全都不熟，但唯壹有壹個人卻是打過好幾次交道，相比他對我也是刻骨銘心。舒邦儒……不對，他這個縣令和葉縣尊壹樣，不可能隨隨便便離開縣城，不是他本人，應該是他的特使，我應該沒猜錯吧？”
　　“妳真是太賊了！”小北心裏服氣，嘴上卻不饒人地說，“來的是他的師爺，妳能猜到是誰？”
　　“哦，舒縣尊連師爺都有了？”汪孚林眨著眼睛想了好壹會兒，最終把雙手壹攤，無可奈何地說，“他之前在府衙是當推官，身邊並沒有師爺，現在到績溪上任卻多了這麽壹個人，應該是後來收的。本地人又或者外鄉人全都有可能，我猜不出來。”
　　“還以為妳多厲害，原來也有猜不出來的時候！”小北這才笑開了，可當汪孚林追問是誰時，她張了張嘴，想到自己只記得在胡家裝神弄鬼，忘記跟去客房追根究底，頓時有些心虛，“反正我聽到我那二哥叫他程師爺，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聽口音似乎不是績溪，也不是歙縣的。”
　　盡管只有單單姓程，不是績溪又或者歙縣人這僅僅兩個線索，但汪孚林卻忍不住生出了壹個猜測。不會是當初左右逢源，被趙思成供出來後立刻跑得沒蹤沒影的那個程文烈吧？很有可能，作為資深訟棍，和當初主管刑名的舒邦儒很熟悉，而且事後兩人壹個成了邊緣人物，壹個被人喊打喊殺，抱團到了壹塊去，這就說得通了。而舒邦儒的打算，不用小北說，他也能夠猜到，他不得不承認，這位曾經的舒推官還是很有奮力壹搏的勇氣。
　　“好了，大晚上的妳走壹趟也辛苦了，早點睡，明天說不定還有的是麻煩。”
　　見汪孚林站起身往外走，小北突然鬼使神差地問道：“餵，妳就不問我到胡家還做了什麽？”
　　此話壹出，汪孚林頓時腳下壹頓。他愕然轉身，隨即快步走到小北面前，好半晌才用非常不平靜的語氣低聲問道：“妳是把胡家房子點了，還是冒充妳家老爺子顯靈？”
　　他實在沒法子平靜，這小丫頭在打聽到那麽重要的情報之後，竟然還有心思在胡家裝神弄鬼？
　　“那是我家的房子，那是我爹，妳把我當什麽人了！”小北惱火地反擊了回去，這才氣咻咻地說，“我就在後院中央點了壹堆火，然後用縮骨術裝鬼嚇了我二哥！”
　　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汪孚林這才覺得，帶這丫頭出來實在是要冒太大的風險！他撫胸長吸壹口氣，這才警告道：“接下來別胡鬧。事情恐怕會有變，妳可別忘了自己答應過，壹切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