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四章 無形的鎖鏈
明朝謀生手冊 by 府天
2018-7-4 11:01
“秀珠姑娘,妳讓我說妳什麽是好呢?”
單獨站在汪孚林面前,沒有陳炳昌這個可以信賴可以倚靠的人,平心而論,秀珠的心裏充滿著不安。從她離開羅旁山那點可憐的閱歷來看,刨除汪孚林竟然是朝廷命官這壹點來說,對方還是個根本看不透的怪人。而這樣的評價同樣可以用在小北和碧竹主仆身上,至少,她流浪的這些日子中間,從來就沒見過女人是會武藝的,無論是阿媽的講述,還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聽到的,她只知道,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是足不出戶,連路都走不動的。
所以,她明智地選擇默不吭聲。但她保持沈默,不代表汪孚林就會這麽放過她。
“妳是羅旁山的瑤民,想必之前進廣州城遇見陳炳昌,以及後來在潮州府遇到呂公子以及鄭先生的時候,用的都是假路引,只憑瑤民以及假路引這兩點,就足夠妳進大牢了,更不用說妳還曾經對人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所以,呂公子把妳托付給我家娘子,我也同意了,為的不但是收留妳,給妳壹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也同樣還有看守妳的職責。現在妳自己跑了就跑了,居然還拉了陳炳昌下水,妳知不知道,他之前為了救妳,已經自請退出了濂溪書院?”
“我……”自打之前陳炳昌在人前壹口攬下所有事情的時候,秀珠的心情就沒有平復過,此時汪孚林舊事重提,她那種慚愧內疚的情緒就更深了,因此壹個“我”字之後,她就再也說不出壹句話來,編貝似的雪白牙齒已經把殷紅的嘴唇給咬出了血。
“他的家境,妳應該很清楚,所以他在我這裏做事,相當於把自己當書記的束脩,拿去貼補他在濂溪書院繼續求學的大哥。但現在……”汪孚林突然頓了壹頓,冷笑壹聲道,“我不想要他了!”
在屏風後頭的小北聽到這話,對於汪孚林這次顯露出來的不專業演技犯起了嘀咕。然而,事實證明,對於不諳世事的秀珠來說,汪孚林這種程度的演技已經完全足夠了。因為,下壹刻,她就聽到秀珠大急地嚷嚷道:“妳不能這樣!陳炳昌他是胡說八道的,我根本就沒有告訴過他,我是自己想逃跑的,我已經好多天都沒見過他了,妳不能怪罪到他頭上!”
對於幾乎語無倫次的嚷嚷,把壞人扮演到底的汪孚林沒好氣地笑了壹聲:“想來秀珠姑娘妳不知道,王法之中,向來就有連坐這壹條?說實話,要不是他認識妳,願意為妳做擔保,單憑呂公子和鄭先生救妳時得知的那些事,妳以為能夠太太平平呆在這裏,而不是大牢?所以,妳犯了錯,不管他之前大包大攬說都是他的錯,這話是真是假,他都得負責任。”
“妳……妳太不講理了!”秀珠也遇到過壞人,可那些都是在最初接觸過後不多久,就立刻露出猙獰面目的,哪裏有像汪孚林這樣,除卻某些時候比較奇怪之外,大多數時候還算是親切和藹,卻突然這樣翻臉不認人?她幾乎急得連眼淚都快急了出來,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只要妳別趕走陳炳昌,關我進大牢好了,反正都是我的錯!”
砰——
大門壹下子被人使勁撞了開來,狼狽沖進屋子的除了陳炳昌,還能有誰?少年秀才的臉上與其說是慌張,還不如說是緊張,沖到秀珠身前後,便直接壹咬牙跪了下去。然而,還不等他的膝蓋碰到地面,陡然之間就聽到了砰的壹聲響。意識到是汪孚林用力拍了壹記扶手,他的動作頓時僵硬了壹下。而就是這小小的遲疑,身邊的秀珠竟是使勁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拉了起來。
“本來就是我的錯,要跪也是我跪,妳跑進來幹什麽?”
“可是……”
“沒什麽可是!”
秀珠拿出壹向壓倒陳炳昌的氣勢,壹眼瞪得他做聲不得,隨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卻是倔強地昂起了腦袋:“壹人做事壹人當,不用別人背黑鍋!”
