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錯情錯愛

　　侯君集犯的事確實幹系頗大，不誇張的說，這件事跟大唐的社稷直接聯系起來了。
　　皇帝陛下每天堆著笑，擺出寬和仁厚的嘴臉滿世界收鄰國之心，今年賜個封號，明年賞大壹堆瓷器絲綢，和顏悅色告訴鄰國使節：“妳別怕朕，更別緊張，朕不是什麽好人……”
　　登基之後便定下的民族政策，又是施恩又是拉攏，終於把壹眾鄰國哄得心悅誠服，貞觀四年滅了東突厥後，鄰國的國王們被嚇到也好，被哄得高興順意了也好，於是萬國爭相朝賀，那壹年起，李世民有了壹個名耀千古的尊號，“天可汗”。
　　貞觀十二年，吐蕃松贊幹布遣使入長安朝賀，李世民當著滿殿大臣對吐蕃使節說了壹句話，“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壹。”
　　這句話很重要，算是大唐皇帝對貫徹多年的民族政策的壹個總的概括，事實上李世民也確實是這麽做的，大唐君臣辛苦經營十多年，換得鄰國與大唐交好，並共認大唐為他們的宗主國。
　　然而，侯君集的壹道命令，便將李世民辛苦多年的成果打得粉碎，無異於當著諸多鄰國的面狠狠扇了李世民壹記耳光。
　　這邊皇帝堆著笑臉說什麽“獨愛之如壹”，那頭大唐的大將軍卻悍然下令屠城，皇帝說的話當成了放屁，哪個鄰國會服氣？誰不心生忌憚？
　　所以，李世民很生氣，此事斷然無法善了。
　　侯君集被關入大理寺還不夠，遠遠不夠。
　　於是侯君集入獄的第二天，壹道聖旨出宮門，直奔城外百裏的西征軍大營，從蔥山道行軍副大總管契苾何力往下，壹大批中高層將軍被鎖拿入長安。
　　這些將領都是軍中戰功赫赫的先鋒，每戰必身先士卒，勇猛無敵，包括平滅高昌國壹戰，也同樣的身先士卒，只不過那壹次，這些將領們卻對手無寸鐵的高昌國臣民舉起了屠刀……
　　三十多名將領被拿入了大理寺，西征軍無異於壹次大清洗，唯獨有壹個人，李世民卻特旨褒獎，並親自賜下了金銀絲帛和百畝良田。
　　這個人姓阿史那，名社爾，時任交河道行軍副大總管，是侯君集橫掃西域的副手，當初在西州城頭曾與李素有過壹面之緣。
　　西征軍被盡數清洗，將領鎖拿了三十多個，唯獨阿史那社爾卻被褒獎，只因破高昌都城時，阿史那社爾曾激烈反對大軍屠城，並嚴厲約束部將不得殺戮平民，只不過當時唐軍入高昌都城後殺紅了眼，如同壹群餓狼沖入了羊群，完全失去了理智，更何況當時的主帥侯君集也默許了唐軍屠城的行徑，所以阿史那社爾縱然反對也無濟於事，難以回天，高昌國壹片屍山血海，他唯壹能做的便是分文不取。
　　壹大片淤泥裏面忽然冒出壹朵雪白幹凈的白蓮花，李世民高興壞了，這哪裏是什麽蓮花，分明是壹朵奇葩啊，平滅高昌國壹役裏處處充滿了人性的陰暗醜惡，終於有了阿史那社爾這壹個亮點，李世民怎能不賞？
　　這壹道封賞，不但賞給鄰國使節看，也賞給那些在高昌國做盡惡事的將領們看，同時，阿史那社爾也成了李世民唯壹的壹塊遮羞布，所以封賞的意義很重大。
　　該賞的賞了，該關的關了，鄰國使節仍盯著太極宮。
　　作為此戰默許屠城的主帥，僅僅被關是不夠的，使節們睜大了眼，盯著太極宮，等著萬國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將如何處置這位主帥。
　　李世民為難得快瘋掉了，據說這幾日太極宮氣壓極低，李世民氣得不知摔碎了多少瓷瓶碗碟，拖了幾日，終究還是下了旨，命尚書省諸臣議侯君集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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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朝君臣被侯君集之罪搞得焦頭爛額之時，東宮也頗不平靜。
