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 童言無忌

　　“他屠了梁國？”
　　“父親，是都城。”
　　“壹國之都被抹去，那這個國家，還能繼續存在麽？”
　　“有，我們楚國，還有乾國。”
　　“……”謝渚陽。
　　當爹的被兒子這話噎得很難受，隨即倔強道：
　　“那能壹樣麽，梁國只是個小國！”
　　謝玉安伸了個懶腰，從兜裏掏出壹個橘子，開始剝了起來。
　　謝渚陽則繼續道：“大國，好歹能叫壹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小國壹國泰半精華都在都城，壹旦沒了，那這個國家，還能存續麽？
　　最重要的的是，破城和滅城，是不同的。
　　郢都那次，熊老四明擺著是想要另起爐竈，早早地將他看得上的家夥事給搬出來了。
　　上京那個，呵呵，乾人富饒，壹座上京沒了，至多朝廷運轉不下去，但為父估計，乾國江南那邊倒是樂見於此。”
　　“爹，妳到底想說什麽？”
　　“爹想說什麽，妳還不明白麽？”
　　“您這好歹得有些條理，兒子我才好往下接，可您這稀裏糊塗地壹頓說，非得要兒子我硬接下去麽？”
　　“妳是我兒子，老子我以後躺床上流哈喇子時也得妳給我擦，這會兒就接不下去了？”
　　“好，我接，爹，妳是不是怕了？”
　　先前還趾高氣昂的謝渚陽在此時，忽然沈默了；
　　隨後，
　　默默地點點頭：
　　“嗯。”
　　謝玉安將剛剝好的橘肉，送到自己親爹嘴邊：
　　“爹，張嘴。”
　　“上火了！”
　　“現在兒子餵妳橘子不吃，以後兒子就不給妳餵藥了。”
　　謝渚陽張開嘴，吃下了橘子。
　　謝玉安拍拍手，道；“爹，怕很正常。”
　　說著，
　　謝玉安伸了個懶腰，在其前方，是雄壯的齊山山脈；
　　“燕國先皇帝在位時，吞了三晉之地，剿撫並用鎮住了雪原，再和我楚國打了壹場國戰，拿下了鎮南關。
　　臨駕崩前，還踏滅了蠻族王庭。
　　對燕國而言，最難拔也最疼的那幾根刺，他都已經拔掉了。
　　繼任者，看似被留了壹個滿目瘡痍的盤，但只要能撐住，能經營起來，這日後，燕國雄踞諸夏之北；
　　身側無大患，南下則是壹片坦途。
　　所以，最難的，也就是那壹陣子，這旗，哪怕搖晃得再厲害，但只要斷不倒，立住了，也就是立住了。
　　現在想想，這壹切也都是命了。
　　咱們費了那麽大的心思，還調出了兩萬本家精銳兒郎，乾人那邊，也是下了血本，終於在梁地，拼掉了李富勝的那壹部鎮北軍精銳。
　　本以為局面，到底是掰回來壹些，誰曉得那位平西王直接入乾，破了上京。
　　爹，
　　難了，
　　真的難了。
　　現如今，我大楚和乾國，已無力再北上尋那燕人的麻煩了，上去，就是主動送死。
　　但什麽也不幹，就這般等著，等著那頭老虎養好了，那就是猛虎下山了。”
　　“這個局面，為父知曉，可現如今，又能怎麽辦？”
　　“沒辦法了，盡人事，咱們已經盡了，聽天命吧。現在來看，那位燕國新皇帝對那平西王是真的有感情的；
　　說不得又是壹出燕國先帝和那兩位王爺的又壹段佳話。
　　所以，
　　還不如回去後求求我大楚的巫者們，再讓乾國的那些煉氣士再發發功，大家壹門心思地關門紮紙人，看能不能把那位皇帝或者平西王二人之間，咒死壹個。”
　　“兒啊，妳這是認真的？”
　　“不問蒼生問鬼神，也就這樣了吧，現在想想，當年乾國那位藏夫子，可能也並非做的是那無用功。”
　　“兒啊，妳沒病著吧？”
　　“沒，爹，湊合著過吧，反正還有好幾年呢，這幾年裏，咱該做啥就做啥，該給熊老四的面兒咱就給了就是。
　　謝家和熊家，也沒必要爭了，真坐上那個位置，估摸著屁股還沒坐熱，就得在史書上被記上壹筆，忒虧了。
　　燕國先皇和南北二王的時代，乾楚不也扛下來了，大不了，再努力扛過下壹代。
　　真要燕國再下壹代依舊是這般格局，
　　天意，天意了，
　　認輸！”
