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 事出蹊蹺

　　李世民這個皇帝當得命苦。
　　也許是李世民的八字太硬，把全天下都克住了，自從登基以來，大唐天下便災害不斷，從蝗災到洪災，從旱災到雪災，每年都有壹款適合大唐，每年都不重樣的粉墨登場，搞得現在的百姓都隱隱有壹種期待驚喜的扭曲念頭，是啊，今年又過完了，明年會有怎樣的天災等著我們呢？想想還真是令人期待呢……
　　每年都要無辜躺槍壹次的李世民哭暈在太極宮茅房，而且辯無可辯，誰叫他當年為了當皇帝搞出壹樁不光彩的事來，所以登基以後天底下發生的所有災難，百姓們當然毫無壓力地把這個黑鍋扔在他頭上，不背也得背，所以眼下的大唐若論誰最怕天災，不是百姓，而是李世民，沒辦法，心虛嘛，天壹打雷就變臉色，生怕那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老天爺又在警告他什麽，壹點弒兄殺弟的破事提心吊膽十幾年也沒消停。
　　李素也怕天災，也怕百姓造反鬧事。
　　來到這個年代五六年了，曾經的草根農戶子弟，父子二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咬牙熬夜給富戶人家做馬桶換口裏的吃食，老爹大冷天跳進溝渠裏給地主挖土，挖得壹身冰冷回來，手裏拎著兩袋子糙米，笑得如同中了巨獎似的開心，那幅畫面至今仍深深刺痛李素的心。
　　五六年過去，曾經食不果腹的李家如今已赫然躍入了大唐的權貴階級，李素貴為縣侯，來往皆是皇帝皇子，宰相名將，聲名顯赫於天下，家中的田地和莊戶壹年比壹年多，資產也越積越厚，如今甚至連李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家的庫房裏到底有多少錢了，哪天若得罪了皇帝被抄家，有些錢財連他都說不出來路，壹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
　　李家起來了，雖然家中人丁不旺，算不上枝繁葉茂的門閥，可是，終究卻是大唐長安城裏數得上號的權貴大戶。
　　無論怎樣提醒自己要保持本心，紮根於百姓中，事實上，無可否認的是，李家確實已成了高門大戶，早已漸漸脫離了農戶草根的階級，既然已是權貴階級，那麽自覺不自覺的，總要站在屬於自己階級的立場上去看待周圍的人和事，思考和行事都已深深打上了這個階級的烙印。
　　所以李素也怕百姓造反鬧事，因為自己無法免俗，既得利益者關心的是自己階級的利益會不會被損害，會不會有“眼見起高樓，眼見樓塌了”的那壹天，百姓造反無疑就是損害自己利益的壹種。
　　不同的是，李素終歸還是多了幾分良心，他不會為了利益而傷害百姓，並且竭盡所能不餓死壹個百姓，作為壹個脫離了貧下階級的新興權貴，憑著心中幾分悲憫和善念，李素問心無愧。
　　李治更不希望看到大唐內部的造反，因為損害的利益比李素這個縣侯更直接，有了這個共識，才是李素和李治二人如今通力合作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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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的難民棚帳搭建得很快，千名儀仗禁衛上山伐木采石，在城外的開闊平原地帶迅速搭起了架子，並且和晉州壹樣，嚴格按照李素的分區法，區與區之間用柵欄分隔開，派禁衛巡弋維持秩序。
　　用餐區內架起了十余口大鐵鍋，鐵鍋後面站著夥夫，用大鐵鏟奮力地攪拌著鍋裏的米粥，壹陣陣誘人的粥香隨著寒風吹拂，漸漸在城外平原上彌漫開來。
　　糧食是最好的誘因，不用什麽言語，很快，城內城外便忽然間冒出了壹群衣衫襤褸的百姓，遠遠站在棚帳區外觀望，看著那十余口熱氣騰騰的鐵鍋，聞著空氣中淡淡的米粥香味，無數百姓暗暗吞咽著口水，卻壹動不動，神情遲疑不敢上前。
　　李素和李治站在用餐區內，看著那些遲遲不敢上前的百姓，李治急得直跳腳。
　　“又不收他們錢，不但白給糧食，還幫他們煮熟了，就差餵進他們嘴裏了，他們還在猶豫啥？”
　　看著那些不敢動彈的百姓，李素眼中閃過壹絲異色，神情若有所思，觀察了壹陣後，扭頭道：“來人，叫幾個大嗓門的禁衛，敲鑼打鼓告訴百姓，此處是官府賑濟難民所在，每日兩頓管飽，不但管飽，還管住，吃喝拉撒官府全管了，叫鄉親們莫再遲疑，速速來領糧食。”
　　禁衛領命而去。
　　很快，棚帳區的邊緣，好幾名大嗓門的禁衛敲著鑼鼓大聲吆喝，力竭聲嘶地告訴百姓，這裏可以白吃白喝白住，官府全管了。
　　遠處的百姓們聽得真切，可神情仍舊遲疑，有幾個人畏畏縮縮往前踏了壹步，可是很快又退回來。
　　李素眉頭皺得更深了，喃喃道：“白吃白住都不敢過來，跟晉州可是完全兩個樣子，這裏面顯然有人在搞事情啊……”
　　李治愕然：“搞啥事？妳的意思是說，有人跟官府作對？”