　　日落黃昏時，城門已關閉，長安城內的各坊官敲著鑼四處嚷嚷著要關坊門，囑令百姓們回家不得在外逗留，更不許犯夜。
　　稱心穿著壹身玄色長衫，柔柔弱弱的身軀出現在長壽坊的壹條暗巷內，時已近掌燈，巷內壹片漆黑，稱心站在巷口發了壹陣呆，神情似乎有些瑟縮，猶豫了壹下後，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走進了暗巷。
　　暗巷仍是壹片漆黑，像壹只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等待有緣人送肉上門。
　　走壹會兒，巷內深處莫名刮來壹陣冷風，陰惻惻森寒刺骨，稱心打了個冷戰，幾欲掉頭便跑，卻又不敢跑，紅艷誘人的嘴唇壹癟，快哭出來了。
　　不得不說，哪怕是在極度恐懼時，稱心仍是壹副我見猶憐，絕色傾城的模樣，連男人看了都忍不住對他生出壹股保護欲。
　　王直站在巷子的陰暗角落裏，靜靜看著不遠處的稱心驚恐的模樣，暗暗嘆了口氣。
　　按李素的說法，任何男人在稱心面前都會心甘情願把自己掰彎了，然後上了他……
　　絕色的容顏，傾城的姿色，竟然長在壹個男人的身上，實在是造化弄人，而且弄的是男人，把男人弄得心癢癢……
　　“妳來晚了。”王直冷冷地道。
　　陰冷寂靜的暗巷忽然發出這道聲音，稱心嚇得差點尖叫出聲，猛然轉身，已然是花容失色。
　　凝目望去，稱心依稀只見壹個男子站在巷子最深的角落裏，角落漆黑陰暗，根本辨認不出他的眉眼。
　　“是……適才太子召喚，小人應付許久方得脫身，耽誤了些時辰，還望恕罪。”稱心戰戰兢兢地道。
　　壹邊說，稱心壹邊往前走了兩步。
　　“站住！不準再往前走了！”王直厲聲喝道。
　　稱心嚇得壹激靈，腳步立馬停下，又趕緊往後退了兩步。
　　“妳我相見，只聞聲，不可見人，明白我的意思嗎？”王直語氣恢復了平靜。
　　稱心忙不叠點頭應是。
　　王直開門見山，緩緩地道：“今日遞消息進東宮叫妳出來，為了壹件事……”
　　稱心拱拱手，恭敬地道：“還請貴人示下。”
　　王直停頓片刻，道：“我只問妳，太子最近可有異常舉動？”
　　“異常舉動？這……”稱心有些茫然，隨即輕蹙黛眉，沈默地思索起來。
　　王直靜靜看著他，又暗嘆了口氣。
　　這家夥……實在太美了，壹顰壹笑都令人驚艷，李素當初是怎麽發現他的？難怪能把太子迷得神魂顛倒。
　　王直給的題目太大，稱心想了很久仍不得其果，於是搖了搖頭。
　　“貴人恕罪，您這句太籠統，您說的‘異常舉動’，不知是針對何人？”
　　王直沈默。
　　這話不能說透了，壹說透，便意味著李素將暴露在稱心面前，這是李素絕對不想看到的。
　　“稱心，妳要清楚，是我問妳，不是妳問我，不管針對何人，只說太子近日有何異常，任何壹個細節妳都清清楚楚道來，我自有分辨。”王直冷聲道。
　　稱心垂首應是，又思索了半晌，忽然眼皮跳了幾下。
　　巷道漆黑，但天上已有明月高掛，王直站在暗處，而稱心站在月光下，他的任何壹絲表情變化王直都分毫不差地看在眼裏。
　　“妳想到什麽了？”王直問道。
　　稱心搖頭：“小人真的想不出太子最近有何異常，貴人恕罪。”
　　王直眉頭擰了起來，頓時渾身散發出陰冷的森意，混跡長安日久，這幾年手下的兄弟越來越多，王直這位黑社會大哥在市井中的地位越來越高，連巡街的武侯坊官見了他都得堆著笑叫壹聲王兄，久而久之，王直身上也帶了壹股莫名的威勢，與官員的官威不同的是，王直身上的威勢多了幾分殺氣，更直接，也更淩厲。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稱心只覺巷內陰風陣陣，壹股寒意從皮膚漸漸滲入骨縫中，於是稱心神情大變，露出深深的懼意。