　　謝玉安抱著雙臂，氣呼呼地對著面前的壹塊石頭用腳踹過去，誰曉得這石頭下面生了根，並非滑石。
　　“嘶……疼！”
　　謝渚陽嘆了口氣，走過來，壹拳砸碎了那塊石頭，安慰兒子道：
　　“壞石頭已經被爹砸了，我兒不疼，不疼。”
　　“……”謝玉安。
　　“……”謝渚陽。
　　其實，因為自己這個兒子早慧得厲害，所以謝渚陽並未享受過多少當父親的感覺。
　　而這時，
　　謝玉安則腦袋壹磕，抵在了自己父親的肩膀，整個人，還略帶著些許的抽泣：
　　“爹，我小時候曾做過夢，在夢裏，我幫著爹妳，幫著謝家，拿下了熊家的皇位。”
　　謝渚陽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兒子的後背，
　　安撫道；
　　“兒啊，夢裏啥都有。”
　　“然後爹娶了熊家的女人，爹，妳猜猜是誰？”
　　謝渚陽又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很是欣慰地道：
　　“兒啊，辛苦妳了，在夢裏還不忘給爹找女人。”
　　“呵呵，然後，那個女人，竟然給我生了個弟弟？她怎麽生出來的，兒子想不通。”
　　“額……”
　　謝渚陽抿了抿嘴唇。
　　其實，有些時候對於自己生子的事兒，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他兒子，做得實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得，妳稍微懷疑稍微調查，可能就直接指向了他。
　　有時候，謝渚陽也會惆悵；
　　生兒子是為了幹嘛？
　　繼承家業麽？
　　繼承家業的話，壹個帶把兒的，也就夠了。
　　發達家族麽？
　　發達家族的話，自己就算是再生出壹百個帶把兒的，捆起來，可能都沒眼前這唯壹的壹個兒子這般厲害。
　　於情於理，這個兒子都足夠優秀，有這壹個兒子，他也能揣著明白當糊塗。
　　可是這……
　　“然後，爹也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喜歡上了弟弟，開始想轍，改東改西，就為了將弟弟扶上去，讓我這個當哥哥的，去輔佐弟弟。”
　　“爹有那麽傻麽？”謝渚陽拍兒子後背的手，有些停滯了。
　　“不是爹有沒有那麽傻，而是那個女人，她想要啊，她手段厲害著呢。娶了她，有了她生下的孩子，我謝家，自此之後在大楚，就是名正言順的了。”
　　謝渚陽張了張嘴；
　　“最主要的是，沒坐上皇位不要緊，頂天了壹個謝家家主，土皇帝和真皇帝，差距還是很大的。應該是爹，坐上那把椅子後，看兒子，就沒那麽順眼了。
　　與其說是我在和弟弟爭，與其說是那個女人在背後使壞；
　　倒不如說，
　　是爹妳，在和兒子我爭。”
　　“爹的，不就是妳的麽？老子的，不就是兒子的麽？爭什麽爭。”
　　“可是爹，人是會變的。”
　　“爹都這般年紀了，還會……”
　　“妳變了，真的變了，在夢裏。”
　　“好，好，在夢裏，然後呢，我兒怎麽做了？”
　　“宮變了唄，嘿嘿。”
　　“妳在夢裏，把爹給殺了？”
　　“沒，給您養起來了，您當上了太上皇，當了好久，又生下了好多弟弟妹妹。”
　　“哦，這還好，謝謝妳了，兒子。”
　　“可是爹，為什麽現在，就和夢裏差距那麽大呢，那個夢，小時候做時，真的和真的壹模壹樣啊。”
　　“畢竟是夢嘛。”
　　“是啊，畢竟是夢啊。”
　　謝玉安忽然放聲大哭：
　　“可現在連夢，都沒得做了！”
　　當爹的又安撫了兒子很久，
　　最後，
　　嘴唇發顫，
　　帶著些許好奇，
　　問道；
　　“妳夢裏那個小娘，是誰啊？”
　　“爹這麽想知道麽？”
　　“總是有點好奇的，能讓我和兒子反目成仇，那女人……得多迷人吶。”
　　“爹，人家現在嫁人了。”
