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壹二章 裝瘋

　　果然，汪孚林剛來到那垂著的布門簾前，就只覺得迎面壹股勁風襲來。他直截了當地側過身子，等到那個女人壹下子踉蹌撲了出來，他才從背後擒住了她的雙手，又將這兩只手全都鉗制在了其身後牢牢鎖住。雖說他現在的身板加上技巧，對付大漢也許會有問題，但對付這樣壹個女人，早有準備的他當然有足夠的自信。見金寶登時大驚失色，他便挑了挑眉說：“放心，我不會傷了妳娘。雖說她現在瘋了，但有些話我想對她說明白，妳先出去。”
　　“可是……我娘她聽不懂的！”金寶急得滿頭大汗，見母親拼命掙紮，可卻動彈不得，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外頭有人嗎？給我進來！”
　　隨著汪孚林這壹聲大喝，立刻有人撞開了門，卻是兩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壹看就知道是趙五爺所屬壯班的民壯。
　　“先把金寶帶出去，帶遠壹點。他如果在這裏，他娘的病就永遠好不了！”
　　兩人看了壹下汪孚林的臉色，當即來到金寶身邊，壹面勸說的同時，壹面雙雙架起了金寶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人往外拖。而看著這壹幕，瘋婦直接大聲喊叫了起來，汪孚林便騰出壹只手，往她嘴裏塞了壹團絹帕，這才以目示意那兩個民壯照自己的話做。
　　“爹……”
　　“有些事做比說有用，如果運氣好，也許我能還妳壹個活蹦亂跳健康的娘！”
　　見金寶終於將信將疑地閉上了嘴，任憑那兩個人架出了屋子，旋即那兩扇門又在面前被關得嚴嚴實實，汪孚林方才看著地上那個突然之間停止掙紮的瘋婦，聲音冷淡地說道：“這樣裝瘋賣傻有意思嗎？”
　　仿佛是被他這句話刺激到了，瘋婦壹下子再次爆發了起來，那掙紮的力道比之前更大壹倍不止。奈何汪孚林的反應比她更加快，直接壹下子用了個柔道動作把人摁在地上，不但用膝頭牢牢控制著她，而且用更加犀利刻薄的語氣說：“金寶是個好孩子，沒了親爹，哥哥又卑鄙無恥，他唯壹惦記的，大概就是被哥哥賣了的親娘了。可他沒想到，他的親娘比起那個要賣了他的哥哥，也沒好到哪去，大老遠回來，只是為了敗壞自己兒子的名聲！”
　　“唔……唔！”
　　汪孚林輕輕伸出手去，嘴裏卻繼續說道：“如果他知道，他和自己這個裝瘋的娘見面的情景，全都被提學大宗師瞧在眼裏，周圍甚至有被買通的人故意罵他詆毀他，敗壞了大宗師原本對他的好感，不知道他會怎麽傷心絕望！”
　　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壹把拔下堵住瘋婦嘴巴的手絹。
　　“住口，住口！妳是胡說八道，我沒有！”
　　本來只是聽人轉述了那次事件，汪孚林稍稍有些疑惑，剛剛和金寶在門口說話，他又聽到裏頭動靜，猜測興許是金寶的娘在偷聽，因此壹照面他就給了人壹個下馬威，旋即把金寶強行帶離，再用言語刺激這個女人，想證實壹下人是真瘋還是假瘋，沒想到真的得到了預期的反應。
　　此時此刻，他絲毫沒有松動膝蓋的意思，甚至還冷笑了壹聲：“胡說八道？能質疑別人是胡說八道的人，怎麽可能是瘋子？看來，我有必要把人都叫進來，然後告訴金寶他認錯了人，妳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只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來人……”
　　“不要，我求妳了，不要！”
　　不等他提高聲音，他突然聽到瘋婦的嘴裏迸出了幾聲哀求，繼而就感覺到，本來用雙手和膝蓋才能完全控制住的這個女人突然停止了壹切掙紮動作。他卻並沒有放松，而是就這麽維持之前的姿勢，壹字壹句地問道：“把話說清楚。怎麽來的徽州府，在碼頭停留了幾天，原本買了妳的人在何處，別人又是怎麽對妳說的。如果妳敢在我面前耍花樣，我立刻就把妳送衙門去！橫豎金寶已經很多年沒見妳了，只要我找人把證據做全，告訴他真正的親生母親還在嚴州府，妳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
　　瘋婦，不，現在應該說是金寶的母親，那位玉娘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裏又羞又氣，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恐懼。她並沒有聽過汪孚林的名聲，也不知道兒子的養父是個什麽樣的人，只是單純別人怎麽說，她就怎麽做。今天她才第壹次見汪孚林，可對方分明是比金寶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做起事來卻偏偏如此老到狠辣。她絲毫不懷疑自己倘若敢耍花招，汪孚林壹定會把她送到衙門去！因為就算此時此刻，後背和雙手的壓迫感依舊存在，絲毫沒有減輕過！
　　“我說……我是九月十六到的徽州府，是和我家老爺壹塊來的，他告訴我說，可以把金寶接回去，但前提是我必須演壹場戲，必須裝成瘋婦演壹場戲。”
　　說到這裏，婦人生出了深深的羞恥感，停頓了好壹會兒，這才低聲說道：“我們在碼頭停了四天，我壹直都沒下過船，他派了兩個仆婦緊緊看著我，他自己去了外頭，我不知道他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和誰談過，我只知道那天見金寶之前，他回來過，說只要那個田婆帶著金寶出現，我裝瘋撲上去就行了。為了逼真，最好能裝得歇斯底裏壹點……”
