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現在與未來

　　前有鎮北侯後有靖南侯先後在全德樓吃了鴨子，且都是剛壹入城就直奔過來吃，全德樓的名氣，可以說是達到了頂峰。
　　但近些日子，全德樓的生意，卻顯得很冷清。
　　因為全德樓的鴨子賣得很貴，普通人是不大吃得起也不舍得這般吃的，而富貴人家，這些日子也都沒心思吃，甚至是……永遠都吃不了了。
　　“這是第幾撥了？”
　　坐在全德樓二樓靠著窗戶位置的鄭凡開口問道。
　　“回小鄭大人，這是第四撥了。”
　　“張公公，剛見面時我就說了，別叫我小鄭大人。”
　　“那叫妳什麽，小凡子還是小鄭子？”
　　六皇子恰好推開門走進了包廂，摘下頭上的鬥笠丟給了壹旁的張公公。
　　其身上更是穿著壹身粗衣長衫，看起來像是壹個窮酸讀書人，衣衫上還夾雜著不少泥草，膝蓋位置還有土色。
　　“妳去幹嘛了？”鄭凡問道。
　　“去哭墳，我給我娘和我外公他們修的香火土地廟，前日裏被推平了，我喬裝過去哭了會兒，唉，渴死了。”
　　六皇子伸手拿起面前的茶壺，對著長嘴兒直接喝了起來。
　　“咕嘟咕嘟……”
　　喝了壹汽後，六皇子擦了擦嘴，把茶壺遞給身邊的張公公，道：
　　“續壹壺茶來。”
　　鄭凡馬上提醒張公公道：
　　“換個茶壺。”
　　“妳嫌棄我？”
　　“廢話。”
　　“我很傷心。”
　　“那就傷著吧。”
　　張公公拿著茶壺下去了。
　　“別太難過了。”鄭凡開口安慰道。
　　“還行，那廟我都偷偷建了幾年了，就是預備著哪天讓父皇去推的。”
　　六皇子伸手從籃子裏拿起壹塊桃酥餅咬了壹口。
　　“這樣啊？”
　　“就這樣啊，妳想啊，想懲罰壹個人，自然得拿掉他珍重的東西才能起到懲罰的效果，妳貪財，那就抄妳的產業；妳貪權，那就貶妳的官；
　　妳要是什麽都沒有，那板子就得打妳身上去勞其筋骨了，所以啊，妳就是沒什麽喜歡的東西，為了擋板子，妳也得弄出幾個來，需要時被上頭給‘拿去’，而且完事兒後，還得去做點傷心的模樣，讓上面有懲罰妳的成就感。”
　　“這也可以？”
　　“這沒什麽不可以，喏，看見了麽，下面。”
　　鄭凡扭頭看下去，這是被禁軍押送從這條街過去的第五撥囚犯了。
　　“兵部侍郎蔣家的下人，主家已經被滿門抄斬了，這些下人就得發配出去。”
　　“蔣家？”
　　“嗯，妳從虎頭城調到翠柳堡，就是走的蔣家的關系，他小兒子在我的賭坊裏欠了不少銀子，我雖說是個閑散王爺，但皇子的錢，可不好賴。”
　　“權錢交易，這麽直白的麽？”
　　“直白才顯得坦蕩。”
　　“是這個道理。”
　　“再者，蔣家在虎威的產業裏有壹座說是煤礦實則是銅礦的山頭，我可是眼饞很久了，他家家產已經充公了，過幾日我就讓人從內府那兒買來。”
　　“妳早就算計到了？”
　　“對啊，誰叫他蔣家不厚道呢，我想出銀子買，他們不賣。”
　　鄭凡點點頭，
　　恰好張公公續了壹壺茶上來，
　　鄭凡壹邊倒茶壹邊在心裏想著：
　　如果這是壹款叫《父慈子孝》的遊戲的話，
　　前十年，是燕皇把小六子給虐得死去活來。
　　但小六子也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摸清楚了套路，開始反向去故意刷這款遊戲的副本。
　　“就不怕陛下知道？”
　　陛下要知道妳耍了他，拿他當刀使，呵呵。
　　“我父皇日理萬機，他哪有那麽多的空暇來看看我這個兒子每天在做什麽，無非是想到我時，隨口問壹句，就跟現在我問張公公壹樣：
　　魏忠河！”
　　張公公馬上彎腰，道：
　　“奴才在。”
　　“成玦近日如何了？”
　　“回殿下的話，六殿下今日裏偷偷去了城外田埂上，跪著哭了很久。”
