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蕭規曹隨

　　戰爭很多時候要靠壹點點運氣成分，有時是好運氣，有時是壞運氣。
　　李素碰到的就是壞運氣。
　　因為他碰到壹個有勇無謀的突厥首領，只知蠻沖直闖，結果損兵折將後逃掉，打亂了李素的戰略部署，正所謂不怕神壹樣的對手，就怕豬壹樣的隊友。因為巴特爾這番莽撞，李素和守軍將士差點被他害死，最後還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他封官贈金，送肥美的牧場等等。
　　如果說請這支雇傭兵是壹筆生意的話，李素無疑做了壹筆賠本生意。
　　侯君集的目光仍盯著地上畫的攻防圖，沈吟許久，不時點頭，搖頭。
　　“有點意思，娃子，妳這城守得不錯，小小年紀名滿長安，到底名下無虛……”說著侯君集擡起頭看著李素，笑道：“陛下的封賞說話就到了，妳這次守城立下大功，給陛下和大唐掙足了時日，老夫領軍才能千裏無阻，估摸陛下對妳封賞不小，妳李家眼看就要騰達了。”
　　李素神情嚴肅地朝東面長安方向行禮：“全托陛下鴻福……”
　　啪！
　　屁股又挨了壹腳。
　　“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套虛偽路數？是妳的功勞就是妳的，拿命換來的東西，托誰家鴻福？”侯君集瞪著他道。
　　李素委屈地看著他。
　　寶寶心裏苦，但寶寶不哭……
　　侯君集哼了壹聲，轉頭望向城外茫茫大漠，道：“李家娃子，妳也是見過陣仗的人了，妳覺得此次老夫西征高昌龜茲，勝算如何？”
　　李素急忙道：“此次西征裹挾陛下雷霆龍威，我大唐王師如猛虎入羊群，無往而不利，小子以為，侯伯伯此次必然為大唐立下不世功勛，高昌龜茲滅國指日可期。”
　　侯君集笑了：“口舌倒是伶俐，盡說些討好話，說來老夫也是托了妳的鴻福，西域聯軍傾舉國之兵進犯西州，被妳和玉門關將士們打成了零碎，逃回國者十不存壹，風水輪流轉，諸國如今兵少將寡，城防空虛，妳們已為老夫鋪平了路，老夫此次若不能大獲全勝，擒了兩國酋首獻俘於陛下階前，這麽多年的飯算是白吃了。”
　　李素陪笑唯唯稱是。
　　侯君集扭過頭，瞇著眼道：“妳如今官爵壹身，除了涇陽縣子和西州別駕外，還領著壹個‘定遠將軍’的銜號吧？”
　　“是。”
　　“既然是定遠將軍，便是行伍戎馬之人，如此戰事，怎可不襄此盛舉？陛下封賞的旨意尚需些時日才能到西州，不若妳與老夫同征高昌龜茲，壹來算是出壹口當初圍城險些喪命的惡氣，二來，也可順手再多撈點功勞，給妳李家門楣多添幾分光彩，賢侄意下如何？”
　　“隨侯伯伯出征？”李素吃了壹驚，然後飛快搖頭：“不去不去，打死都不去！小侄……小侄……舊傷未愈，守城時受了很重的內傷，走快兩步便心悸喘氣，實在不堪遠行，侯伯伯……”
　　李素壹邊說，壹邊捂著心臟，擺出個瀕死的造型。
　　侯君集氣笑了，擡手狠狠指了他幾下，笑罵道：“長安那麽多小娃子，沒見過妳這麽油滑的，老夫又不是讓妳沖鋒陷陣，妳就老實待在帥帳裏等著分功勞便是，我大唐四萬王師壹路高歌猛進，摧枯拉朽，這次的敵人不堪壹擊，待滅了高昌龜茲，不但功勞分妳壹份，生擒兩國國主後，妳也可盡情羞辱，報當日圍城之仇，何樂而不為？小子妳這般推搪究竟為哪般？”
　　李素苦著臉道：“侯伯伯恕罪，非小子不識擡舉，實在是舊傷未愈，疼痛難忍，不堪遠行，再說將士們在前面拼命廝殺，小子卻坐在後方安享功勞，此非君子所為也……當年牛伯伯為小子授冠，給小子取表字曰‘子正’，就是希望小子此生做事堂堂正正，言行必有君子之風，不誇張的說，小子這些年做得很好……”
　　“再吹老夫又抽妳了啊……”侯君集冷冷道：“這幾年妳哪壹樁事做出來有君子之風？要不要臉了？”
　　說著侯君集搖搖頭，嘆道：“妳不欲與老夫壹同西征，老夫也不勉強妳，再過兩三個月，陛下的旨意就要來了，估摸妳在西州的時日也不多了，好生養息幾月，準備回長安吧。”
　　李素笑應。
　　侯君集說完便不再看他，背著手望著城外大漠出神，不知在想著什麽。
