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敵友難辨

　　李素對那焉的觀感不錯，——以前其實挺壹般，後來那焉只收了李素兩顆貓眼石當訂金，答應給李素運磚石蓋房子後，李素便將他當成了朋友，如果這位朋友更大方壹點，願意給他在西州挖壹個人工湖的話，李素甚至願意拿他當知己，管鮑之交的那種。
　　可惜的是，朋友之間不容易交心，李素的心思誰都猜不透，而那焉的心思，李素也猜不透，二人之間的交往過程就是壹段足以令耐心不好的人打呵欠的廢話連篇的過程。
　　那焉這人很樸實，或許因為堂叔是龜茲國相的原因，那焉的氣質也不像純粹的商人，多少帶了幾分雍貴的意味，以商人的身份跟李素說話，神態不卑不亢，很平等的姿態，偶爾說幾句奉承話也只是春秋筆法，馬屁拍得毫無誠意。
　　說是朋友，可大家處著處著都有了幾分心懷鬼胎的意思，在李素眼裏，那焉不僅僅是個商人，或者說，他不是個純粹的商人。從西行路上開始，李素便對那焉頗感興趣，與李素壹同到了西州後，那焉卻住在城裏不走了，李素想破頭也想不通，壹個地處茫茫大漠的荒城，百姓消費能力低下，官府如狼似虎，各種貨物無法流通，這座處處透著絕望和荒涼的城池，到底有什麽值得那焉駐留忘返？
　　李素做人很實在，心機城府不是沒有，可他太懶了，他的心機城府留著跟曹余鬥心眼，實在沒興趣跟那焉繞圈子，所以心裏有了疑問索性直接問了出來。
　　那焉苦笑不已：“李別駕，就算是壹頭牲口，背上載著貨物，走累了也會四肢跪地不肯再走，壹個商人領著商隊，路過壹個城池，走累了多歇幾天，實在是很正常的壹件事，小人總不能連牲口都不如吧？”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嗔道：“以後不許妳這樣侮辱自己，妳比牲口強多了，牲口可不會給我蓋房子……”
　　那焉：“……”
　　似笑非笑看著那焉，李素悠悠道：“那兄，咱們從涇州城外開始就認識了，我的夫人當初混在妳的商隊裏，也多虧妳費心照顧，更何況，咱們壹路從涇州走到西州，路上經歷過天災人禍，還壹起對抗過盜匪……那兄妳看啊，咱們壹起經歷了這麽多事，算不算有緣人？”
　　那焉不住地點頭，含笑道：“當然算。此生能與李別駕結緣，是小人莫大的福分。”
　　“嗯，盡管這句奉承話聽起來毫無誠意，但我就當妳說的是真心話……說來自從認識妳以後，西行這壹路上盡碰上什麽沙暴啊，流沙啊，盜匪啊之類的災禍，嗯，越說越覺得妳是個掃帚星，這種奇怪的感覺是腫麽回事……”
　　那焉瞠目結舌：“……”
　　李素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啦，我不嫌棄妳便是，妳看，壹路走來，經歷許多，咱們就只差沒在壹起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了，共同擁有如此豐富的經歷，咱們應該是朋友了，對吧？更何況妳還免費給我蓋房子……”
　　那焉臉色有點難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兩個問題的答案截然相反，那焉嘴唇囁嚅幾下，還是覺得不能吃悶虧，決定按順序回答。
　　“那個，李別駕啊，能與您做朋友實是小人莫大的榮幸，只不過啊，蓋房子的事您可能誤會了，小人不是免費給您蓋房，而是當初收了您的訂金，‘訂金’這個東西的意思是說，蓋房子的時候您還得繼續出錢……”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這種細枝末節，蓋房子的錢妳先幫我墊上，以後我有錢了再還妳……”李素敷衍似的揮揮手，接著道：“說正事，不要偏題，妳看，咱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之間是不是應該坦誠相待？”
　　“是。”那焉非常認同地點頭，——如果賬目錢財之間的來往更清白壹點就好了。
　　李素不正經的模樣忽然有了幾分怪異的改變，黑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緊緊盯著那焉的臉，李素緩緩道：“既然應該坦誠，那兄為何拿什麽走累了要歇息之類的廢話敷衍我？那兄，妳這是在傷朋友的心吶。”
　　那焉面不改色地直視李素：“小人說的是實話。”
