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零章 野性難馴

　　當察院那邊散場的消息傳來，雖說不知道裏頭究竟談的怎樣，但據說那些盛氣而來的大小官員離開的時候或心事重重，或唉聲嘆氣，或面色凝重，總而言之就少有輕松的，小北就完全確定，汪孚林再壹次大獲全勝了。對於這壹點，曾經和汪孚林同行，在揚州、在鎮江、在丹陽頗做過幾件事情，也算是非常了解汪孚林的呂光午自然毫不懷疑。而王畿是聽何心隱講過汪孚林那光輝戰績的，聽了下頭家丁稟告就笑呵呵把人打發了。
　　唯有鄭明先很不可思議地問道：“只不過是那些官員離開察院時似乎不大痛快，我不是潑涼水，妳們是不是都高興得太早了壹點？”
　　“那是妳還不知道咱們這位小汪巡按的作風。”呂光午哈哈壹笑，就站起身來對王畿說，“龍溪先生，我和鄭老弟先帶著小北回客棧，否則再讓那個大姑娘在我們中間住下去，只怕她天天睡不好，我們也要頭痛死了。我們回頭再來看您。”
　　“去去去，我身體還好著呢，妳們不來，也有的是人來看我。”王畿有些嫌棄地揮了揮手，卻笑著對小北和碧竹說，“倒是妳們兩個小丫頭，日後要看我隨時可以來。門前那幾個死硬的家夥要是不放人，妳們就翻墻，放心，我老了，耳朵卻好使。妳們就在墻頭叫壹聲王龍溪，我肯定出來開門。”
　　“……”
　　小北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位王守仁的關門弟子是好，可人家年紀擺在那，她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壹聲，直到和呂光午兩人壹塊告辭出了門時，她方才想起自己和碧竹是剛剛被人攔過的，頓時拿眼睛往邊墻去瞟。總算呂光午深知小丫頭秉性，此時就沒好氣地說道：“別看了，剛剛來報信的人看到妳，想來都已經捎信出去，沒人會攔著妳們倆出門，不用想著翻墻了！”
　　心思被人看穿，小北只能趕緊找話題岔開了去，直叫落後半步的碧竹很想低頭捂臉。畢竟，她已經看見壹旁的鄭明先那極其微妙的臉色了。
　　想來也是，誰能想到昔日胡家千金，如今卻像野丫頭似的上躥下跳？
　　四海客棧位於廣州城東南隅，是壹家鼎鼎有名的老字號了，不算十分奢華，但老客卻都很喜歡那種賓至如歸的熱情，呂光午就是如此。這時候他和鄭明先以及兩個隨從帶了小北主仆回來，夥計便熱情地打招呼道：“呂公子回來了？廚房裏糖水就快煮好了，壹會兒就送去院裏。”
　　呂光午笑著謝了壹聲，等到小北和碧竹跟了進來，他就笑道：“妳們住在哪？要是覺得這裏好，不妨搬過來，這院子很不錯，我和鄭老弟也住不了多久。”
　　小北這才想起，呂光午只說是和鄭明先來這裏找何心隱，其余的都還沒提呢。汪孚林對她提到何心隱托付的那件事，她礙於鄭明先在場，卻不好對呂光午挑明，也不清楚王畿到底對呂光午說沒說過，她只能悄悄趁人不備拽了壹下呂光午的袖子，低聲說道，“呂叔叔，回頭我有話對妳說。”
　　呂光午只微微頷首，眼見東廂房門口守著的兩個隨從讓開門，他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人就在裏頭，妳和碧竹壹塊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省得那丫頭又像是炸毛的小貓似的，我實在應付不來。”
　　對於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下的那個姑娘，小北著實有些好奇，然而，等她推開門進去之後，還沒站穩，就陡然只聽得嗖的壹聲破空厲響。雖說向來的謹慎和敏捷使得她瞬息之間往旁邊壹閃，堪堪躲過了壹劫，可看到那紮在門板上，尾部仍在微微顫動的那根長釘，她仍舊立刻變了臉色。而比她反應更大的則是碧竹。
　　這個自小就在葉家長大的丫頭幾乎是壹躍而起，如同壹只敏捷的小鹿壹般朝那暗器射來的方向撲了過去。小北只聽得墻角陰影處傳來壹陣拳腳交擊的聲響之後，碧竹軍就用微微有些喘息的聲音：“小姐，拿住這丫頭了……哎喲，還想咬人，妳難不成是狗嗎，連問都不問就先咬人！”
