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四章 燙手山芋

　　李素覺得有點惋惜。
　　其實這種跟蹤之類的事最適合王直的那群手下去做，可惜那股勢力已經被李世民派去的人滲透得跟篩子壹樣，李素已不敢動用它了。
　　現在李素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扔給誰都行，脫手就安全了。
　　從東宮門前往城外走，李素壹邊走壹邊琢磨，眼前這個最大的危機，該如何自保？期限似乎越來越近了，李世民駕崩閉眼的那壹刻，如果自己還沒有個交代的話，李素絲毫不懷疑李世民的遺詔裏會加上壹條，——著令涇陽縣公李素殉葬寢陵。
　　而自己便只能毫無還手之力的被扔進寢陵裏，與常塗那個像鬼壹樣的家夥大眼瞪小眼，直到自己生機耗盡的那壹天，千百年後，寢陵被考古學家打開，壹群專家學者圍著自己的骸骨研究，把自己定性為殉葬的奴隸，與牛馬羊牲畜壹樣，最後蓋棺論定……
　　想想那種下場，李素就覺得瘆的慌。
　　甩鍋！必須馬上甩鍋！甩給誰都行。
　　李素走著走著，腳步忽然壹頓，壹道靈光如流星般劃過腦海。
　　對了，有壹個大小長短很適合的背鍋俠呀，為何早沒想到他？
　　腳步停下，李素忽然轉身道：“五叔，馬上去長安東市，將王直和他的幾位心腹手下叫到東宮門前，快去！”
　　方老五楞了壹下：“這裏？叫到東宮門前？”
　　“沒錯，趕緊去。”
　　方老五急忙派出壹名部曲，絕塵而去。
　　李素轉身朝東宮門前走去，門前的禁衛們見李素去而復返，不由奇怪地看著他。
　　繼續通報，李治再次請李素入內。
　　走到大殿門口，李素朝李治行禮。
　　“臣李素，拜見……”
　　“行了行了，妳壹天拜見我兩次了，這裏沒外人，不必拘禮。”
　　李素走進殿內，見李治正在批閱奏疏，愁眉苦臉抓耳撓腮的樣子，很可笑。
　　李治擱下筆，道：“子正兄為何去而復返？”
　　“臣剛才有東西落在這裏了。”
　　“什麽東西？”
　　“節操。”
　　李治：“……”
　　“哈哈，開個玩笑，臣的節操滿滿，不曾掉過，臣想請殿下出宮壹趟，有點事想跟殿下說。”
　　李治疑惑道：“有事在這裏說不行嗎？”
　　指了指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李治愁道：“看看這些奏疏，我今日怕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哪裏有空出宮呀。”
　　李素態度很堅決：“殿下，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有什麽事比出門遊玩更重要呢？這些奏疏扔給三省便是。”
　　李治遲疑半晌，終究也是少年心性，聞言壹咬牙：“也罷！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實在不行扔給三省，總不能啥事都交給我辦吧？三省那麽多臣子是幹啥的？走，出門玩去！”
　　李素臉頰抽搐壹下，嘆道：“話呢，是同樣的話，可不知為何，從妳嘴裏說出來，卻帶著壹股濃郁的昏君味道……”
　　李治臉黑了：“妳再說我可就真不去了。”
　　……
　　滿頭霧水的李治被李素拉出了東宮，李治出宮很低調，並未動用儀仗，僅只帶了幾十名禁衛。
　　宮門外的廣場上，王直帶著四名心腹手下靜靜地等候，他們也是滿頭霧水，不知李素將他們這幾個見不得光的人叫出來做什麽。
　　李素也不解釋，出了東宮後，與李治並肩而行，朝長安東市走去。
　　邁步之前，李素特意朝王直的手下看了壹眼。
　　這幾年，王直的那股勢力李素壹直未曾參與，不過維持壹個組織的日常需要大量的錢財，這壹點上，李素並未放下，每年總要交給王直數千貫，讓王直分配給下面的手下部屬，不過李素卻壹直沒露過面，他成了這股勢力裏最大的幕後黑手，非常的神秘。
　　今日看到王直的四名手下，李素特意打量了壹下。這四人看起來很沈穩，絕不多話，而且看到李素時也不吃驚，明明李素已經算是正式公開身份了，可這四人神情平靜，目不斜視，似乎早已知情。
