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三壹章 徹底把水攪渾

　　不論外間因為績溪婺源鄉民鬧事，出了怎樣壹場軒然大波，歙縣班房的門口，幾個白役照舊在那擲骰子玩得興致勃勃。直到發現有人過來，壹個白役方才懶洋洋擡起了頭。看清楚頭前那人是刑房新任典吏蕭枕月，他趕緊壹個個拍醒了賭興高昂的同伴們。壹大幫人亂七八糟地圍上前來，有的恭恭敬敬稱呼壹聲蕭令史，有的卻是左壹個蕭爺，右壹個蕭叔亂叫，渾然不顧蕭枕月還不到三十。
　　白役是整個縣衙中最底層的人物，哪怕從前蕭枕月只是白衫書辦的時候，也足可睨視這些家夥，更不要說現在他已經正式當上經制吏，成了縣尊面前的紅人。於是，他根本不正眼看這些人，只是擡了擡下巴吩咐道：“吳司吏有要緊事吩咐我過來，妳們看著門就好。”
　　盡管蕭枕月背後還有個小廝費勁地提著壹個食盒，但新任刑房典吏帶進來的人，誰敢去盤問來歷？再說，這是歙縣班房，又不是牢房，誰也犯不著太頂真得罪刑房大佬。等到目送了這主仆兩人進去，壹眾白役方才重新開始玩骰子，可興致就比不上剛剛了，壹個個全都在殷羨蕭枕月的好運氣。
　　書辦雖不是經制吏，可也同樣壹個蘿蔔壹個坑，有定數的，而從這壹級熬到青衫典吏，多少人壹輩子都等不到機會，這前有劉會，後有蕭枕月，都是什麽逆天運氣！
　　進了大門，蕭枕月依舊壹副高冷模樣，但之前壹直緊握的拳頭終於放松了。他當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葉縣尊面前的紅人汪孚林給帶到這來，問題汪孚林特意吩咐不能讓別人知道，於是他就只能用這麽壹個夾帶的辦法。好在他事先打聽過，這會兒快班、皂班、壯班三個班頭全都不在，他大可橫著走。壹路上旁若無人視若無睹地從那些拿犯人取樂的差役身邊經過，不管是別人如何行禮稱呼，他始終只微微壹動下巴算是應答，壹直到了最深處的壹座屋子。
　　這裏並沒有人看守，也不像外頭那樣總有某種說不出的腐臭黴味，而是顯得幹凈清爽。他這才回過頭來，低聲對汪孚林說：“這是三個班頭的自留地，往日他們過來，就在這裏休息。外頭壹層壹層那麽多差役在，帥嘉謨安置在這裏是最安全的。壹會兒我在外頭望風，小官人妳就扮成送飯的進去。”
　　雖說從最外頭到最裏頭，總共也不到壹盞茶功夫，但汪孚林提著沈重的食盒，倒是走出了壹身汗。他點點頭謝了蕭枕月壹聲，這才順著指引進了壹處屋子。甫壹踏進門檻，他就發現，這裏布置得倒談不上雅致，可卻十分整潔，而角落中書桌後坐著壹個中年人，此刻正頭也不擡，劈裏啪啦打算盤。他稍微站了片刻，見其半點反應都沒有，他就輕輕咳嗽了壹聲，隨即提著食盒過去了。
　　“飯菜放在那兒吧，我壹會兒自己會吃。”中年人仍舊只顧著埋頭打算盤，隨口吩咐了壹句，可沒過多久，他便發現有人來到了自己身邊，這下子登時眉頭大皺，立刻側過了頭。發現身邊是壹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年，正好奇地往他壹面打算盤壹面寫的壹沓賬本上瞟，他有些警惕，隨即便放松了下來。
　　要真的是對自己不利的人，早就趁他不備下殺手了，還用得著這樣壹副模樣？
　　“這不是妳應該看的，快走吧，否則不管哪位班頭回來，沒妳的好果子吃！”
　　“我看了帥先生的賬本，也許沒好果子吃，可帥先生要是繼續把這歙縣班房當成自己家似的住著，將來結局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
　　帥嘉謨登時大吃壹驚。對方知道自己是誰，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小小少年說話的口氣！他定了定神，這才謹慎地問道：“妳是誰？”
　　“學生松明山汪孚林，見過帥先生。”
　　盡管知道帥嘉謨不過因祖上在新安衛服役，這才定居於此，算不上土生土長的歙人，而且也並非讀書儒生，而只是精於算術，但汪孚林仍然相當客氣。見對方聽到自己自報家門之後，總算是稍稍消除了幾分緊張之色，他就繼續說道：“帥先生的事情，我聽人提過，壹直都很欽佩您的勇氣。畢竟，自從嘉靖年間那兩位首提此事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之後，就再也沒人敢提這壹茬了。”
　　身處歙縣班房，受到嚴密保護，但帥嘉謨還是聽趙五爺在內的班頭們提到過汪孚林這樣壹個人。盡管他壹度認為，壹個十四歲的小秀才不可能有那樣覆雨翻雲的手段，絕對是背後的汪道昆面授機宜，但眼下真正見到人，他忍不住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依賴於常識了。盡管汪孚林對他的恭維讓他很高興，可他還是開門見山地問道：“小官人今日見我，先是恐嚇，然後又是吹捧，到底是什麽意思？”