　　小北連忙沖了過去，等看到碧竹左手把壹個十五六歲小姑娘的雙臂反剪在後，而右手則是死死掐住了其下頜，而那被擒住的小丫頭卻仍在拼命掙紮，似乎想要掙脫開來，她登時眉頭大皺，四下裏壹看就直接壹把扯起了壹旁掛著的壹條軟巾，三兩下就把對方的雙手給反綁了起來，隨即冷冰冰地說道：“雖說很對不住呂叔叔救人的壹片好心，但我差點被這丫頭給暗算了，卻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直接把人往官府壹送，定她壹個謀害人命之罪！”
　　碧竹這時候心有余悸，恨這莫名其妙的丫頭入骨，因此小北這麽說，她也沒細想就立刻答應道：“就應該這樣！這忘恩負義的家夥，要是進來的不是小姐而是呂公子他們的人，萬壹被暗算了豈不是倒黴？呂公子還打算讓小姐收留她呢，好心餵了驢肝肺！”
　　兩人壹前壹後全都是說的官話——這沒辦法，才到廣東還不到壹個月，她們又不像汪孚林開了外掛，怎也不可能說壹口不錯的粵語。然而，小北卻敏銳地發現，那個被自己捆縛住雙手的小姑娘嘴唇緊抿，眼睛不時往自己主仆二人身上偷瞟，顯然竟是聽懂了！她心中壹動，當下就裝成壓根沒察覺似的，拍拍手站起身道：“走吧，提了人出門，呂叔叔他們正好可以無牽無掛地啟程，我們就去做我們的事，正好少壹個拖累……”
　　“等壹等！”
　　正往外走的她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聲音，嘴角頓時壹挑，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下壹刻，她就聽到那個小姑娘用略微生硬的官話說道：“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只看見妳們面生，所以……”
　　“面生就可以隨便丟那種釘子傷人？這是廣州城裏的客棧，不是什麽荒山野地，妳可以對著野雞兔子野豬隨便亂丟暗器玩！”碧竹可不會這麽容易被糊弄過去，連珠炮似的斥道，“這是我家小姐運氣好本事大，沒被妳傷著，否則妳賠得起……”
　　被死死綁住雙手，又被碧竹壹手拽著胳膊的少女忍不住咬緊了嘴唇，心裏很有些委屈。我怎麽知道妳們兩個男人打扮的卻是女子，還以為是外頭那些男人終於獸性大發忍不住了呢！可是，在外頭顛沛流離這麽多天，她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好心人，可這好心人中有女人卻是第壹次，她不想放過這難得的好機會。因此，即便那充滿怨怒的斥責很不好聽，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忍著。
　　而小北聽到外頭壹絲動靜也沒有，就好似門外沒有人看守，更不知道屋子裏發生了什麽事，她不禁輕輕哼了壹聲，暗想呂光午還真是全都撒手不管撂給自己了，著實丟了個大麻煩過來！見這野性難馴的少女在碧竹訓斥下只不吭聲，她就淡淡地說道：“要想我們不把妳送去官府，那妳就實話實說吧。姓甚名誰，何方人士，還有，妳是怎麽被呂叔叔他們救下的？”
　　聽到小北問這個，少女頓時猶豫了起來。之前那些個大男人雖說看起來可怕，但對她還是頗有幾分包容，除卻她想偷偷溜走卻被人識破攔了下來，最後被訓了壹頓之外，別的時候不論吃喝還是住宿，他們都非常照顧自己。然而，眼前這壹對主仆卻顯然不壹樣，不但有壹身頗為不錯的武藝，而且對她的態度也極其強硬，而且聽她們剛剛說的話，赫然是那個曾經救下自己並收留自己的，姓呂的中年人，要把她轉交給她們照顧！
　　意識到處境和之前不壹樣，但至少不用日夜擔心那些男人會本性畢露侵犯自己，她終於還是低聲說道：“我叫秀珠，是潮州府的人。之前是因為尋親無著，在路上被人欺負，這才被呂老爺救下的。”
　　“秀珠？妳沒有姓氏嗎？”小北眉頭壹挑，隨即便註意到了自稱秀珠的少女那不自然的表情。
　　“我生下來之後就沒見過我阿爸，不知道他姓什麽。”秀珠說著便咬緊了嘴唇，隨即擡起頭說道，“我的傷已經都好了，不用人照顧。妳們代我謝謝那位呂老爺，能不能放我走？”
　　“放妳走？說得輕巧，妳差點傷人的帳我還沒和妳算呢！”碧竹瞥見小北悄悄搖頭，立刻得理不饒人地說，“再說了，就算呂公子施恩不圖報，妳這些日子用掉人家多少診費藥金，還有住客棧的房錢，妳怎麽還？這壹筆筆賬妳都不算清楚就想走，哪有這麽便宜！”
