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六章 新婚之夜

　　徽寧道按察分司的官廨盡管熱鬧，但因為這裏是嫁女的地方，來的主要是葉家族人以及少許不能離城的賓客，比如徽州知府姚輝祖這樣的，所以統共也就擺了十桌。而松明山村那邊方才是真正的大場面，由於事先不確定天公是否作美，整個村子裏搭了無數喜棚，見縫插針擺了上百桌酒宴，其中最主要的賓客除卻松明山汪氏的族人，西溪南吳氏的族人，還有便是汪孚林的母家吳氏巖鎮南山下那壹支，幾乎全體出動。
　　而為了給那些不能連夜回去的賓客提供住處，汪道昆的松園騰了出來，汪道會也把自家老宅騰了出來，而除卻松明山那幾座園林，西溪南吳氏那幾座往日最負盛名的果園等徽州園林，也全都敞開大門迎接賓客。如此壹來，汪孚林這場婚事竟是成了兩村少有的盛事。
　　好容易把新娘子從城裏接來，行過合巹禮之後，汪孚林甚至連話都來不及多說兩句，就被拉到了前頭，應付家裏那些主賓。盡管擴建後的汪宅已經很不小了，但家中內外也就只擺下了不到二十桌，這壹圈轉下來，就算他有喝酒的作弊秘術也完全抵擋不住，畢竟有時候連悄悄把酒囊倒幹凈的時間都沒有。好在程乃軒幫忙擋掉不少，呂光午也幫他幹掉了壹些好事者，否則他恐怕沒出門就得趴下了。
　　所有百余桌要壹壹敬酒過來，自然不可能，外頭那些汪孚林也就只是轉壹圈，舉舉杯子說兩句話就算結了，饒是如此，當他重新回到裏頭的時候，也覺得臉抽了，嘴也抽了。想也知道，今天這場婚事辦得如此排場，壹部分是為了他，壹部分是為了松明山汪氏難得聚齊這麽多人，還有壹部分是為了最有名的徽商們匯聚壹堂，方便了程老爺這樣的有心人，更有壹部分是那些暫時賦閑在家的鄉宦名流也都來了，再加上何心隱茅坤這樣的名士，也是壹場盛會。
　　所以他這個新郎官的分量說輕不輕，說重，那也重不到哪去。當然，他這壹樁婚事壹定會被人津津樂道很久。
　　回到主桌，汪孚林看了壹眼被壹大群長輩名流圍在當中，顯得很可憐的葉小胖，忍不住想笑。作為女方送親的代表，起頭葉小胖對坐首席還是很得意的，可時間壹長自然也就該知道苦頭了。所以，看到那絕對淒苦的眼神，他便找了個借口把人給拯救了出來，直接帶著人溜進了小廚房。葉小胖看見那壹碟碟新鮮出爐的小點心，立刻眼睛大亮，再加上汪孚林狼吞虎咽掃蕩了起來，他也毫不客氣地伸出了爪子。
　　汪孚林雖說合巹禮行完就先填了壹下肚子，可剛剛那壹輪敬酒說話實在是太過漫長，耗費了無數體力，這時候自然得補補。可是，看到葉小胖這餓死鬼投胎的樣子，他忍不住斜著眼睛問道：“我說小胖子，妳至於嗎？主桌上的菜又沒少壹道。”
　　“那麽多有名頭的人坐著，我也就只能吃點面前的東西，哪敢把筷子伸得太遠？再說了，當著那麽多長輩前輩，能吃得下才怪！”葉小胖風卷殘雲壹般把幾個碟子都掃空了，這才唉聲嘆氣地說道，“說實話，看了姐夫妳這次婚事，我將來都不想成婚了，真可怕！不說別的，我這連續兩天已經走了九十裏山路，九十裏！”
　　汪孚林想起程乃軒當年也對自己如此抱怨過，他不得不同情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隨即把人送回了讓其如坐針氈的主桌上。他打起精神又應付了壹會，程乃軒便溜過來說：“這都什麽時候了，妳還不裝醉閃人？”
　　“這還用得著妳提醒？幾個熟人那兒再打個招呼我就溜，剩下的就交給妳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少不得去幾位長輩親友那兒說道了壹聲，得到保證剩下的事情用不著自己了，他才趕緊溜之大吉。等回到新房，見門口丫頭脆生生叫了聲新姑爺，他僵著腦袋點了點頭，等進了屋子掩上房門，他就立刻壹把摘下了頭上那帽子隨手壹扔，又把那壹身袍子給解了下來。
　　可等看清楚小北早已壹身家常衣裳斜倚在床上津津有味看書，他就有些不平衡了。
　　聽到汪孚林那重重壹聲咳嗽，小北這才丟下手中壹卷話本。見碧竹和阿衡已經把汪孚林那些累贅的衣袍掛在壹旁衣架子上，隨即知情識趣地行禮退了出去，她這才笑吟吟地說：“規矩是坐床不能下地的，可不是我偷懶。妳在外頭應酬了這麽久，怎麽就讓他們出去了，不再吃點東西墊肚子？”
　　“要是等妳想起來提醒我，我就成餓死鬼了。”汪孚林幹脆踢掉鞋子赤腳站在地上，隨即上前在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前地坪上壹坐，這才頭也不回地說，“從前程乃軒那家夥成婚的時候，對我倒苦水說希望妻子長命百歲，他絕對不想再結壹次婚了，現在我也想這麽說，實在折騰人！”
　　小北想起程乃軒口口聲聲叫弟妹的那壹次，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她促狹地伸出手去，摘下了汪孚林束發的簪子，見其發髻仍然凝而不散，她頓時皺了皺鼻子說：“妳這頭發上也不知道上了多少頭油，膩死了！”