　　李素暗暗嘆了口氣，王直說他可以肯定有兩到三人是朝廷的人，另外壹人不大確定，可李素今日僅僅只打量了壹眼便已確定，這四人全都是李世民派來的，而且他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股勢力，至於久不露面的王直，大抵已成為了這股勢力的精神領袖之類的人物，人已不在江湖，而且江湖很快也不會再有他的傳說。
　　李治稀裏糊塗的被李素帶著節奏，越走越糊塗，好奇心也越高漲。
　　“子正兄，好歹透露壹下，妳到底要幹什麽？急死我了。”
　　李素笑道：“臣想領殿下見識壹下好玩的事，殿下也該出來走動壹下了，整天待在宮裏批奏疏，偶爾還是要出來看看民間疾苦的，越是掌重權，越不能與百姓脫離，否則，很多政令壹拍腦袋便頒布，沒有調查沒有實踐，原以為是造福百姓的善政，最後卻禍害了百姓。”
　　李治點頭：“治明白了，以後我會經常出來走走的，長安城裏看不出究竟，或許該往城外貧困偏僻的村莊去看看。”
　　李素贊許地點頭：“甚善，殿下有此心，子民之福也。”
　　既然出了門，李治索性便放開了心思，以遊玩的心態慢慢晃悠起來。
　　走了小半個時辰，眾人來到長安東市，看著人來人往的繁華景象，商賈們賣力的吆喝，以及牽著駱駝的胡人商隊與本地商賈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的畫面，李治忽然笑了。
　　“若大唐天下的每壹個角落都是這般景象，便可稱作盛世了吧？”李治悠然嘆道。
　　李素笑道：“不必強求每個角落都是這般景象，但求百姓們無論何時都不會為糧食發愁，那便是盛世，便是殿下的功德。”
　　李治重重點頭：“會有這壹天的，當然，還要靠子正兄不遺余力輔佐我才是，子正兄，壹定要多出把力氣呀。”
　　“妳這樣說搞得我很惶恐，以後想偷懶編借口請假都要多費些心思了……”
　　李治大笑：“何必說出來，妳若想偷懶，無論多扯的理由我都會假裝相信妳的。”
　　二人相視而笑，李素忽然神情壹肅，道：“殿下在長安城多年，長安的東西兩市也很熟悉了，妳對長安城了解嗎？”
　　李治壹楞，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李治眨了眨眼，道：“那要看怎樣的程度算是‘熟悉’了。比如妳問我長安東市裏最便宜的絲綢在哪裏買，我壹定不知道，但妳若問我東市最好看的雜耍百戲班子在哪裏，我肯定知道。”
　　李素緩緩道：“臣很少逛東西兩市，不過臣可以告訴妳，無論東西兩市裏最貴的，最便宜的，貨物最好的，掌櫃最不老實的等等，我全都知道，可謂了如指掌。”
　　李治驚訝道：“妳不逛兩市，為何都知道？”
　　李素沒回答，轉移了話題道：“殿下，咱們玩個遊戲如何？”
　　李治壹臉警覺地看著他：“妳看上我家啥東西了？直說吧，我送妳，別玩什麽遊戲，做人要有底線，不要跟程老匹夫學壞……”
　　李素黑著臉道：“不跟妳賭，純粹玩遊戲。”
　　李治放了心，釋然笑道：“那就沒問題了，說吧，玩啥遊戲？”
　　“殿下在腦子裏想想，此時此刻妳最想知道什麽事，比如妳曾經最想買什麽東西，卻沒買到，或者妳想找壹個什麽模樣的人，壹炷香時辰，臣都能幫妳辦到。”
　　李治驚異地看了他壹眼，道：“妳有這般本事？”
　　李素笑道：“臣的本事不小，今日便想讓殿下親眼見識壹下。”
　　李治愈發糊塗，不過眼睛卻大放光彩，顯然李素提議的遊戲讓他突然有了很高的興致。
　　“今年上元夜，長安城解除了宵禁，我微服出王府遊玩，記得在東市南端的街邊小販那裏買了壹根糖霜做的面點，小販將它雕成壹只狗的模樣，栩栩如生，我都舍不得吃它，後來快化了我才把它吃了，味道特別好，後來那幾日，我心心念念都是它，派王府的管事出去買，管事走遍了東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小販了，子正兄，妳能幫我找到他嗎？”
　　李素淡淡壹笑：“沒問題，殿下請耐心等候壹炷香時辰，必有結果。”
　　說完李素轉過身，朝王直看了壹眼，王直會意，馬上朝四名手下下令。
　　“會雕動物形狀的面點小販，馬上找，壹炷香時辰為限。”
　　四名手下抱拳領命，壹聲不吭地離開，如滴水匯入了大海，他們的身影很快在人海中消失不見。