　　李素淡淡笑道：“眼下沒證據，我也不敢下定論，但其中必有蹊蹺……方五叔他們還沒回來，或許他們回來後能給我壹個滿意的答案。”
　　頓了頓，李素忽然皺眉，指著遠處架起的十幾口鐵鍋道：“對了，鐵鍋為何架十五口？而且排得亂七八糟的，前七後八沒個規矩……”
　　李治傻眼：“架鐵鍋也有規矩？”
　　李素正色道：“當然要有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不但要是雙數，而且排列必須對稱，左邊是什麽樣子，右邊也必須是什麽樣子，就像照鏡子壹樣，如此才叫規矩……”
　　“這是哪家的規矩？”
　　李素大拇指反過來指著自己，淡淡地道：“這是我李家的規矩，若是我家的夥夫把鐵鍋排成這個德行，早被打斷腿了。快，叫人添壹口鐵鍋，在用餐區壹字排開，左邊八口，右邊八口，中間留塊空地擺兩盆梅花……算了，這個時候沒必要搞這些裝飾，梅花不擺了，反正十六口鐵鍋，壹定要整齊，壹定要對稱，壹定要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
　　李治臉頰抽搐了幾下，這毛病……整個大唐都沒見過。
　　……
　　禁衛們如同長安東市的店夥計攬客似的使勁敲鑼打鼓，賣力吆喝，壹邊喊壹邊臉色赧然，腦門都滲了汗，很羞恥的樣子。
　　付出終究還是有回報的，饑餓最終戰勝了畏懼，沒過多久，遠遠圍觀的百姓人群裏終於出現了壹個膽大的，小心翼翼蹚雷區似的往前踏了壹步，這壹步踏出再也沒有退回去，而是繼續踏出了第二步……
　　民眾是盲從的，缺少的只是壹個帶頭的人，有人領頭走出了第壹步，接下來的情勢便完全改變了。
　　很快有了第二個百姓，第三個，第四個……
　　終於，所有百姓漸漸朝用餐區的十六口鐵鍋聚攏，吞咽著口水貪婪地註視著冒著熱氣的鐵鍋。
　　“排隊輪著來，官府不管碗筷，各家自取，趕緊的！”壹名禁衛放聲喝道。
　　百姓沈默著迅速排成十幾列長隊，空曠的平原上，浩浩蕩蕩如長龍般蜿蜒。
　　李治嘴角露出了笑容，神情頗為興奮，心中充斥著滿滿的成就感，救活壹大群人的感覺原來比在宮中對宦官宮女頤指氣使要美妙得多。
　　扭過頭望向李素，卻見李素仍舊眉頭緊皺，神情凝重。
　　“子正兄，百姓來取食是好事，妳為何仍愁眉不展？”李治好奇問道。
　　李素沈聲道：“殿下沒覺得哪裏不對嗎？”
　　李治迷茫道：“哪裏不對？”
　　李素嘆了口氣：“人數不對啊，眼前十六支隊伍，每隊約二百人，加起來不過三千多人，晉陽是大縣，總計五萬余戶，二十余萬人口，就算逃難跑了壹半百姓，至少還有十萬，我們初至晉陽時已下令禁衛各村各戶通告官府賑糧之事，按理說絕不可能只有眼下這點人啊……”
　　李治呆了半晌，訥訥道：“或許，百姓還在趕來的路上……”
　　李素扭頭看了他壹眼，微微壹笑。
　　孩子可以這麽單純，但大人不行，眼前的情況很不正常，相比在晉州時壹聲吆喝，百姓們人山人海的畫面，眼前這點人，委實太冷清了些，難道晉陽的百姓家中都有存糧，不稀罕官府的賑濟？
　　壹陣雜亂的馬蹄聲打斷了李素的深思，扭頭壹看，卻見方老五領著壹群李家的部曲打馬飛馳而來。
　　方老五壹馬當先，在離李素二人約五丈距離時忽然勒馬，馬兒壹聲長嘶，人立而起，方老五緊夾著馬腹，臉貼著馬脖子，整個人如同與馬兒融為壹體似的，任由馬兒前蹄騰空，仍騎在馬背上紋絲不動。
　　李治兩眼壹亮，脫口贊道：“好俊的騎術！”
　　李素也有些意外，以前沒見過方老五施展騎術，卻想不到他的騎術竟如此高明，幾十年的老兵果然有幾分真本事。
　　方老五顧不得賣弄騎術，待馬兒兩只前蹄落地，不再動彈後，方老五腿壹偏，飛身下了馬。
　　“侯爺，附近村莊不大對勁！”方老五小跑到李素面前，神情凝重地稟道。
　　“說說，怎樣不對勁。”李素心壹沈，神情卻毫無變化。
　　“鄉親們全不見了，小人跑了十來個村莊，每個村莊幾乎都是十室九空，留下的也是壹些失孤的老人和殘疾，小人仔細打聽過，說是百姓們全往長安逃難去了，可小人還是覺得奇怪，沒道理整個村子全跑了啊……”
　　李素點頭，方老五的懷疑沒錯，逃難是逃難，但有許多人應該會選擇留下，哪怕留下活活餓死，也不願離開村莊半步，這種心態其實四個字可以解釋，“故土難離”，老人們基本都有這種情懷，沒道理跑得壹個都不剩。
　　“富戶地主呢？找到壹兩個富戶地主了嗎？”李素繼續問道。
　　方老五點頭：“村子裏沒找到，不過小人運氣好，半路上倒是撿到壹個，這家夥外面穿著粗布衣衫裝窮苦百姓，幸好小人當時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壹眼看到他衣領裏面穿了壹件綠色的絲綢，這玩意可不是窮苦百姓穿得起的，問他他還不承認，抽了兩嘴巴才認了，說是附近鄉郭的地主……”
　　說著方老五壹揚手，道：“把那位衛地主請過來給侯爺見禮！”
　　話音落，壹位神情惶然的中年男子被李家部曲拎到了李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