　　李素笑了笑，道：“妳知道我前日在西州城裏大開殺戒，想必妳也看得出，我這人做事喜歡簡單粗暴，習慣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法子達到目的，妳若遲遲不肯說真話，而我們又是朋友……”
　　笑著嘆了口氣，李素苦惱地道：“那兄，妳說我該拿妳怎麽辦呢？”
　　那焉眼皮子劇烈跳了幾下。
　　很普通的壹句話，可那焉卻從裏面聽出了殺機！
　　是的，壹個十多歲的少年郎簡單尋常的壹句話，竟帶著無邊的殺機！事先毫無征兆，壹股殺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彌漫在二人之間。
　　那焉毫不懷疑眼前這位少年的果決，西州集市空地上的血腥味還未散去，事過已經好幾天了，闔城官員百姓路過那片空地時仍掩飾不住驚恐，紛紛捂鼻掩口繞道而行。
　　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壹旦露出獠牙，面目比誰都猙獰可怖。
　　有魄力壹口氣殺十三個官員，還會在乎殺他壹個龜茲商人嗎？怕是告上大唐朝廷都沒人拿它當回事……
　　“李別駕……小人從涇州認識您起，壹直對您執禮甚恭，自問未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別駕何苦如此相逼？”那焉神情黯然地道。
　　李素也嘆了口氣，道：“咱們敞開了說亮話吧，雖然從認識妳到現在，妳對我壹直很不錯，可是……我懷疑妳了，妳也別問妳到底什麽言行引起了我的懷疑，懷疑就是懷疑，毫無道理可言，更沒有壹絲壹毫的證據……幸好西州這座荒城裏，說話做事不必太講道理的，有時候只能靠拳頭。”
　　李素笑道：“我壹個十多歲的少年，若在關中長安，像我這樣的少年才剛到娶妻的年紀，對世事人情懵懵懂懂，或許免不了要走許多彎路，收獲許多人生教訓，二三十歲後才會漸漸成熟，妳看，別人十幾歲，我也十幾歲，而我卻被陛下調任到茫茫大漠的荒城裏當官，這裏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外，朝廷政令不暢，皇帝恩澤不至，內有憂，外有患，說不準哪天睡醒便是鋼刀加頸，或是外敵兵臨城下……”
　　李素的笑容漸漸收斂，眼裏露出了難得壹見的銳利鋒芒。
　　“……身處如此險地，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妳在內，西州太險惡了，我若走錯壹步路，信錯壹個人，等待我的或許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而現在，有壹個人來歷不明，目的不明，行跡詭異，心思莫測，引起了我的懷疑，那兄，如果妳是我，妳會怎麽做？”
　　那焉聽懂了李素的意思，不由露出無奈的苦笑，嘆道：“我若是妳，怕是會叫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問，如果他不說實話，壹刀剁了便是……”
　　李素欣慰地笑了：“我們果然是朋友，果然心有靈犀，我也是這麽想的，不壹樣的是，我到現在還比較溫柔，沒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認識我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三生有幸，人生當浮壹大白……”
　　那焉沈默。
　　雖然李素說這些話時口吻多少帶著幾分玩笑的意味，可那焉很清楚，語氣雖然玩笑，但話裏的意思卻不是玩笑，如果他真的把李素的話當成玩笑，那麽他離倒血黴的時刻便不遠了。
　　李素笑看著那焉的沈默。
　　其實那焉這些日子壹直表現得很正常，至少在李素面前很正常，完全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只不過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了沙州城外被突厥人突襲的經歷，而那焉對那夥盜匪的來歷知之甚詳，道來如數家珍，還有前日城外大營外又壹次被突襲，再加上那焉是龜茲國相那利的侄子的身份，龜茲國自隋朝以後便壹直對中原王朝采取敵視態度，這位敵視國的國相侄子每天無所事事在西州這座完全撈不到任何好處的城池裏駐留，還違背商人唯利是圖的原則秉性，大方的幫李素張羅蓋房子的事……