　　李治壹臉茫然地看著四人消失不見，又扭頭看了看李素，嘴唇囁嚅幾下，欲言又止。
　　壹炷香時辰很快過去，四人重新出現在李素等人面前，跟他們壹起回來的還有壹位神情拘謹緊張的中年人，這人頭發有點早禿，面貌有些醜陋，臉上坑坑窪窪很不平坦，像個馬蜂窩似的，戰戰兢兢地被四人夾在中間，仿佛壹只被獅群包圍的兔子。
　　李治看到中間這名中年人不由眼睛壹亮，指著他興奮地道：“不錯，是他是他就是他！”
　　扭頭看著李素，李治臉上充滿了驚奇：“好厲害，怎麽找到的？我派人在東市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妳卻壹炷香時辰便找到了。”
　　李素朝四人中的其中壹人努了努下巴，這人躬身抱拳道：“太子殿下，此人姓周，名健良，潭州人，五年前攜家小來長安，做面點為生，住在東市後巷的矮房裏，上元節後，家中妻子臨盆，此人放下營生，專心在家侍候妻兒，故而有三個多月不曾出來做買賣。”
　　李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聽著這人將小販的來歷如數家珍，越聽越驚奇。
　　上前走了兩步，李治望著這位名叫周健良的小販，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周健良神情有些畏縮，緊張地點頭，雙手局促地搓著自己的衣角，道：“回貴人的話，他說的都是真的。”
　　李治好奇道：“他們是如何把妳找到的？”
　　周健良露出哭相，道：“小人也不知呀，好端端在家裏給孩子把屎把尿，壹個沒留神便被人架跑了……”
　　李治愈發興奮地望向李素：“快說說，怎麽做到的？”
　　李素含笑不答，道：“這個遊戲好玩嗎？殿下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事，盡管說，馬上給妳辦。”
　　李治顯然已投入到這個遊戲裏去了，聞言沈思片刻，道：“隨便找個人出來吧，嗯，找個胡商，缺只眼睛，瘸了腿，三十歲左右。”
　　李素點頭，然後望向那四人，四人沈默抱拳，很快又消失在人海裏。
　　壹炷香時辰不到，四人帶回了三個胡商，如李治所描述的那般，都是缺了壹只眼睛，瘸了壹條腿，而且都是三十歲左右，三人神情惶恐不安地站在李治面前，不停地行禮，說著聽不懂的猢猻話，看神情似乎在求饒或是表示臣服之類的。
　　李治走到三人面前，壹個個輪流看過去，發現他們的特征果然跟自己的要求壹模壹樣，沒有任何差異，李治高興得不行，吩咐身旁的宦官每人贈壹貫錢，放他們離去。
　　“好玩！如此說來，長安城東西兩市無論任何人或物，子正兄都了如指掌？”李治興奮地問道。
　　李素含笑道：“不僅僅是東西兩市，殿下還想知道點什麽，兩市之外的地方，臣也能辦到。”
　　李治眉梢壹挑，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顯然這個時候李治終於不再單純，從這件事上想到了許多。
　　沈思許久，李治緩緩道：“上月初五是褚相生辰，我代父皇登門恭賀，席間我代父皇向褚相敬酒，褚相滿飲之後，對我低聲說了壹句話，這句話只有我和褚相兩人知道，賓客人聲鼎沸，殊未知也，子正兄能查出來麽？”
　　李素沈吟片刻，道：“殿下稍待，仍是壹炷香時辰。”
　　李治深深看了他壹眼，緩緩點頭。
　　面前的四人也聽到了，這回不等王直吩咐，馬上轉身離開。
　　壹炷香時辰後，四人回來，朝李治抱拳道：“褚相當日向殿下言道：‘殿下仁孝聰慧，惜惰於學業，字書尤陋鄙，臣有親書《孟法師碑》壹帖，願贈殿下，望殿下勤練。’”
　　李治倒吸壹口涼氣，臉色頓時變得很復雜，似驚嘆，又似忌憚。
　　李素靜靜看著李治的表情，沈聲道：“殿下，褚相當日與殿下說的，是這句話麽？”
　　李治木然點頭：“壹字不差。”
　　李素輕舒出口氣，道：“殿下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李治搖頭：“我已明白妳的厲害了，想必長安城裏，無論是市井街巷，還是高門權貴，妳想知道壹件事，必然會知道。”