　　“所以妳就險些咬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給他生了壹個兒子，他威脅我說如果敢不聽話，他就把我的兒子帶回家裏去，交給大婦去養……”婦人終於嚎啕大哭了起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斷斷續續，“他只不過是當壹個物件似的買了我……他家裏妻妾丫頭全都有，只不過把我當成別宅婦……我已經失去過兒子壹次了，不想再失去還只有壹歲的另壹個兒子……”
　　聽到這裏，汪孚林漸漸松開手和膝蓋，隨即站起身來，稍稍捋了捋前襟的褶皺。他當然知道，金寶的親娘做這種事，也許是不得已的，也許有苦衷，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這個婦人可以早壹點吐露出實情，那麽也許事情會解決得更快，而不會拖到現在。倘若不是他這個人心腸並不像別人看起來那麽軟，該撂開手的時候就撂開手不管，也許還真的會被鬧得心煩意亂。
　　因此，他只是稍稍整理了壹下心情，就揚聲說道：“進來吧。”
　　此時此刻，地上正抽泣的婦人如遭雷擊。她用雙肘支撐起身體，卻發現大門徐徐被人拉開，竟是之前那兩個民壯架著金寶就在門外。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要人把她的兒子帶遠壹點，她猛然擡起頭望向汪孚林，得到的卻是壹個冷漠的眼神。
　　“妳之前有整整十幾天的功夫，來對親生兒子說明真相，求得他的幫助。可妳寧可對妳的親生兒子裝瘋裝了這麽多天，卻不想想這麽多天，足夠那個把妳當成別宅婦的男人把妳的兒子帶走，然後把家人也壹塊從嚴州府遷走！壹邊是只肯把妳當成別宅婦的男人，壹邊是妳自己的親生兒子，既然妳自己選擇了自始至終裝瘋賣傻，幫那個男人算計妳的親生兒子，那麽，我只好讓金寶知道，妳這個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人。”
　　“妳……妳……”
　　汪孚林沒有理會面色慘白的婦人，徑直走到金寶面前，見其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臉上卻又是茫然，又是傷心，還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就把手放在了小家夥的頭上：“之前秋楓的遭遇，妳應該很清楚。他的爹娘賣了他，卻並不是因為衣食無著，只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加好壹點。而等到以秋楓的名義有人送錢過去時，他們又理所當然地收下，被拆穿了之後卻還貪得無厭，甚至暗示秋楓，繼續往家裏拿錢，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盡管這是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可他仍然堅持認為，關愛和孝順是互相的，毫無底限的愚孝，只會縱容那些渣爹渣娘！
　　“我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打著親人和孝道的名號為所欲為。我知道妳很難過，但那是妳的母親，這件事，要妳自己拿主意。”
　　金寶雙膝壹軟，頹然跪倒在地。盡管那個名為母親的婦人突然爆發出壹陣驚天動地的嘶號，盡管她發瘋似的往這邊沖過來，卻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他都沒有繼續擡頭看她。小小的他在門外聽到裏頭這些對話的時候，壹顆心就已經涼透了。他從前是安慰過秋楓，可當這種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卻只覺得秋楓當初實在是太堅強，因為現在換成了他，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下意識地回轉頭去看汪孚林，見其已經到了門口，他突然踉踉蹌蹌沖了回去，壹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膝蓋。
　　“把她送回嚴州府去吧！也許還有壹線希望，她能找到她的兒子，能找到我那個弟弟，從此過上好日子……爹，我求妳了。”
　　汪孚林回了壹下頭，看到那個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的婦人突然癱軟在地，捧面痛哭，他就淡淡地問道：“那這次的事情呢？”
　　金寶回頭看了壹眼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婦人，沈默了好壹會兒，這才回轉身來到婦人跟前，雙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娘，我會求爹幫著找妳那另壹個兒子，但是，妳不要忍氣吞聲，和我壹塊去見官，把有人脅迫妳的事情說出來！否則，那些設計害人的人就會更加得意，不能這樣放過他們！”
　　嗯？不錯嘛！他還以為金寶是老實乖寶寶的性子，沒想到也不是逆來順受的！
　　汪孚林挑了挑眉，這才對那邊兩個民壯說：“妳們回去請趙五哥找幾個妥當人，然後去林木軒櫃上支五十兩，準備去嚴州府找人。”
　　那婦人終於擡起頭來，紅腫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見金寶正直勾勾看著自己，她只覺得又羞又愧，終於對金寶使勁點了點頭。
　　“好，我去告官，我知道的那些話，壹定會壹五壹十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