陳炳昌見汪孚林那張臉仿佛已經黑成了鍋底,自從認識汪孚林後,哪怕是去濠鏡那壹次,他好像還從來就沒見對方如此生氣,頓時心急火燎,卻是再也不敢隨隨便便下跪求人了。因為他很清楚,汪孚林剛剛那使勁捶扶手的舉動只有壹個意思,那就是男兒膝下有黃金。汪孚林曾經對他說過,跪下行禮可以是為了表示對長輩和尊者的敬意,可以是感激恩人,可以是懺悔罪過,但唯獨不可以是為了求情!要求情,那就得拿出有說服力的理由來!
然而,站在秀珠身邊,心亂如麻的他尚未想到什麽理由,他就聽到汪孚林開口了:“我這些天要去壹趟潮州府,小北也還有她的事情,沒時間照看壹個壹天到晚就想跑的丫頭!妳既然想要坐牢,陳炳昌,妳送她去廣州府衙,妳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
府衙大牢是什麽地方,陳炳昌當然不知道,可不知道也會想象,那種藏汙納垢的地方,怎麽能讓秀珠去?而他敏銳地註意到了汪孚林提到要去潮州府的事,顧不上驚訝和意外,只覺得靈機壹動。他顧不得秀珠什麽反應,立刻上前壹步說道:“秀珠她去過潮州府,這次偷跑出去,其實也是想要去潮州府打探林道乾的下落,還請汪爺能夠帶她壹塊去!她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隨行起居,而且她還會武藝,絕不會成為累贅,反而是助力!”
秀珠已經被陳炳昌說得呆了,等意識到汪孚林剛剛透露的消息代表著什麽,陳炳昌的建言又代表著什麽,原本已經破罐子破摔的她登時猶如抓住了壹根從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汪爺,帶我去潮州府吧,我什麽都願意做!”
汪孚林哪會就這樣輕輕巧巧地答應,態度異乎尋常的強硬:“笑話,妳在廣州就這樣我行我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萬壹到了潮州府,真有林道乾的消息,妳突然就無影無蹤了,豈不是壞了我全盤計劃?陳炳昌,妳若再多說,別怪我不念情分!”
屏風後頭的小北以手支額,心想汪孚林這壹回扮黑臉還真是扮得絕對徹底,照這樣子,自己如果想要出去扮白臉,恐怕只要輕飄飄幾句話就能讓別人對自己感恩戴德了,只可惜這次不需要白臉這種角色。所以,她還是按捺住了自己,沒有現身,而是決定繼續看熱鬧。
畢竟,從認識汪孚林到嫁給他,除了那次在歙縣衙門遭遇太湖巨盜挾持事件,汪孚林裝傻充楞,在格老大等兩人面前扮過文弱小秀才,她倒是從來沒見過汪孚林在自己人面前這樣演戲。
而無論是陳炳昌也好,秀珠也罷,面對汪孚林的強硬表態,那自然是沒法鎮定下來,但兩人的應對卻截然不同。前者雖說面色發白,但還是千方百計竭力勸說汪孚林,似乎已經把汪孚林的警告置之於度外了。而後者則是在陳炳昌滿頭大汗勸說無果,只換來了汪孚林的冷淡沈默之後,突然開口說道:“只要能讓我跟去潮州府,我什麽都聽汪爺妳的!要是我再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我就以死謝罪!”
“秀珠!”陳炳昌悚然色變,見汪孚林瞇了瞇眼睛,似乎仍是不願意相信,他只覺得心底生出了壹股沖動,竟是開口說道,“若是秀珠真的再做錯了事情,那就我來承擔後果。我相信她壹定會聽汪爺的話,壹定不會壞事的!”
嘴唇已經咬出了好幾條血印子的秀珠恍惚間擡起頭來,見陳炳昌臉色堅毅,她只覺得又難過,又愧疚,偏偏沒法開口拒絕他這擔保的好意。算上第壹次的救命之恩卻不告而別,再加上今天這壹次,算起來她已經整整欠了陳炳昌兩次天大的人情,這輩子都難以償還。盡管出自羅旁山,身上有瑤人的血統,但阿媽死後,她這個私生女本來在家鄉就受盡冷眼,早已無牽無掛,因而此刻她在心底已經暗自下了決心。
而在她又期待汪孚林答應,卻又不敢附和陳炳昌這番話,心情異常復雜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壹個令她欣喜若狂的回答。
“好吧,就看在妳再次給她作保的份上。”汪孚林盯著陳炳昌看了好壹會兒,最終壹字壹句地說道,“我只希望,妳到時候不要後悔。”
盡管很想挺起胸膛說自己絕不後悔,但是,面對汪孚林那意味深長的目光,陳炳昌哪裏不知道自己的沖動未必會帶來壹個很好的評價,當即低下了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出了屋子,甚至連秀珠追出來之後說謝謝時,他也沒有預想中那麽高興,只是在沈默了好壹會兒之後,低聲對這個自己第壹次認出其女兒身之後,就深深刻在心裏的姑娘說道:“去了之後要小心,壹定不要自行其是,還有……”
“要我發誓嗎?”秀珠用前所未有的認真眼神看著陳炳昌的眼睛,仿佛要把他刻在自己的心裏,“我不會忘記,是妳那樣真心地為我保證,就算是為了妳,我也壹定不會再亂跑的!等我回來之後,償還了汪爺夫人的債,我就去給妳當丫頭!”