　　李素神情不變，道：“是，我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
　　不等李治反應，李素忽然朝他躬身長長壹揖，道：“臣今日帶殿下出宮，為的就是想送殿下壹件禮物，普天之下，只有殿下才配擁有這件禮物。”
　　李治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面前的四人，道：“妳想送我的，是他們麽？”
　　“是。”
　　李治沈默半晌，道：“他們四人的背後，有多少人供其驅使？”
　　“成千上萬，不計其數。”
　　“他們被安插在什麽地方？”
　　“從宮闈到權貴高門，再到街頭巷尾，無孔不入。”
　　李治神情愈發平靜：“父皇知道這件事麽？”
　　“以前不知，現在已知，這四人全是妳父皇安插進來的。”
　　四人聞言大驚，高層的事情，他們並不知情，原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結果李素壹句話便道出了他們的身份，於是四人神情惶恐地壹齊跪下了。
　　李治思索許久，問出了壹個很重要的問題。
　　“子正兄向來是坦蕩君子，為何會暗中培植出這股勢力？妳應該知道，這是很犯忌諱的。”
　　李素苦笑道：“殿下總算問到點子上了，貞觀九年，臣認識了東陽公主，我與她兩情相悅，奈何世事無情，我與她的這份情愫終不被妳父皇所容，事泄之前，我便提前做了準備，讓我同村的兄弟王直帶錢長居長安城內，用錢財邀買人心，收服長安街市上的潑皮無賴和遊俠兒……”
　　“後來，這股勢力漸漸成了氣候，在我和東陽公主事泄之後，在我的吩咐下，這股隱藏在陰暗裏的勢力在長安市井間發起了輿論，幫我和東陽度過了壹次劫難，從此以後，這股勢力愈發壯大，不知不覺，它已滲透進了長安城的每壹個角落，當有壹天我自省歸結之時，發現這股勢力已龐大到連我都害怕了，於是趕緊急流勇退，從此不再露面，而妳父皇早已察覺了這股勢力的存在，暗中安插的人漸漸掌握了它，我與王直便順水推舟，將這股勢力無聲無息地交給了眼前這四個人……”
　　李治聽著李素娓娓而道，神情愈發復雜起來。
　　待李素說完，李治陷入久久沈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李治幽然嘆道：“這股勢力的可怕，我今日也感受到了，它……委實太可怕了，子正兄，妳向來甚少犯錯，可這件事……”
　　李素嘆道：“這件事，我原本的初衷是為了自保，殿下應該清楚，我為人從來沒有野心，高官顯爵從未在意，甚至經常有意退拒，我想過的是田園牧歌，炊煙裊裊的淡泊日子，我對陛下，對妳，對朝廷並無壹絲反意，這股勢力，已不能掌握在我手裏了，而殿下是大唐未來的君主，妳的手中若掌握著這股勢力，想必很多事情解決起來會方便許多，從今日起，它已完全屬於殿下，屬於大唐朝廷，臣從此絕不再過問。”
　　李治沈思片刻，道：“好，我便收下了，不過，我還是要跟父皇稟奏此事的，相信妳也清楚，既然父皇早知此事而隱忍不言，說明他在等妳的反應，今日妳將它送給我，或許是最合適的結果，這股勢力只能掌握在大唐的君主手中，不能落入旁人。”
　　李素笑了：“殿下監國半年，長進很多了。”
　　李治也笑了，接著又道：“子正兄能向我坦陳如此機密大事，治領情了，還是那句話，妳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願妳我壹生君臣不疑，共創盛世，給未來的史書留下壹段佳話。”
　　“臣，謝殿下寬容。”
　　燙手山芋扔出去了，李治欣然接受，李素終於長舒了壹口氣。
　　這個結果很好，幾乎完美。李世民想必也松了口氣。
　　窗戶紙沒被捅破的前提下，這樁要命的麻煩事其實君臣心裏都憋得慌，想必李世民的內心深處也不願殺李素，因為他是李世民留給李治的肱骨重臣，輕易不可殺，李素當然更不願因為這件事稀裏糊塗的掉了腦袋。
　　如今無聲無息間將它解決，李素很滿意，李世民也會滿意，李治更是撿了壹個天大的便宜，皆大歡喜，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