　　“今天，歙縣征輸庫那邊發生了壹件事，而績溪和婺源，也傳來了兩個消息。”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介紹了壹下征輸庫那個年輕裏長和糧長打的壹架，以及葉鈞耀拋出的各裏收各裏這樣壹個建議，隨即方才提到績溪和婺源那邊的鄉民騷動。果然，等到他說完，帥嘉謨那張臉已經是陰沈得足以滴下水來。顯然，這位年初掀起這壹輪大風暴的中年人並不是壹個笨蛋，這會兒已經想到了這場大風波壹起之後，他的尷尬處境。
　　“剛剛葉縣尊去府衙見過段府尊了，段府尊很震怒，而且懷疑有兩個可能。要不就是歙縣鄉宦故意在後頭挑唆婺源績溪鄉民鬧事，為了抓對手的把柄；要不就是五縣那邊先下手為強，把事情擺到臺面上先大鬧壹場，那麽府尊就有可能為了收齊夏稅而息事寧人。不管哪壹種可能，到最後為了平息事情，年初提出此事的帥先生，都很可能被拋出來作為棄子。想必帥先生應該知道，鄉民也許會對幫他們減輕負擔的妳感恩戴德，但鄉宦的德行卻不壹樣，過河拆橋是壹貫的道理。”
　　帥嘉謨沈默了好壹會兒，這才聲音艱澀地說道：“那南明先生的意見呢？”
　　到了關鍵時刻，比拼的還是背後的大人物啊！但他雖說事先去和汪道昆通過氣，來見帥嘉謨卻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汪孚林鎮定依舊，輕聲說道：“帥先生之前先是告到了徽州府，然後又向南直隸巡按禦史劉爺陳情，但全都沒有下文。畢竟，這樣壹筆夏稅絲絹，是實施了上百年的祖制，沒人敢動。如果帥先生打算偃旗息鼓，自然壹切休提，南明先生自然不會讓為我歙人陳情的您陷入困頓，退路會安排好的。但如果帥先生並不死心，打算繼續試壹試能否撼動這壹筆絕對不合理的夏稅絲絹，那麽還有壹條路。”
　　他稍稍頓了壹頓，這才壹字壹句地說：“先去南京，然後進京陳告！”
　　雖說之前衙門那些吏役就以帥嘉謨進京陳告為由，恐嚇過葉鈞耀，但此壹時彼壹時。越級告狀當然是朝廷嚴厲打擊的，但那得看告的是什麽，涉及到的是反映目前正屬於改革範疇的賦役問題，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也許今後會不和，但如今都正在推進壹條鞭的收稅模式，說不定會費點神管壹管徽州壹府六縣夏稅絲絹這點事。總比在徽州府，帥嘉謨被壹群官員以及鄉宦當槍使來得強！
　　而且，汪道昆對他私底下透露了點情況，他倒不擔心這舉措是否會連累葉縣尊……妳巡按禦史和知府都管不了的，本管縣令怎麽管？
　　帥嘉謨此前也考慮過進京。然而，他仍然是仔仔細細沈吟，沒有立刻答應或是拒絕。
　　“帥先生還請早下決斷，否則這壹波聲勢壹鬧大，妳未必走得成。今天是刑房蕭令史帶我來的，妳如打定主意，可以通知他。”
　　汪孚林該說的都說了，拱了拱手，留下那食盒就轉身離去。當他快到門口時，就只聽身後傳來了壹個聲音：“我願去京城！”
　　帥嘉謨吐出這壹句話，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名利名利，他不在乎利，卻在乎名，只希望能夠把這樣壹件幾乎不可能的事翻過來！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可對這塊土地卻很有情分，自從在那些舊賬冊中發現了這樣壹樁積弊，哪怕知道嘉靖年間那兩位揭開此中黑幕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也打算揭開這個蓋子。而更讓他心情激蕩的，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的另壹句話。
　　“我就知道帥先生會有此意。有道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帥先生乃是俠義之士，總比那些別有用心的鄉宦來主導這樣壹件事來得好。”
　　“妳這話可是把南明先生壹道罵進去了。”帥嘉謨開玩笑似的打趣了壹句，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便起身走到了汪孚林身前，“不過我這是在班房深處，雖說安全不成問題，可沒有三個班頭的容許，要離開很不容易。”
　　“只要帥先生答應就行了，這件事說難不難，難的是要有人配合。帥先生等我的好消息。”
　　當壹身小廝打扮的汪孚林跟著蕭枕月原路返回，出了歙縣班房，又七拐八繞找了個僻靜地方剝掉外頭那身褐色衣服，摘下六合帽，熱得通身大汗的他拿著袖子扇了扇風，這才對蕭枕月說：“接下來，還要麻煩蕭令史妳再給我幫個忙，我要立刻見壯班趙五爺。”
　　不徹底把水攪渾，怎麽能蒙蔽其他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