　　“身上也被那左壹層右壹層的衣服逼得全都是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來，轉頭說道，“要不我先洗個澡去，妳等我壹會兒！”
　　小北還來不及反對，就只見汪孚林風風火火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在新房裏等人的時候，阿衡告訴自己說，老宅翻修之後，汪孚林特意在家裏設了浴室，雖說剛剛她因為要坐床沒法去體驗，可關上壁門，她還是在床前地坪擺了浴桶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把那些脂粉頭油以及壹身燥汗都給洗了個幹凈。想到汪孚林剛剛那壹身酒味汗臭確實熏人，她也就幹脆躺倒了下來，目光卻掃見了被壓在幾本話本下的那卷春宮圖。
　　蘇夫人倒是沒給她這個，反而詳詳細細口述了壹遍，鬧得她大紅臉。這東西反而是大伯母葉大太太送的，還神神秘秘暗示說什麽價值千金，真以為她是村婦了。想當初生父胡宗憲還在世的時候，這種東西書房裏到處都是，被她翻出來的時候，胡宗憲還信口胡謅說什麽是正經畫冊，分明欺負她小女孩兒不懂事。想著想著，那壓在記憶深處的臉龐又清清楚楚浮現了出來，她不知不覺便翻身起來，隨即跪坐在床上，輕聲喃喃自語了起來。
　　“父親……小北也要嫁人了……就是妳給我挑中的那個汪孚林。如果妳能見到現在的他，壹定會覺得這個女婿很對胃口的！等明日拜見高堂之後，我就帶著他去拜祭您……”
　　剛剛快速洗刷完的汪孚林此時此刻正好走到門口推門進來，聽到這呢喃似的聲音，他微微壹怔，隨即就笑著說道：“說得沒錯，但要啟程恐怕得過兩天了。”
　　小北這才發現汪孚林進了屋子，聽到後半截話，她頓時挑了挑眉：“明天為什麽不行？”
　　“龍川村妳又不是沒去過，遠得很。除非妳願意慢悠悠坐滑竿走個兩三天，又或者坐馬車被顛死，明天去倒也無妨。”
　　“我又不是不會騎馬，幹嘛不騎馬去？”
　　小北話壹出口，就看見了汪孚林那意味深長的表情，登時意識到自己問了傻話。果然，等到汪孚林將擦頭發的軟巾隨手壹扔上了床前地坪，那股熟悉卻又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就聽到了他低沈的聲音。
　　“就算我很小心很謹慎，妳要想明天立刻騎馬，恐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回頭發明歐洲那些貴族仕女用的側鞍！可這玩意在中國不可能流行！
　　“妳……”
　　小北壹下子雙頰飛霞，待想要說什麽，汪孚林已經上了床來，隨手便掩上了那大紅色的帳子。那壹刻，她聽到他又低低嘟囔了壹聲。
　　“爸，媽，兒子終於娶媳婦了……”那壹刻，浮現在汪孚林面前的，是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的親生父母那兩張臉。早逝的他們，想象不到兒子身上發生了什麽。看到了嗎，在這個遙遠的時空裏，我過得很好！
　　婚房裏頭的大紅喜燭簌簌跳動著，照得那拔步床上的大紅花帳越發鮮艷奪目。
　　咚咚咚——
　　砰砰砰——
　　當敲門聲由輕轉重，最後還加上了叫門的聲音，汪孚林終於從深沈的睡眠中驚覺了過來。他支撐著想要坐起身子，隨即就發現身邊的小北也揉著眼睛醒了過來，頓時苦笑不已。原本的打算是克制壹下淺嘗輒止，可卻沒想到壹直禁欲的結果就是壹朝解禁立刻無法自拔。結果這壹番折騰收拾，再加上昨天辦婚事這壹場的奔波勞累，早上根本就爬不起來。聽到外頭又傳來了母親身邊龍媽媽小心翼翼的聲音，他方才答道：“起了，進來吧！”
　　小北聽到進來兩個字，這才壹骨碌起身，卻是揚聲叫道：“別進來，我來……伺候相公就行了！”
　　說完這話，聽到門外瞬息之間沒了動靜，她才瞅著滿臉訝異的汪孚林，氣咻咻地說道：“沒心沒肺的，要是被人看見，不得丟死人了？”
　　汪孚林這才想起什麽，拉開帳子，看到地坪連帶地面上壹片狼藉的衣服，還有昨晚收拾過後的水盆水跡，他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地抽了抽。幸好新婚次日不用穿昨天那行頭，否則可真的是完了！他心裏這麽想，卻是捋起袖子露出了右手前臂，皮笑肉不笑地說：“話說回來，妳真不想讓人看見的是這個吧？多慮了，昨晚上妳能有多大力氣，就壹個白印，沒兩天就退下去了！”
　　小北恨得磨了磨牙，等到汪孚林先下床去取了那兩套早就備好的幹凈衣衫，卻還捎帶了壹面鏡子過來，她往裏頭只瞅了壹眼，登時面色血紅。
　　都是這見鬼家夥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