　　種種跡象疊加起來，若說那焉這人純粹只是個龜茲商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李素剛才說的都是心裏話，西州局勢險惡，內憂外患繁多，處在這樣的環境裏，若李素還傻乎乎的隨便相信壹個人的話，可以肯定他壹定會被後人劃到“英年早逝”那壹類，而且還沒資格享用“天妒英才”這麽高級的贊語，“死不足惜”比較合適。
　　外患暫時解決不了，內憂卻是可以預防和杜絕的，比如前幾天被砍了腦袋的十三名官員，又比如眼前的那焉，也在李素的杜絕範圍之內，今日李素選擇與那焉攤牌，也是存了清除內憂的心思。
　　那焉沈默了很久，大概想通了，終於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沈默。
　　“李別駕，我是龜茲國相的堂侄，這個身份想必別駕已知曉了……”
　　李素笑著點頭：“不錯，西行路上我便知道了。”
　　那焉嘆道：“我沒有瞞騙李別駕的意思，我的身份也從來沒有遮掩過，因為我對妳，對大唐並無惡意……”
　　李素眨眨眼：“聽這話的意思，對我和大唐有惡意的另有其人？”
　　那焉猶豫了壹下，點點頭道：“是。”
　　李素沈吟片刻，緩緩道：“我聽說龜茲國內頗不太平，國主白訶黎布失畢與國相那利內鬥得很厲害，妳是那利的侄子，以經商之名多年行走於大唐和龜茲之間，妳的目的是什麽？”
　　那焉嘆道：“我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奉我堂叔那利之命在長安打探，或者說是試探。”
　　“試探什麽？”
　　那焉目註李素，沈聲道：“雖然李別駕您只有十多歲，但我不敢拿您當尋常少年看，您是大唐官場人物，應當清楚官場之上沒有不死不休的敵人，也沒有永不背叛的朋友，利之所趨，勢之所趨，敵人可以壹夜之間變成朋友，而朋友壹夜之間也能變成敵人，官場如此，國與國之間也是如此……”
　　“我要試探的是大唐君臣的態度，若我堂叔那利選擇與大唐修好，大唐君臣能否支持我堂叔推翻國主白訶黎布失畢，而冊封我堂叔那利為新的龜茲國主……”
　　李素心中壹震，卻面不改色笑道：“若大唐君臣不答應呢？”
　　那焉嘆了口氣，無奈地道：“權欲動人心，大唐君臣若不答應，我堂叔該做什麽還是會做什麽，龜茲自隋朝以來便壹直投靠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陸，可以說兩國敵對已百年，大唐君臣不扶持我堂叔，對我堂叔來說無非多了壹個本就存在的敵人，讓他更加徹底地投靠到乙毗咄陸可汗那壹邊，況且大唐的皇帝陛下如今正調集天下兵馬北征薛延陀，根本騰不出手對付西域，但是龜茲卻不壹樣了……”
　　那焉目光復雜地看了壹眼李素，道：“相信李別駕對西州的周邊很熟悉，您應該知道，西州再往西不過數百裏便是龜茲，龜茲只是小國，舉國兵馬不到兩萬，這點兵馬自然不敢輕捋大唐虎須，但龜茲後面站著西突厥的乙毗咄陸可汗，而且離西州又只有數百裏地，可謂朝發夕至……”
　　李素的笑容漸漸變得冰冷了：“所以，妳堂叔那利意欲何為？”
　　那焉直視李素，緩緩道：“只待他推翻國主，壹統龜茲國後，第壹件事便是兵發西州！”
　　李素冷笑：“那利有這個膽子嗎？他不怕我大唐王師頃刻間蕩平龜茲國？”
　　那焉也冷笑：“然則，大唐師出何名耶？別忘了，如今的西州，名義上屬於高昌國！況且，高昌國主早與龜茲互為盟友，而大唐占據西州，本來便是不義之舉，高昌與龜茲聯兵拿回西州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龜茲和高昌後面還站著壹個西突厥，而那時大唐皇帝陛下剛剛征完薛延陀，無論是勝是負，大唐終究傷了元氣，再征龜茲無疑動搖國本，為了區區壹個西州，大唐的皇帝陛下會發兵嗎？”
　　李素臉色頓時陰沈下來，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見李素臉色不對，那焉嘆了口氣，道：“李別駕，我只是奉命之人，堂叔命我做什麽我便只能做什麽，妳縱殺了我也無濟於事，反而給我堂叔提供了壹個出兵的借口，我經常領著商隊往返於長安和龜茲，不得不說，我已深深迷上了大唐的風土人情，還有那沈澱千年的學問，以及壹個個樸實勤勞的關中百姓，我對大唐並無惡意，相反，我很喜愛它，並且真心不想看到龜茲與大唐兵戎相見的那壹天，若李別駕能說服大唐君臣扶持我堂叔，那便再好不過，妳我也能再續這段朋友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