　　“嫁人了又怎麽了？嫁人了有時候才好呢，妳小子，不懂。”
　　“爹，那只是個夢。”
　　“爹就是好奇，心癢癢，咱爺倆，現在大事兒先放放，這風頭不對，正如妳先前所說，這位置，就由他熊老四先坐著唄。
　　但這小事兒，咱爺倆可以碰碰杯，不是麽？
　　比如，先搶回個小娘怎麽樣？”
　　“爹啊……”
　　“怎麽了？”
　　“妳真要去搶啊？”
　　“嘿嘿，既然是楚女，哪怕是熊氏女，爹現在難道還要不成麽？”
　　“可人家，也等著妳呢？”
　　“等爹我？”
　　“對，巴不得等爹妳上門去呢。”
　　“哈哈哈，笑話，誰這般大的口氣，就算是熊老四，現在也得巴結著咱。”
　　“人家巴不得您上門給他湊滿個四缺壹呢。”
　　“……”謝渚陽。
　　……
　　“太子爺，世子爺，您二位好歹多披壹件衣裳啊。”
　　黃公公小心翼翼地陪在倆小爺身後，左胳膊右胳膊，都掛著壹件外裳。
　　天天帶著姬傳業，剛在南門關城墻上跑完步，倆孩子腦袋上都冒著汗氣。
　　自打和天天在壹起後，姬傳業每日都跟著天天的作息來，雖然沒辦法變得和這位哥哥壹樣身體敦實，但真的沒以前那般虛了。
　　而黃公公，這次平西王出兵，黃公公是監軍；
　　本是陪著平西王出了南門關，後又陪著瞎子在趙地經營，之後再被分配回了南門關督促後勤。
　　雖說黃公公曾上陣砍過人，但他本人還是更喜歡這種在後方安逸混資歷的日子的。
　　前線大捷已經不斷地報來，黃公公可是高興了好久，到現在做夢都會笑醒，等王爺大軍歸來，他就可以回宮了。
　　回宮之後，地位之超然，哪怕品級上比不過魏公公和張公公，但自個兒，是真的地位超然了，那還用比麽？
　　不比了，不比了。
　　“弟弟，給。”
　　天天從壹個箭門樓子裏，拿出了兩根黃瓜，碧翠碧翠的，上頭還帶著冰渣子。
　　夏日的冰可不便宜。
　　黃公公見狀，還下意識地舔了口嘴唇。
　　倆孩子壹人壹根黃瓜，吃得很是暢快。
　　就是這黃瓜，它沒那麽脆了。
　　“天天哥，妳說咱倆啥時候能真的跟著幹爹出征啊？”
　　天天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等咱再長大壹些吧。”
　　“那還得等多久啊。”
　　“等到像大虎哥那般大就可以了吧。”天天分析道。
　　“哦。”
　　姬傳業有些失落。
　　黃公公在此時諂媚地開口道；“太子殿下，您以後得在宮中運籌帷幄的，我大燕……”
　　誰曉得，
　　姬傳業卻搖頭道：“我才不要躲在後頭嘞，我以後要和天天哥壹起去前頭殺敵。”
　　天天伸手，學著鄭凡摸自己腦袋的樣子摸了摸太子的腦袋，
　　道：
　　“弟弟，得懂事哦。”
　　“和皇爺爺和父皇那樣，就住在皇宮裏，得多沒意思，龍椅父皇也抱著我坐過，說實話，硬邦邦的硌人，不舒服。”
　　“好吃不？”
　　天天忽然問道。
　　姬傳業認真思索了壹下，道：“沒咬過呢。”
　　“下次妳回家，咬壹下，告訴我什麽味道。”
　　“金子做的，應該不好吃吧？”姬傳業說道。
　　“哦。”
　　天天有些意猶未盡地應了壹聲。
　　“等下次，天天哥和弟弟壹起回京，弟弟我帶著哥哥去坐坐龍椅。”
　　“……”黃公公。
　　天天搖搖頭，道；“不去，爹說過了，妳能來我們這兒，我不能去妳們那兒。”
　　“為何？母後說過，她小時候在家裏，最喜歡去朋友家串門了，串門時，人家會將家裏的好吃食給她們。”
　　“爹說了，我去妳家，怕回不來。”
　　“……”黃公公。
　　“為啥呢？皇宮沒有王府好玩兒呢。”
　　天天扭頭看著姬傳業，
　　道；
　　“我不想離開爹呢。”
　　“其實，我也不想。”姬傳業搖搖頭，“父皇沒有幹爹對我好，父皇好忙，在皇宮裏每次見我，都是抽空見壹下，然後就又去忙了。
　　下面人都說，父皇日理萬機，很忙，本來我是信的，後來看幹爹，我就覺得父皇是在騙我了。”
　　“但妳還是要回去的。”
　　“不回去。”
　　“妳不回去，黃公公會抓妳回去的。”
