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門檻

　　深夜了，
　　吃夜宵。
　　範府的廚房，壹天到晚都不會離人，兩套完整的班子輪流轉，以保證府裏的貴人想什麽時候吃什麽東西就馬上能吃到。
　　但鄭凡今晚的夜宵，並不是範府送來的。
　　是何春來做的，這個會做糖葫蘆的漢子，倒是做得壹手好亂燉。
　　確實是亂燉，而且食材都是現取的。
　　八只青背龜，壹只三色桂花雞，壹把子的小錦鯉魚，擱壹個臨時壘砌起來的土竈坑裏悶燒成壹大鍋。
　　這些東西，都是範府花園裏的“寵物”，各個都十分名貴，但此時，卻變成了“大自然的饋贈”。
　　做好後，鄭凡被邀請來入坐，就在涼亭裏，就著湖光山色；
　　湖是小池，山是假山，四處燈籠高掛，如同白晝，確實光色動人。
　　鄭伯爺指了指面前這壹大鍋，道：
　　“這道菜，是不是叫霸王別姬？”
　　何春來和陳道樂面面相覷，顯然，他們並不懂這壹典故。
　　壹邊坐在那兒獨自喝酒的阿銘“呵呵”壹笑，純當捧場不至於使得氛圍過於尷尬。
　　鄭凡端起酒杯，掀開這篇無聲的尷尬，道：
　　“來，走壹個。”
　　“謝伯爺。”
　　“謝伯爺。”
　　壹杯酒下肚，大家開吃。
　　肉燉得酥爛，極為入味兒，吃起來很是過癮。
　　然而，還沒吃多久，青方齋門口，就出現了範正文的身影。
　　雖說這裏是範正文的家，但範正文可謂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上次來，是為了解釋他奶奶的事。
　　深懂為人處世之道的範正文自然清楚鄭凡喜歡什麽，反感什麽，所以不會瞎湊趣。
　　鄭凡起身，走向範正文。
　　“伯爺。”
　　範正文向鄭凡行禮。
　　鄭凡註意到對方神色上，顯露出罕見的波動。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能讓壹個胸有溝壑的大家族家主這般失態？
　　要知道，表情控制是上位者必修科目之壹。
　　範正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如果這是在雪海關，鄭伯爺早就來壹句：有話快說。
　　但吃著人家的住著人家看著人家的姑娘，
　　順帶還給人家的寵物龜寵物雞和壹群小金魚都燉了，
　　怎麽著都得給人家留點面子。
　　範正文囁嚅了壹下嘴唇，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因為從收到消息到現在，他都覺得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好荒謬？
　　“伯爺，您今日回來又離開的那位手下，通過城內鋪子的我範家聯絡人向我傳遞來了壹條消息。”
　　四娘？
　　今日回來又離開的，只有四娘了。
　　“什麽消息？”鄭凡馬上問道。
　　“消息是，她說，她好像抓到那位公主了。”
　　“……”鄭凡。
　　……
　　馬車，
　　正規的馬車，
　　駛出了範府。
　　鄭凡和範正文相對而坐，現在，鄭凡的表情，和範正文很相似。
　　還沒過年呢，
　　距離元宵還早呢，
　　自己這邊各種計劃各種推演各種籌備，
　　就為了在元宵節的時候壹舉劫走楚國公主，
　　結果這邊正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那邊四娘只是回來探個親，
　　回頭就把人家公主順手抓住了？
　　“伯爺，我府邸裏有壹個曾在宮內生活過的嬤嬤，因年歲大了，離開宮中後被我範府請來教府邸姑娘們規矩。
　　她應該是認得公主的，已經將她帶上了。”
　　“在哪裏？”鄭凡問道。
　　範正文伸手指了指腳下，道：
　　“馬車下面有壹個夾層。”
　　“貴府的馬車，當真是設計巧妙。”
　　範正文點點頭。
　　“她被綁著了？”
　　“嗯。”範正文又點點頭，道：“被綁在馬車下面的夾層裏，封住了感官。
　　不管她待會兒要認的，是不是公主，這個嬤嬤，今晚都會因年歲過大與世長辭。”
　　鄭凡聞言，嘆了口氣，道：
　　“也算是喜喪吧。”
　　“是的，伯爺。”
　　馬車，來到了範府的壹處酒水鋪子的後院內，範家在下庸城的商鋪極多，而酒水鋪子因為需要地窖，所以比較適合藏人。
　　鄭凡和範正文先後下了馬車，四周，有不少範府的護衛。
　　“如果是假公主，那無所謂，如果是真的，現在下庸城內應該會有不少公主護衛在搜查公主，伯爺，我們的時間，很緊迫。”
　　鄭凡舔了舔嘴唇。
　　隨即，和範正文壹起向後退去，隱沒在了壹處堆壘得很高的酒壇之後。