　　“啪！”
　　六皇子拍了壹下手，對鄭凡聳了聳肩，
　　道：
　　“也就這般了。”
　　鄭凡端起茶杯，喝了壹口茶，這是老鷹茶，聽它名字就知道，味道不是茶中最好的，也和名貴沾不上什麽關系。
　　但是在此時的京中，喝老鷹茶，卻正符合氛圍。
　　“我父皇不會再問了，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對乾國開戰的方略，對門閥是殺是貶謫是流放，壹大堆的事兒都壓在父皇身上呢。
　　只要父皇不再問，魏忠河也就不會再說了，哪怕魏忠河手裏的密諜司知道了我通過內府拿了蔣家的那座銅山，但他依舊什麽都不會說，哦不，是不會主動說。
　　並不是說魏忠河會對我父皇不忠，而是因為，這是他當奴才的本分。”
　　“很精彩。”
　　鄭凡點評道。
　　這才是高端玩家。
　　當然，這裏面還有壹個點。
　　鄭凡註意到了，六皇子肯定是故意的，
　　自己來這裏後，張公公喊自己“小鄭大人”，六皇子在自己面前用的是“我”而不是以前的“孤”。
　　半個月前，皇宮內的事兒，想來還是傳出來壹些。
　　“不過有壹件事我很好奇，妳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咳咳咳……”六皇子聞言咳了起來，手指著鄭凡，臉有些泛紅。
　　張公公馬上上前幫六皇子輕拍後背。
　　六皇子順過氣後，指著鄭凡道：
　　“妳這個沒良心的！”
　　“嘶……”
　　這畫風，不對勁啊。
　　“妳可知，從資助妳開始，孤已經在妳身上砸下了多少銀子？”
　　“很多。”
　　翠柳堡，是六皇子花的銀子找的人修建的，堡寨倉庫裏的甲胄以及外面養的那些馬，也是通過六皇子的渠道送過來的。
　　很多東西，都是那種有錢妳都很難搞到的違禁品。
　　“我很好奇，妳在翠柳堡時，我每次給妳的信以及妳回的信，是不是妳都沒看過？”
　　“看過。”
　　翠柳堡傳統，瞎子看信瞎子回信。
　　“不，妳肯定沒看過，妳可知，除了看得見的這些東西，我在看不見的那些地方，又砸了多少銀子？
　　乾國邊境的堡寨體系上，我用銀子，給妳砸出了多少內應？”
　　“額……”
　　尼瑪，瞎子沒跟我說過啊。
　　“妳的心意，我知。”
　　六皇子瞪了壹眼鄭凡，又坐了下來，道：
　　“妳可知，我雖然看似商行和產業不少，但我手頭上，其實真沒積攢出太多的銀錢。”
　　“以錢生錢麽？”
　　鄭凡上輩子沒做過生意，漫畫工作室也不算是什麽正兒八經的生意，只能猜測出大概六皇子做生意賺來的銀子又繼續投入到產業的擴大和升級上去了。
　　“就拿蔣家的煤礦來說吧，我從內府那裏拿下壹座煤礦不假，但在先前，我用市面上半價完全虧錢的價格給銀浪郡駐軍送去了壹批煤炭。”
　　“哦，不容易啊。”
　　賺錢多不假，但交了不少保護費，誰叫妳攤上這樣壹個爹呢。
　　“最可氣的是，我明明知道接下來朝廷要做什麽，但我卻忍著沒敢對土地和糧食下手！”
　　鄭凡伸手從果盤裏拿了壹個橘子，剝著；
　　心裏，其實很清楚六皇子的憋屈。
　　做生意，得看風向，得跟著政策走，如果能提前預知或者收到消息的話，基本上就……
　　六皇子早早地看出他父皇和鎮北侯之間的奸情了，
　　也清楚，
　　這是壹場戲，壹場演給大燕門閥看的戲。
　　但他卻不能依靠自己的政治敏銳去為自己的生意鋪路，此時此刻，鎮北軍鐵騎正在大燕門閥身上瘋狂肆虐著，屠刀舉起，血流成河。
　　這些門閥，傳承百年以下的都不好意思出門打招呼，基本都是幾百年的大韭菜，這韭菜都快肥到老樹盤根了。
　　壹刀子下去，田產、糧食、古玩、金銀等等這些東西都會被擠壓出來，燕皇自然是吃大頭，但光是這壹舉措的影響之大，若是有壹支大商行能夠提前做出準備的話，這壹波下去，也能跟在朝廷後面吃出個壹波肥。