“啊?”陳炳昌徹底傻了,使勁吞了壹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妳說什麽?”
“我沒有錢,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抵償妳的恩情,那麽當然就只有用自己來報答妳了。”秀珠半點都沒有註意到,陳炳昌那顯然錯亂的表情和心情,自顧自地說道,“之前,呂公子和鄭先生把我交托出去,汪爺夫人收留我的時候,不也是讓我來做丫頭,抵償之前他們救我之後的花費嗎?這麽算起來,我欠妳的還要更多,我之前聽過別人唱戲,不是還有賣身葬父嗎?”
“不不不!”陳炳昌趕緊拼命搖頭,可還不等他解釋清楚,卻只聽秀珠很突兀地開口問了壹句。
“對了,妳能不能把那臂釧先還給我?”看到陳炳昌那驚訝而又猶豫的表情,秀珠連忙說道,“我以後回來時,會還給妳的。但這次我帶著有用,也許,我這次去潮州府,能夠找到救過我母親,卻又離開她的父親呢?”
“好。”意識到秀珠的意思,陳炳昌松了壹口氣,連忙點點頭道,“東西我鎖在床頭的暗格裏,回頭我就拿來給妳。”
“嗯。”秀珠露出了壹絲笑容,當她擡起手來不自然地攏了攏耳畔的壹絲亂發時,她突然輕聲說道,“還有,謝謝妳。”
屋子裏的小北已經出來了,見汪孚林站在門口負手而立,壹副光明正大偷聽偷看的表情,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妳還真是撮合人上癮了。”
“我只不過是想給那丫頭腳上綁壹個叫做陳炳昌的鐵球而已,否則,萬壹她到潮州府,我指使她不動,豈不是又多了壹個累贅?再說她要是跑了,我哪來的人手去找她?”嘴裏說得大義凜然,汪孚林面上卻壹副看熱鬧的表情,“也許這壹次過後,到底是壹時沖動,還是彼此傾心,他們就應該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小北已經不想對汪孚林的惡趣味發表什麽評論了,撇了撇嘴後就岔開話題道:“我聽說,海盜的規矩素來是船上不帶女人,否則出海必定不吉,如果壹旦上了船,萬壹秀珠被人識破女兒身呢?”
“妳的顧慮我早就想到了。妳放心,妳家相公我還沒有逞能到那地步。自從淩雲翼那封信送到察院,我下了決心親自去潮州府,杜茂德就沒少勸諫我,我當然不會貿貿然上什麽海盜船的。呂師兄推薦的人,到底是眼光好,哪怕曾經陷身於海盜,但仍舊有過硬的人品。這次我會帶他,留下徐丹旺和陳炳昌在察院。臨走之前,我要見潘大老爺,妳替我安排壹下。”
“那自然容易。不過,我建議妳稍等兩日。”小北見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她便狡黠地微微壹笑道,“就這兩天,應該會有意外的驚喜到來。”
用邱四海帶來的那些珍珠瑪瑙寶石之類的東西,從潘大老爺那兒兌換了足量的金子,平均分配到此次隨行每個人的行囊中,汪孚林正擔心這次的行李有些太過沈重,臨走的前壹晚上,他便在小北那兒看到了壹行風塵仆仆的來客。
赫然便是戚良領頭,總共五名昔日戚繼光的親兵!此外,尚有浙軍老卒十二人,壹下子讓他的人手從捉襟見肘發展到比較充裕!當下他便決定留下浙軍老卒給小北,自己帶上戚家軍上路,要知道,粵閩沿海的不少軍官都是出自當年的抗倭軍,這批人簡直幫上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