　　秀珠哪曾遇到過碧竹這樣尖牙利嘴的對手，再加上官話說得到底不順溜，她楞了壹楞後，心底那股桀驁便占了上風，索性擡起頭道：“那妳們想怎樣？”
　　“不怎麽樣。我也是剛到廣州城不多久，住的地方還少個灑掃的丫頭，妳去給我幫工壹年，包吃包住，壹年後就算是賬結清了。”小北仿佛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麽壹番話，眼角余光卻始終註意著秀珠的表情。
　　“這……”
　　碧竹也立刻幫腔道：“這什麽這，妳在廣州要還有親友，那小姐和我就送妳過去，讓別人給妳清償這筆賬。要是沒有，妳才這麽點年紀，難不成還能找別的地方做工？小姐要不是看在呂公子面子上，才不會這麽好心收留妳！”
　　盡管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然而，這主仆二人卻死死捏著自己的軟肋，秀珠根本拒絕不得，頓時心亂如麻。躊躇良久，她才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眼看小北到門邊上取下了那顆她那時候丟出去的釘子，隨即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越發覺得前路不知該如何走，等到被碧竹拉出去見呂光午等人的時候，她聽到那幾個之前認為兇神惡煞的男人壓根沒多說什麽，仿佛還在為了少壹個累贅而如釋重負，心情那就更低落了。
　　既然如此，這些人之前幹嘛扣著自己，任憑她走了，那不是還少點事情嗎？
　　小北卻沒理會滿心疑惑的秀珠，讓碧竹看好這丫頭後，她就瞅了個機會拉了呂光午單獨說話。等得知呂光午並不曉得何心隱當初竟是交托給汪孚林那麽壹樁大事，而且王畿也沒提過，她不禁眉頭緊皺道：“何叔叔到底這是什麽意思，讓妳四處奔走去尋訪，又讓孚林去收攏人，他自己卻跑了……對了，呂叔叔妳來廣州，還帶著那位鄭公子，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只是為了找何叔叔而特地走這壹趟的？”
　　“我是聽到有消息說老師在廣州，就過來看看。至於鄭公子，那是因為他父親的遺誌。如今倭寇雖說大致平定，然則海盜肆虐，尤其是閩粵沿海，林道乾等海盜極其猖獗，所以他想求見兩廣總督淩雲翼獻幾卷父親的遺稿。瑤民之亂固然迫在眉睫，然則海防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佛郎機人就在濠鏡，雖說這些年也屢次幫助我大明兵馬平定海盜，頗有功績，但他認為佛郎機人是居心叵測。正好，妳回頭對世卿提壹提，看看能不能抽空見他壹面。”
　　說到這裏，呂光午頗有些感慨：“要論陸地上行軍打仗，斬將奪旗，當年十個鄭伯魯，也勝不過我壹個呂光午。但要論海戰海防，火器船戰，十個呂光午也贏不了壹個鄭伯魯。只可惜鄭公已故，所幸鄭老弟身為鄭公的後人頗有遠見卓識，我壹介布衣幫不了什麽忙，撈壹個引薦之功也好。”
　　“何止引薦之功，汪孚林正愁身邊少人可用，呂叔叔妳幫大忙了。”小北卻是笑瞇瞇替汪孚林謝過了呂光午，隨即眼珠子壹轉道，“那就請呂叔叔妳和鄭公子多住兩天，等我回頭見了孚林，定下見面的時間。對了，這秀珠姑娘我先帶了回去，不管她有什麽蹊蹺，到了我手上就別想逃！”
　　察院之中，當汪孚林剛剛抽出功夫見了蔡師爺，令人回香山把那位弗朗西斯神父帶來，壹轉身接到小北送來的信時，他不禁又是悵惘，又是驚喜。悵惘的是何心隱終究不肯放棄心頭理念，不肯偃旗息鼓放棄自己的那壹套，驚喜的是呂光午不但來了，還帶來了赫赫有名的海防戰略家鄭若曾之子鄭明先。然而，看到末尾小北只是略提了壹筆的某位秀珠姑娘，他的臉色不禁古怪了起來。
　　不會那麽巧吧？難道害得陳炳昌在濂溪書院呆不下去的那位姑娘，居然又讓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了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