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國戰（三）

　　入冬後的雨勢，變得無比奇怪。
　　撤軍那壹晚，下了壹場大雨；
　　七八日後，又下了壹場更大的雨，而這壹場雨，已經浸潤了屬於冬季的刺骨之寒，尤其是對那些穿著甲胄的士卒而言，這段時候，最是難熬。
　　還好，
　　還有對手的鮮血，可以讓自己感受到真實的暖意。
　　新壹輪的攻勢，依舊沒能打破楚軍的阻攔，楚人引以為傲的步軍軍陣，在這幾日，徹底展現出了風采。
　　野人軍騎兵穿鑿，下馬步戰，用了各種方式，但楚軍的陣線，依舊堅若磐石。
　　茍莫離坐在壹塊石頭上，喝著水囊裏的水，附近不少帳篷內，也在燒著水，但大部分士卒在此時已經顧不得晉東軍的軍律，開始隨意地取水喝。
　　至於食物，因後勤是最早被截斷的，所以也呈現出了短缺的情況；
　　可以說，
　　現在形勢極為不利。
　　而根據哨騎的反饋，東西兩側，楚國皇族禁軍、昭氏軍等等各路楚軍，正在有序地向這邊進行擠壓，謝渚陽那個老東西，也在南邊慢慢地推進。
　　野人軍現在，就是壹頭困獸。
　　剛剛結束了壹場很是簡短的會議，有將領提議向東面進行突圍，以期獲得王爺主力的接應。
　　但茍莫離直接否決了這項提議。
　　“我軍自範城出，是貼著齊山山脈向南的，按照地勢來說，南北至古越城，路倒是好走，是中低兩側凸起的地勢。
　　當然，和西邊的齊山山脈比起來，東邊的地勢，也算是相對平坦的，可也依舊是水澤山谷密布。
　　我軍現在保持著建制，可以繼續嘗試向北打通回去的路，而若是選擇向東走，騎兵將失去壹切優勢，而且還將面臨來自楚國皇族禁軍的分割絞殺；
　　到時候能夠突圍出去多少，就很難說了，而且這建制，是必然會被打散的。
　　最重要的是，王爺以及我晉東的主力確實是在東邊，但隔著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
　　邀天之幸，真突圍出去了，怕是也就剩些散兵遊勇去見王爺了，何必？”
　　“這就是妳否決這項建議的理由？”坐在茍莫離身側的劍聖問道。
　　“是。”茍莫離點點頭，“真的很難。”
　　“哪裏難？”
　　“妳剛來的那天，不是那倆臭小子在造我的反麽？這是最難的地方。
　　我是怕瞎子的，而王府以及軍中的很多制度，也是他設計推行下來的。
　　這支軍隊，是我建立起來的不假，王爺也給了我很大的權柄不假，但大的制度和規矩在那裏擺著，除非我鐵了心地為造反做準備，否則很難真正意義上完全掌控這支軍隊。
　　或許，這也是王爺讓妳過來的原因吧，他也知道我的艱難，整個晉東，甚至整個大燕國，在軍中，真正能做到言出法隨大自在的，也就只有王爺他壹個人而已。”
　　“所以，妳這是在叫屈？”
　　“是，也就只能跟妳埋怨埋怨。”茍莫離又喝了壹口水，擡頭看著雨勢，老天爺依舊沒想停的意思。
　　“行軍打仗的事，我不懂。”
　　“您只需要懂得保護好我就行。”茍莫離馬上接話。
　　“但我並不覺得妳有危險。”劍聖說道，“妳也沒對我去隱藏什麽。”
　　“話可不能這麽說，我這人呢，是見過風浪的，刀架脖子上也能做到不眨壹下眼，但保不準萬壹倒黴了呢？”
　　“最倒黴的，我見過。”
　　“哈。”
　　茍莫離從袋子裏倒出壹些炒面開始吃了起來，壹邊吃還壹邊道：
　　“妳說，要是王爺他在這裏，和我換個位置，王爺現在應該吃些什麽？”
　　劍聖回答道：“火鍋吧。”
　　茍莫離皺了皺眉，忽然覺得手中的炒面不香了。
　　劍聖開口道：“天天和仙霸他們崇敬模仿他就算了，為什麽妳也有點這方面的感覺了？”
　　“怎麽，不能麽？是覺得我堂堂野人王，現在也在盡力去活成王爺的樣子，有些跌價了？”
　　“不是麽？”
　　“還好，還好，其實，妳也是壹樣的。”
　　茍莫離又悶下了壹大口炒面，再用水囊裏的水順了下去，繼續道：
　　“當年真正擊敗我的，還是田無鏡，可我並不覺得有什麽憋屈的，他田無鏡到底是勝之不武，真就是靠著兵強馬壯碾壓了我，我又有什麽辦法？
　　這和您與田無鏡比武不壹樣，妳也清楚，個人武力，在千軍萬馬面前，其實掀不起什麽波瀾，我聽說，王爺的錦衣親衛現在對所謂強者的獵殺，已經到了壹個很可怕的層次。”
　　“是。”劍聖點頭。
　　“但帶兵打仗不壹樣，這就是個‘攝政王賽馬’的慶幸，戰爭落於實際中時，其實就是在不斷踐行著這壹典故。
　　捫心自問，我本來只是想低頭，被打趴下了，為了保住這條狗命，為了東山再起的機會，跪下來當狗，這不磕磣。
　　但後來我才發現，
　　王爺和那些先生們，
　　嘿嘿，
　　還挺有意思。
　　曾聽聞乾國的文人，喜歡把人這壹輩子比作壹盤棋，以此來襯托灑脫。