　　緊接著，兩個黑衣護衛上前，打開了馬車夾層，將壹個老嬤嬤擡了出來。
　　他們走在前面，鄭凡和範正文走在後面。
　　出於保險起見，他們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
　　前面的護衛擡著老嬤嬤進了地窖，來到壹處房間外，房間看起來和普通酒房沒什麽區別，但門上有壹個插梢，拉開後，有點類似後世監獄探視用的小窗口。
　　壹個護衛伸手從懷中取出壹個鼻煙壺，打開，放在老嬤嬤鼻下。
　　少頃，老嬤嬤悠悠然轉醒，在發現自己境遇後先是壹驚，但她隨即就被身邊兩個範府秘密護衛按住腦袋，讓其看向小窗戶。
　　小窗戶內點著很多盞燈，
　　裏面坐著壹個女人，女人昏迷著。
　　在女人對面靠著墻壁這壹側，壹身紅衣的四娘正坐在那兒玩著繡花針。
　　是的，四娘不僅僅是成功進入到了茶樓包廂內，而且還通過換衣服地方式，將自己易容成那位米家大小姐，帶著被自己用好多根針抵著的公主殿下就在壹群大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茶樓。
　　隨後裝作繼續逛夜市的樣子，找了個機會，趁著周遭護衛布防改變陣形時，直接打暈了公主帶著公主瞬間離開了護衛的視線。
　　所以說，這種又要自由又要安全的防衛，是存在很大漏洞的。
　　最穩妥的方式，還是周遭近距離的就是自己的護衛，鄭伯爺就喜歡這樣，因為這樣很有安全感。
　　但又有太多的貴人，喜歡玩兒什麽“白龍魚服”，喜歡體驗當普通人的感覺，所以強行讓這些護衛不要跟自己太近壞了自己心情，這才給了四娘拐走人的機會！
　　接下來，事情就清晰了，四娘帶著被自己弄暈的公主，找到了先前範府給壹處聯絡處，讓裏面的人通知範正文。
　　聯絡處是翁藏海老先生自己向四娘公布的，因為現在雙方是合作期間，自是需要消息上的互通。
　　老嬤嬤瞧見了裏面的昏迷著的那個女子，
　　當即眼睛睜大，
　　因為她發現了壹件比自己莫名其妙被劫持更為讓其震驚的壹件事：
　　“公主……公主……怎麽可能……”
　　“哢嚓！”
　　老嬤嬤的脖子，被旁邊的壹個範府護衛扭斷了。
　　這個，已經夠了。
　　沒必要再拉回去，反復詢問：妳確認沒有看錯？妳確認自己還記得公主的樣子？妳要不要再看壹眼？
　　沒必要了。
　　豪奢百年的家族，其底蘊不僅僅體現在生活奢侈上，在這裏，其實也是壹種體現。
　　當年，燕國境內這樣的門閥家族也不少，比如鄭凡曾遭遇過的北封劉氏，但可惜，他們被鎮北侯用鎮北軍給推平了。
　　老嬤嬤的屍體被壹個範府護衛運走處理，另壹個護衛走走道鄭凡和範正文面前，稟報道：
　　“家主，她說了公主。”
　　鄭凡和範正文近乎同時長舒壹口氣。
　　二人都不是怕事的人，先前心情忐忑，壹是覺得事情還未確定，二則是這種不確定性會引發出接下來的壹系列變故，需要自己二人果斷地做出應急反應，卻偏偏不得不等這裏最終結果確定後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現在，
　　踏實了。
　　範正文感慨道：
　　“伯爺，您身邊，真的是臥虎藏龍啊。”
　　鄭凡輕咳了壹聲，道：“只是運氣好罷了。”
　　範正文對面前的護衛道：“馬上通知翁先生，告訴他這件事。”
　　“是，家主。”
　　範正文相信翁藏海的能力，當他知道這件事後，會迅速地代替他做出屬於範家的應對。
　　“伯爺，我等先速速將公主帶回範府。”
　　“藏哪兒？”鄭凡問道。
　　“青方齋吧。”
　　“這麽隨意？”
　　“楚軍若是不來搜索範府，那麽公主藏在範府哪兒都無所謂；若是楚軍來搜索範府，那麽公主藏在哪兒，呵呵，也都無所謂。”
　　鄭凡點點頭，同意了。
　　只不過，鄭凡和範正文都沒有去露面，而是由壹個護衛上前，幫鄭凡囑咐了四娘幾句。
　　小心駛得萬年船在這裏得到了最為完美的詮釋，四娘先查看了壹下公主的鼻息，隨即還覺得不保險，用兩層黑布蒙住了公主的臉，最後再以麻袋將公主整個人包裹進去。
　　等壹切做好後，
　　四娘抱著麻袋走了出來。
　　先前運送宮內老嬤嬤的馬車夾層，這次被拿來運送公主，同時，四娘在和鄭凡對視之後，自己也躺入了夾層之中。
　　總之，堵死任何影視劇中會出現的任何綁架人質時可能使得人質逃脫或者留下記號的因素。
　　鄭凡和範正文坐上了馬車。
　　馬車在搖晃，但無論是鄭凡還是範正文兩個人後背都坐得很筆直。
　　酒鋪子距離範府並不遠，他們需要在這很短暫的行程裏，拿出壹個決斷。
　　“伯爺，周縣縣城內和別苑內的人馬，撤不撤出來？”
　　鄭凡沈思了三息，最後還是道：