　　但偏偏六皇子不能這麽做。
　　金山銀山就在自己面前，像是紅帳子門口的女郎對著妳拋媚眼喊：爺，進來玩玩嘛。
　　但妳還得學那老學究壹邊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弓著腰跑開。
　　“賺錢，只是為了打發無聊罷了，不坐上那個位置，妳賺多賺少，都是便宜妳哥哥的，興許，還有妳弟弟。”
　　六皇子對鄭凡翻了個白眼，道：
　　“妳連我那還未成年的弟弟都不放過要離間壹下？”
　　“本能，本能。”
　　“孤不是舍不得那些銀錢，孤是急，以前總想著細水長流，有點結余，打點打點關系為自己以後避避禍罷了。
　　但真當用錢的時候，才發現這錢磨子，真的壓手啊。”
　　“改明兒我再弄幾個好東西，妳拿去賣錢吧。”
　　“這是自然，要不是妳那肥皂和香水生意撐著，我這錢還真砸不利索，不過下面倒是好了，在燕國賺錢不方便，在乾國賺錢，就從容多了。”
　　鄭凡腦海中忽然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日不落帝國，也是壹手洋槍壹手鈔票，壹邊幹仗壹邊開公司賺錢。
　　自己和小六子的配合，還真有那種感覺。
　　是啊，這個世界上，最賺錢的生意，永遠都是——搶他丫的！
　　“餵，我可是聽說了，似乎鎮北侯爺對妳也挺賞識的。”
　　“那妳有沒有聽說鎮北侯給我開了什麽條件？”
　　六皇子搖搖頭。
　　這事兒，自然是不可能傳出來的，因為當時在場的，算上鄭凡，就四個人。
　　青霜在鎮北侯爺身邊，像是個義子，但他的真實身份，可是鎮北侯府七大總兵之壹。
　　外加壹個鎮北侯和靖南侯，
　　若是連當時的話語都傳遞出去，
　　那就只有壹個可能，
　　那就是鄭凡為了自己炒作自己，自己放出去的風聲。
　　但很顯然，鄭凡不會那麽無聊。
　　“鎮北侯爺說，我是北封郡人，應當入鎮北軍，願意提拔我做參將，再劃撥壹千鎮北軍鐵騎給我。”
　　“靖南侯爺呢？”
　　“銀浪郡翠柳堡守備。”
　　六皇子點點頭，道：
　　“妳選的對啊，還是做守備好。”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
　　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別人肯定會覺得鄭凡傻得冒泡了。
　　但只有小銀幣才懂得另壹個小銀幣的心思。
　　“鎮北侯府，六鎮，三十萬鎮北軍，七大總兵，唉，體系森嚴，妳進去後，說實話，還得繼續當孫子，還得論資排輩，哪怕妳立了再多的功，還得壹步壹步地挪位置，但越往上越不好挪。”
　　鄭凡點點頭。
　　七大總兵，六個“李”姓，除非他鄭凡也不要臉地改名叫“李凡”；
　　但這吃相太難看了，也忒丟人了壹些。
　　同時，還有那位神秘的小侯爺。
　　進了鎮北軍，就像是進了壹個森嚴的新體制內，妳從這個團體裏獲得多少支持的同時也意味著妳被這個團體給綁定得多深。
　　“翠柳堡守備，唉，我這位舅舅，對妳是真的看好啊，呵呵。”
　　翠柳堡守備，官職沒動，也沒說調撥多少靖南軍給妳。
　　看似小氣得很，但裏面透露出來的，卻又是壹種極大的放任。
　　馬上就要打仗了，
　　要發展，要壯大，要人，要兵，要權，要地位，自己去拼吧，自己去搶吧！
　　就如同北封郡的那壹地小軍頭塢堡那般，能吃多肥，看自個兒本事就是了。
　　靖南侯沒強行要求鄭凡進他的體系，而是給了鄭凡壹個機會，妳要真有野心，真願意，那就自己混出壹個新軍閥出來。
　　國戰將開，將星璀璨，有人隕落也就有人重新崛起，鎮北軍和靖南軍之外，說不得還會崛起出新軍。