　　“……”黃公公。
　　姬傳業看向黃公公，
　　黃公公壹張臉馬上綻放如菊，道：
　　“太子殿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姬傳業沒難為人家黃公公，而是繼續自言自語道：
　　“其實我不是很想我爹，主要是想母後了，母後應該也很想我吧。”
　　“妳弟弟妹妹們呢？”
　　“太小了，不喜歡和他們玩。”
　　“那這好辦，把妳母後接過來，我們壹起住王府就好了。”
　　“對啊，好主意！”
　　“……”黃公公。
　　黃公公冷汗，已經浸潤了自己的衣服，但還是得強忍著表情不要發生變化。
　　他其實很害怕，
　　哪怕現在太子爺還小，無所謂……
　　但等到日後太子爺長大了，忽然睡個覺，想起來今天的事兒，想起來今兒個說到的話，再想到了站在旁邊聽話的自己，那……
　　好在，倆孩子又改變了話題。
　　天天壹邊晃動著吃了壹半的黃瓜壹邊道：
　　“好擔心爹把仗都打完了，那等我長大了，就沒仗可以打了。”
　　在這個時代的大燕，無論是在民間還是權貴家，小孩子們都熱衷玩兒打仗的遊戲。
　　“天天哥別擔心，等我們長大了，要是沒仗打，弟弟我陪妳打仗玩兒嘛。”
　　“噗通！”
　　黃公公終於承受不住這種“童言無忌”，直接跪伏在地。
　　倆孩子看著黃公公，
　　黃公公極為勉強地笑了笑，道：“兩位主子，奴才想起來下面還有些事兒要辦，王爺馬上凱旋了，奴才得去看看下面準備得如何了。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黃公公近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城墻，剛到下面，就看見下面壹群人擠得團團轉，見他來了，馬上稟報道：
　　“公公，不好了，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公公。”
　　“怎麽回事兒？”
　　“禦賜之物不見了，不見了！”
　　禦賜之物？
　　黃公公馬上意識到是什麽了，然後又想到了先前天天拿出來的和太子殿下壹起吃的兩根冰凍黃瓜。
　　當下，沒好氣地擺擺手道；
　　“不打緊，不打緊，都去忙吧，雜家知道了。”
　　禦賜之物，本就是皇帝賜給凱旋的王爺的；
　　現在被兩家的兒子壹人吃了壹根，這又算得了啥？
　　黃公公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先脫下衣服，擦拭了壹下身子，再又換上了壹身新衣服。
　　這倆小爺可真難伺候，早知道當初自己就該堅持留在前線了，唉，壹天天這般嚇唬來嚇唬去的，得折多少壽元。
　　而這時，
　　吃完了黃瓜的倆孩子，在遠遠有壹群護衛保護的前提下，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哨塔最頂端。
　　姬傳業有些害怕，天天倒是無所畏懼。
　　“天天哥，好高哦，弟弟害怕。”
　　“閉著眼，抱著哥哥，就不怕了。”
　　“哦。”
　　姬傳業抱著天天的腰。
　　天天嘗試著往邊緣地帶走，太子亦步亦趨抱著他跟在後頭。
　　四周，壹眾護衛們直接嚇得近乎炸開，馬上有人下去準備接應，有人直接攀附上了塔樓墻壁。
　　“阿弟，睜開眼，看！”
　　太子睜開了眼，在這個南門關最高處的位置，看見南面，有黑色的烏雲正在向這裏緩緩而來，是凱旋的大軍！
　　“阿弟，以後打仗回來的，就是我了。”
　　“那我……那我就在這裏，站得高高的，等著哥哥。”
　　“嘿嘿，好。”
　　“還要帶著哥哥最喜歡的吃食。”
　　“唔，我最喜歡的吃食？”
　　“我去把父皇的龍椅偷過來，給哥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