　　李素看著他的背影，背影很安靜，透出幾分孤獨和深沈，陣陣炎風拂起他的黑色披風，披風下的鐵甲璨然生輝，像壹桿久經年歲卻擦得錚亮的標槍。
　　李素的心情很復雜，拒絕侯君集並非所謂的舊傷未愈，事實上他的傷早已好了，坐在帥帳裏什麽都不幹就有功勞拿，幾乎等於天上掉餡餅，可他還是拒絕了。
　　當初松州城下，侯君集興致勃勃要以他的名義上疏為李素表功時，牛進達眼疾手快攔下了，而且不由分說把李素劃拉到他的子侄輩裏，壹臉護犢子的表情，那時起，李素便多留了個心眼。
　　老將與老將之間不壹定是和睦的，大家看起來都很豪邁耿直，可性格終有差別，牛進達當初的舉動，李素隱隱明白了什麽，再聯想到侯君集在真正歷史上的下場，說實話，李素還真不敢跟他有什麽牽扯，西征滅國是曠世大功，將來班師回長安，怎樣的榮譽都不過分，可是，壹旦將來犯事了，皇帝心裏不爽了，今日的大功勞必將成為未來的大禍患。
　　活在這個世上，做人還是安全第壹，這次戍守西州，李素的功勞已然不小，若再糊裏糊塗跟著侯君集去西征，未來不知會不會給自己埋下殺機，這種冒險的事，李素決計不會做的。
　　可是，憑良心說，侯君集對李素確實也不錯，壹舉壹動分明也將他帶自家子侄看待，李素不算好人，但也沒到狼心狗肺的地步，長輩毫無保留地對自己關愛，而自己卻在跟他耍弄心眼，想來李素便覺有些慚愧。
　　看著侯君集孤獨的背影，李素想了想，還是決定將來回到長安後再說，如果……侯君集將來真要做出什麽糊塗事，拼了老命攔下便是。
　　……
　　西征大軍在西州城外紮營，停留了三天，將士們休息夠了以後，第四天清晨，侯君集擂鼓聚將點兵，全軍開拔往西而去。
　　李素和曹余等西州壹幹官將轅門前相送，大軍絕塵而去，直至消失在地平線後，李素和眾官將才悠閑地往回走。
　　“李別駕，借過壹步說話……”曹余將李素悄悄拉到壹邊，李素也配合，二人沿著城外墻根下緩緩而行。
　　“曹刺史有事？”
　　曹余笑容有點尷尬，說是上官，實則西州城裏任何壹個人都清楚，這座城池到底是誰做主，更何況李素手裏還拿捏著他的把柄，這幾日侯大將軍老把他叫過去說話，曹余看得心驚膽顫，生怕李素把他賣了，以他對李素的了解來說，這家夥真幹得出這事。
　　直到昨夜李素單獨把他約出來聊了壹陣，指天發誓沒有出賣他，曹余這才放了心。
　　“李別駕守城有功，陛下的封賞旨意說話就到，如今城裏大家都在說，李別駕這次鐵定要被陛下調任回長安了……”
　　李素眨眨眼：“舍不得我走？”
　　曹余壹怔，然後笑道：“說實話，以前恨不得妳早點走，越早越好，可是，咱們並肩守城經歷了生死之後，我倒真舍不得妳走了，李別駕有治世之才，我萬不可及也，壹座城池在我手裏被折騰得奄奄壹息，到了妳手裏，卻處處煥發生機，如今百姓們都在慢慢遷回城裏，商賈販夫也川流不息，壹座剛剛經歷了大戰的城，恢復之快，竟壹天壹個模樣，李別駕，其實，妳比我更適合當這個刺史。”
　　李素笑道：“妳錯了，其實我最適合做的事，便是躺在自家院子的銀杏樹下，手邊壹壺酒，兩碟菜，安靜發呆也好，睡覺也好，疏狂壹醉也好，總之，此生就這麽躺著，壹直到懶死為止。”
　　曹余兩眼發直：“這……是適合妳做的事？”
　　“對，這是我此生最大的誌向……”拍了拍呆滯的曹余，李素奮發向上地朝他狠狠壹握拳頭：“我會朝這個誌向發奮努力的！”
　　曹余：“……”
　　跟這種人聊天，找壹個大家都能接受，能夠不抽對方，心平氣和壹直聊下去的話題，實在太難了！
　　曹余發了很久的呆後，忽然頓悟了，他決定省去寒暄這個虛偽的套路，直奔主題，主題說完後就走，絕不跟他聊半句人生啊理想啊之類的廢話。
　　“我想問問李別駕，妳被陛下調回長安幾乎是鐵定的事了，妳走以後，西州城該如何治理？我心中實在沒底，還望李別駕不吝賜教。”
　　李素想了想，道：“蕭規曹隨而已，任其發展，無為而治，官府不必插手太多，大亂之後必有大治，西州城很快會蜂擁而來壹大批商人，他們自己會把這座城繁榮起來的，官府要做的，便是規劃布局，城中何處只準居住，何處可允行商，官府劃好地方，商民自當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