　　以前，守國時，南北兩大侯爺夠用了，但接下來，就不夠了。
　　“我那舅舅已經回銀浪郡壹陣子了，妳還要耽擱多久？”
　　“明兒就走了。”
　　鄭凡被留下來，給田家收屍。
　　京城內的棺材子兒，真的已經不夠用了，義莊的人，也早就忙壞了。
　　光是京城，就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那京城外屬於門閥真正勢力盤踞的地方，估計死的人會更多。
　　說實話，鄭凡還真不擔心這麽壹通大規模的清洗會讓這個國度崩潰，壹來燕皇既然敢發動就肯定有準備，比如頂替那些被清洗官員的預備官員，寒門的崛起，自是無法抵擋的勢頭了，而且門閥之中，分滅門冊也分刑徒冊，同時還有壹些壹向親近皇族且願意主動低頭自剪羽翼的，也依舊能得到提拔重用。
　　動蕩，是必不可免的。
　　但除非大燕在對乾戰爭中壹敗塗地，否則大燕朝廷依舊是穩如泰山。
　　後世有壹句話，叫別以為自己多重要，地球少了誰都壹樣轉。
　　門閥士族確實把持著燕國的方方面面，但燕國軍隊牢牢地掌握在那三大巨頭的手中，門閥們，還真翻不出浪花來。
　　就是體系破壞，朝廷運轉這類的，至多短時間內會出現壹些問題，但很快又不會是問題。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但想做官的兩條腿的人，滿大街都是。
　　鄭凡熟悉的那個歷史時空裏，憑借幾十萬人口就能殺入中原建立王朝的例子可多的是，那他們是怎麽玩兒得轉的？
　　什麽動搖國本，什麽根基敗壞，什麽治大國如烹小鮮，那不過是因為當時的皇帝和掌權者壹邊想要修補椅子壹邊自己還得坐在椅子上罷了，所以顯得小心翼翼。
　　但燕國這邊，三巨頭站壹起。
　　鄭凡想到了秦始皇，秦始皇滅六國後，可沒歇息，繼續搞事情，書同文車同軌再焚書坑儒等等，壹樁樁壹件件，那是相當的任性。
　　但祖龍只要在位壹日，那些野心家夥和六國遺民們就不敢造次，祖龍之威，能讓所有異動絕望。
　　就如此時的燕皇、鎮北侯和靖南侯，當他們站在壹起時，大燕境內的壹切反對力量，就都是紙老虎了。
　　但祖龍壹死……
　　“在想什麽呢？”小六子開口問道。
　　“壹想到明日就要回去了，又要很長時間見不到妳了，心裏就有些難受。”
　　“……”六皇子。
　　“不過也挺好的，當兵的，就該和當兵的對掐才有意思。”
　　繼續當刀子去屠滅門閥，鄭凡厭倦了，也不符合他的審美，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僅存壹點的矯情了。
　　“其實我也羨慕妳啊，等回翠柳堡後，妳就自由了。”
　　“別羨慕，萬壹出師不利，直接被乾軍包餃子吞掉了呢？別以為打仗是件很輕松的事兒。”
　　“這個，按照妳之前說的那個詞兒，叫反奶是麽？”
　　“妳真乖，還能記得我說的話。”
　　“奶，這個字，我越發覺得有神韻，這些日子，經常反復琢磨，才發現裏面蘊藏著很多的道理。”
　　“汙了。”
　　六皇子伸手指了指窗外有些陰沈的天，
　　又咳嗽了幾聲，
　　顯然是今天出去演哭戲，有些著涼了。
　　當然了，這裏面有多少是在演戲又有多少是真情流露，那就只有六皇子自己心裏清楚了。
　　說得很灑脫，但在田埂上面對被推平掉的土地廟，他心裏，難不成會很高興？
　　“鄭凡。”六皇子舉起茶杯，繼續道：
　　“他們，擁有的是現在。”
　　鄭凡拿起茶杯，和六皇子碰了壹下，暗想著這小六子和自己待久了之後也開始產金句了，接了下壹句：
　　“我們擁有的，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