　　但真正的灑脫不是在棋盤上下棋，而是將三菜壹湯擺棋盤上，壹邊吃著飯壹邊吹著晚風還壹邊嫌棄這棋盤高度不夠，吃飯得躬著腰不舒服。
　　妳說，是不是這種感覺？”
　　“有點道理。”
　　“正如妳放下虞氏皇族的掛念壹樣，其實，我也將雪原上的事兒放下了個七七八八了。知道是什麽原因麽？
　　別，妳先別回答這個，我先說我的答案。
　　妳是個晉人，卻不在乎什麽晉人國祚了；我是個野人，也不在乎什麽雪原星辰了。
　　為何會這樣？
　　因為我他娘的發現，
　　王爺他是個燕人，
　　但妳看著他做的壹樁樁壹件件，
　　哪裏還有半點拿自己當大燕忠良的意思！
　　自古以來，
　　造反起家，就沒王爺這樣專業細致有調理的！
　　跟著壹個是燕人卻壓根不拿自己當燕人的王爺久了，晉人也就不像晉人了，野人……也就不像野人了。”
　　“有趣。”劍聖思索了壹下，補充道，“我還真沒想到這壹茬。”
　　茍莫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帳篷外，接雨水洗手，
　　道；
　　“或許，這就是諸夏吧。”
　　劍聖目光壹凝，很認真地看向茍莫離。
　　卻發現這位野人王，已經收起了先前的壹切玩世不恭的神態，變得無比嚴肅。
　　乾國無數文人，花了百年時間，去思索去敲定去寫了無數文章，以正典諸夏之名，雖然有要將乾國奉為諸夏正統所在的政治目的在裏頭，可也的確實打實地對諸夏的定義進行了無數次的正反論證；
　　對此，劍聖也讀過和看過不少。
　　可百年來，多少文人大儒的著言，在劍聖看來，都比不過先前茍莫離的那壹聲嘆息。
　　茍莫離似乎是留意到劍聖目光的變化，剛準備換個語氣再說點什麽，前方就有壹名將領被士卒擡著過來了。
　　被擡著的，是池林，他傷勢很重，雖然做了基礎的包紮，但血水和雨水依舊混著壹起不停地流淌下來。
　　“大帥……末將無能。”
　　“擡下去治傷。”茍莫離沒去安慰他，而是揮揮手。
　　池林被擡下去了，這意味著先前壹輪的攻勢，野人軍又失敗了。
　　堵在北面的那支楚軍，硬得有些不像話。
　　“當年屈天南所率領的青鸞軍，是能在野戰硬抗靖南軍、鎮北軍鐵騎的存在。
　　現在咱們北面的那支楚軍，有那麽壹股子味兒了。”
　　“這話妳先前說過了。”
　　“哦，實在是沒話說了呀，再說壹遍唄。
　　咱晉東的社戲我看過，有時候演員在臺下還沒來得及上好妝，熱場的就只能站在臺上把剛剛已經說了壹遍的王爺功績給再說壹遍。”
　　劍聖問道；“什麽時候妝才能上好？”
　　緊接著，
　　劍聖又指了指天，
　　“下雨天，妝容易化。”
　　“哈哈哈哈。”
　　茍莫離大笑起來：
　　“下雨天的話，誰他娘能看得清楚妳到底上沒上妝吶！”
　　……
　　“吧嗒！吧嗒！吧嗒……”
　　騎兵的馬蹄，踏入水窪之中，向兩側濺射起層層泥水。
　　其實這類的地形這樣的天氣，快馬加鞭是很愚蠢的選擇，很容易就會讓珍貴的戰馬崴了馬腿。
　　可這群身著黑甲的騎士，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他們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南面奔襲。
　　山坳間，遍布林木，大雨之下，壹切都像是墨汁點入濕潤的宣紙，散開出的，除了不真切還是不真切。
　　不過，最前方的領軍校尉忽然擡起了手，壹時間，其身後的騎士們全都勒住了韁繩。
　　他們停下了，但馬蹄聲，卻並未停下，而且，馬蹄聲來自於南面，他們所要去的方向。
　　沒多久，前面出現了人影，打頭的是壹隊楚人騎兵，後方，還有不少步卒，他們，也是在趕路。
　　大雨、密林、山谷，讓老鷹的警覺也被連帶著壹起步入迷糊；
　　兩支軍隊，竟然以這種方式，在這裏面對面地……相遇了。
　　雙方似乎在這壹開始，都有些始料未及，乃至於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隨即，
　　雙方的將領都抽出兵器，向前壹指，緊接著，在這壹片泥濘之中，兩方士卒沖殺在了壹起。
　　相似的壹幕幕，正在這數十裏的山坳區域，密集地上演著。
　　大家妳中有我，我中有妳，錯綜復雜地交叉在了壹起，招呼上去的，只有來自兵器鋒銳壹端的親切問候。
　　或許，是覺得這漫天的珠簾著實有些過於單調，所以，得渲上壹層血紅，才能達到真實的意境。
　　號角聲，開始此起彼伏，雙方的傳信兵，正瘋狂地向各自的後方傳遞著陣前的消息。
　　“報！！！我軍先鋒軍已與楚軍接觸！”
　　“報！！！燕人主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