　　“不急。”
　　範正文似乎沒覺得有多少意外。
　　“那就讓他們藏起來？”範正文問道。
　　鄭凡點點頭，“在周縣附近藏起來。”
　　幾句交流之下，二人達成了壹種共識。
　　但範正文還是道：“如果見好就收的話，會不會更穩妥壹些？”
　　畢竟，公主已經在手了。
　　“不成，公主以這種方式劫過來，就算她是真的，她也真不了了。”
　　如果鄭伯爺就這樣開開心心地帶著公主回晉地，去向靖南侯邀功，靖南侯大概是會相信這是壹個真公主的。
　　再由靖南侯向燕皇上書，燕皇大概是會相信靖南侯的話了。
　　大燕滿朝文武，也是願意順水推舟地相信楚國公主被自家平野伯擄掠回來了的，因為這很漲面子。
　　但楚國完全可以放出話來，說公主沒有被劫走。
　　可以從宗室裏再找壹個同齡女人，甚至是直接選壹個公主，派過去，和屈氏嫡長子屈培駱完婚。
　　且屈氏還會很配合地宣稱真公主沒事兒，燕人擄掠走的是假的。
　　到時候，
　　真的也就變成假的了，
　　假的，就變得再真不過了。
　　因為公主是壹個象征符號，她是被攝政王拿來和屈氏聯姻用的，她自己本身這個人，說實話，撇開公主身份的光環，還能有什麽用？
　　鄭凡相信，若是自己就這般帶著公主回去，這場大婚，必然還會繼續圓滿地進行下去。
　　到那時候，自己這次入楚的功勞，就成了兩國間的嘴炮。
　　原本的壹場聲名遠揚的大功，最後很可能就變成被拍壹拍肩膀：
　　那啥，我們相信妳劫回來的是真公主，幹得不錯，小夥子，再接再厲啊。
　　總之，
　　偷偷摸摸地將公主帶回去，政治成果和軍功利益，將會無限縮水。
　　從壹場幾國矚目的豪邁之舉，降低格調成變成街頭巷尾茶坊裏的談資：
　　“餵，聽說，咱們平野伯好像從楚國搶回來壹個娘們兒？”
　　“所以，照舊？”範正文問道。
　　“難度應該會降低才是，大婚應該會如期舉行，無論是楚國皇室還是屈氏，他們的精力都應該放在外圍對公主的搜找上。
　　等到大婚那天，我率壹支騎兵沖壹下，沖完就走，把名號留下，這事兒，就算是這般定下了。”
　　形式，
　　得走，
　　而且是必須得走。
　　範正文搖搖頭，道：“伯爺，您想過沒有，屈氏和攝政王那邊，會不會提前想到您的做法？
　　困難，其實沒有降低，反而更高了，尤其是今日之後，各路楚軍、屈氏的私兵，邊境各家，都將被發動起來。
　　今日伯爺不走，來日想走，更難。
　　甚至原本計劃的從周縣外皇室別苑裏劫走公主再走齊山離開的謀劃，也可能無法實施了。”
　　鄭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
　　笑了笑，
　　道：
　　“明明要抓的人已經提前抓到了，事兒反而變難了。”
　　但偏偏沒辦法去怪任何人，
　　難不成去怪四娘？
　　怎麽怪都怪不到四娘身上啊！
　　最後，鄭凡下了決斷，道：
　　“先照舊。”
　　範正文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應了下來，他的任務，是幫助這位伯爺，而不是代替他做任何決定。
　　而此時，
　　範府那個在冬日溫暖如春的小院裏，
　　範家老祖母深夜坐在泥地上，雙腿盤著。
　　在她膝蓋上，放著三枚銅錢。
　　老嫗的神情，有些陰晴不定。
　　她剛剛又蔔了壹卦，
　　卦象復雜，如駭浪乍起，
　　範府的未來如同大浪之中的小舟，隨時都可能傾覆。
　　“造吧，造吧，將壹家人都造得死光光才最省心！”
　　……
　　青方齋，
　　阿銘繼續在喝酒，
　　他很難喝醉，因為他可以控制血液裏的酒精含量。
　　何春來和陳道樂則坐在邊上，二人有些神情局促。
　　鄭凡和範正文壹起離開時，
　　只留下壹句話：
　　四娘好像抓到了公主。
　　對比，
　　實在是太過明顯。
　　陳道樂到底是大家族子弟，此時有些心裏受傷，感慨道：
　　“看來，我們三個，真的是廢物。”
　　何春來心有戚戚，附和道：
　　“是啊。”
　　他們這壹次經歷，真的可謂是能做事的在拼命做事，事兒也辦得極為利索，而他們呢，則像是在混吃混喝。
　　阿銘搖搖頭，
　　笑了笑，
　　道：
　　“在這裏混吃混喝的，又不是只有我們三個。”
　　這話有些犯忌諱，陳道樂和何春來沒敢接。
　　陳道樂岔開話題道：
　　“如果這次真的是直接抓到了公主，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返程了？”
　　阿銘又是搖搖頭，
　　抿了壹口紅酒，
　　道：
　　“嘁，門檻沒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