　　“稱心，這兩年妳成了太子身邊的紅人，極盡榮寵，風光無限，據說太子如今儀仗出入皆有妳陪侍在側，幾乎每夜都召妳侍寢，甚至連太子處議國事的奏疏都會先問問妳的看法，正是實至名歸的東宮第二人，所以……”王直嘿嘿冷笑數聲，道：“所以，妳現在覺得妳是個人物了，嗯？”
　　陰惻惻的語氣，令稱心嚇得壹顫，俏臉愈見蒼白，驚懼的目光盯著暗處的王直，顫聲道：“貴人誤會了，小人只是福薄命苦的浮萍，哪裏當得起什麽人物，小人……小人……”
　　猶豫掙紮片刻，稱心銀牙壹咬，惶然道：“小人方才突然想起來了，太子最近確有異常。”
　　“細細道來！”
　　“約摸半月前的壹個夜裏，殿下秘召太子左率衛都尉何繼亮，因為太子說是秘事，小人站在殿外不便進入，那晚太子與何繼亮在寢宮內不知說了什麽，大約半個時辰後，何繼亮才匆匆出殿，第二天壹清早，何繼亮從左率衛挑了二十來人悄悄出了東宮，壹行人不知所蹤，後來……何繼亮回了東宮，但他挑出的二十來人卻莫名失了蹤跡，小人只記得十日前，何繼亮壹臉惶恐跑到太子面前耳語了幾句，當時太子的臉色便不對了，獨自進了寢宮後太子大發脾氣，將寢宮砸得稀爛，小人試著勸慰，也被氣頭上的太子抽了壹耳光……”
　　稱心越說聲音越小，神情帶著幾分難言的痛苦之色。
　　而王直卻越聽眼睛越亮。
　　“左率衛都尉何繼亮？挑了二十來人？最後不知所蹤？”王直喃喃念叨，眼中閃過壹絲興奮之色。
　　稱心盯著巷子的暗處，試圖從王直身上看出端倪，奈何王直站立的位置實在太暗，顯然是事前選好的，是個絕佳的能完全隱蔽自己的角落位置，稱心看了半天也看不到王直的容貌。
　　沈寂許久，稱心小心翼翼地道：“貴人，太子最近的異常舉動，就此壹樁了，小人對天發毒誓，真的沒有了，還請貴人明鑒……”
　　王直眼裏的興奮之色越來越濃，語氣卻分外冰冷，甚至還帶著幾分不屑和怒意。
　　“這算得什麽異常，消息根本毫無用處，稱心，妳莫非在故意糊弄我？”
　　“小人不敢，真的……只有這壹樁了，除此之外，太子每日在東宮讀書向學，以前最喜飲宴歌舞如今也戒絕了，每日讀書過後便去太極宮覲見陛下，說壹說讀書的心得，還有對治國的壹些想法，陛下以前因杖責左右庶子而對太子特別失望，近日太子改過自新，勤心向學，陛下卻漸漸對太子有了誇贊之語，而太子也不負陛下厚望，最近非常老實安分，除了何繼亮壹事外，太子真無異常舉動了。”
　　稱心惶恐地為太子辯解，不知是恐懼還是心急，稱心壹邊說眼裏壹邊噙滿了淚水，梨花帶雨的模樣連王直都忍不住為之壹呆。
　　看著稱心為情所傷的模樣，王直沈默許久，忍不住道：“稱心妳是否對太子……對太子……”
　　說到壹半，王直自己也說不下去了，而稱心卻流淚點頭，又搖頭。
　　嘆了口氣，王直硬起心腸，冷冷道：“不管妳心裏在想什麽，記住妳該做的事，妳的父母去年已被放歸家鄉，為何放歸妳父母，妳明白其意麽？”
　　稱心泣道：“小人知道，這兩年小人出賣東宮消息甚多，小人已和您拴在壹處，囚不囚禁小人的父母，已無關緊要，若小人有不盡心盡力之日，便是橫死東宮之時。”
　　王直心中不忍，於是放緩了語氣，難得地溫言道：“妳也莫傷懷，命妳潛伏東宮是為權宜之計，最遲兩年，定將恢復妳自由身，那時天下之大，妳盡可任意往來，不再受掣肘，不再被人擺布。這是真話，妳要信我。”
　　稱心擠出壹抹笑容，道：“是，多謝貴人成全，小人定為貴人效死力。”
　　王直點了點頭，道：“如此，我走了，妳……小心，保重。”
　　說完王直的身影消失在暗巷深處，從頭到尾，稱心都沒看清他的模樣。
　　巷內寂靜無聲，唯有遠處坊官的鑼聲若有若無地傳來，稱心呆立許久，直到壹陣寒風吹來，稱心猛地壹哆嗦，看著空蕩無人的巷子，他忽然蹲下身，頭靠在低矮的土墻上失聲痛哭。
　　無可奈何的背叛，難以言喻的不倫情愫，還有蝕心剮骨般的痛苦，此刻在他心中反復交錯，糾纏，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