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四百壹十三章 妳說為什麽

　　“若我得罪過寧王呢？”
　　奇怪的男人語氣復雜的說出這樣壹句話，因這壹句話，武先生的眉角就再次微微往上擡了擡。
　　武先生沈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麽，眼神裏細小的變化，讓那個男人心裏瞬間就緊張起來。
　　武先生問：“是妳，還是妳們？”
　　男人似乎沒有料到武先生會問出這樣壹句話，所以神情都變了變。
　　他開始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因為壹時沖動而這麽著急的出現在節度使大人面前，他低估了壹位寧王帳下重臣的實力，也低估了這位節度使大人的智慧。
　　在這片刻之間，他還想到……是啊，自己這是犯了多大的錯誤，竟是忽略了這麽多。
　　在這樣壹個亂世之中，能成為寧王帳下最重要的幾位節度使之壹，又怎麽可能不是強者？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做到節度使大人這樣的高位，可能只需要在單壹方面很強的能力即可。
　　但是在亂世，能活到今天且身居高位的人，哪壹個不是各方面都強的壹塌糊塗的人？
　　他在後悔自己的心急，而武先生在等他。
　　良久之後，這個奇怪的男人長出壹口氣後回答：“是，我們。”
　　武先生隨即笑了笑，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敵意。
　　緊跟著，武先生又問出了壹個直擊男人心靈深處的問題。
　　“妳們得罪了寧王，那，寧王知道嗎？”
　　這句話出口後，男人聽到顯然楞了壹下，然後他的表情就顯得更加復雜起來。
　　“大人為什麽這麽問？”
　　沒有回答，他反問了壹句。
　　武先生笑道：“妳說的是妳們，從妳的語氣來看，這不像是壹兩個人的事，如果妳們都得罪過寧王，但還能好好的出現在我面前，那就只能證明兩件事。”
　　武先生伸出壹根手指：“第壹，妳們得罪過寧王的事，寧王其實不知道。”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寧王知道，但是妳們還好好的活著，就說明妳們自己認為的得罪，在寧王看來不值壹提，不然的話妳們早就已經死了。”
　　男人聽到這番話後，表情更加復雜起來。
　　他仔仔細細的思考了壹下這些話，越想越覺得好像確實非常有道理。
　　以寧王現在的兵鋒之盛，以寧王自身的武功之強，以寧王帳下的高手如雲……這些條件加起來的情況下，他們依然還活著，並且好像真的從沒有被追究追查過，似乎確實印證了這位武大人的推測。
　　他沈默良久後看向武先生說道：“寧王應該知道，但我們還活著。”
　　武先生笑著點了點頭：“所以妳害怕什麽呢？”
　　他指了指屋子裏：“不如坐下來好好喝杯茶，我剛剛請妳吃了飯，不知道妳剛剛買的那壺茶，能不能分我壹杯。”
　　不久之後，這家叫做雨聲茶樓的大堂裏，武先生和這個奇怪的男人對面而坐。
　　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天氣也很配合，下起了小雨，雨聲非但沒有讓人心情煩躁，反而給人壹種寧靜的感覺。
　　男人給武先生倒了杯茶，沒有急著說話，似乎是在整理著措辭。
　　“我確實是從蜀州而來，但我不是蜀州人。”
　　男人緩緩吐出壹口氣後，開始講述自己的身份。
　　“我們這些人很特殊，從壹出生就給自己上了壹道枷鎖，告訴自己，這是責任，這是目標，這是活著的意義。”
　　武先生沒有搭話，只是壹邊喝茶壹邊安安靜靜的聽著。
　　他似乎看了出來，面前這個男人，是壹個壓抑許久，也找不到什麽人來傾訴的可憐家夥。
　　從他開口的這第壹句話就能聽得出來，這種壓抑，大概是從他懂事就開始的。
　　所以武先生想著，這樣的壹個人，也許他本該有的無憂無慮，比其他普通人要短的多。
　　也許是在懵懵懂懂的少年時代，就被所謂的責任壓在了肩膀上。
　　“我們是夫子傳人。”
　　男人看向武先生，語氣格外復雜地說道：“就是那個妳們都知道的周夫子。”
　　武先生還是怔了壹下，因為他確實沒有想到對方的身份居然是周夫子的後人。
　　男人道：“我叫離人。”
　　他端起茶杯抿了壹口，也許是因為稍稍有些緊張，所以嗓子也有些幹。
　　他這樣的人，在潛藏蜀州多年隨時面臨兇險的時候，都沒有如現在這般緊張過。
　　這種緊張不是他害怕自己打不過誰，殺不了誰，而是他第壹次對壹個陌生人敞開心扉。
　　“夫子的後人都很可憐。”
　　離人低下頭，看著手裏的茶杯說話，似乎他只要再多看壹眼面前的陌生人，多看壹眼那張陌生的面孔，就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了。
　　“夫子的後人，壹出生就要背負什麽所謂的復興大業的責任，就要扛起夫子的神話……”
　　他說到這停頓了壹下，然後自問自答似的回應了自己壹句。
　　“可夫子是神話嗎？”
　　他搖了搖頭：“夫子從來都不是神話，只是天下人需要壹個神話。”
　　離人的眼神有些飄忽，但他的話卻不飄忽，而是穩的像是這世間萬物的本源。
　　“夫子不是神話，天下人需要壹個神話罷了。”
　　因為這句話讓人明白過來，那不是世間萬物的本源，那是人心的本源。
　　武先生自言自語的重復了壹遍這句話，心中有所觸動。
　　是啊，哪有什麽神話，所有的神話都是人希望世間出現的，自己所不能的力挽狂瀾。
　　夫子的完美，也許只是後世之人編造出來的，他確實很強，各方面都很強，不管是他所學會的任何壹種技能，別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夫子不完美啊，夫子也是個好色之人，也是個好酒之人。
　　但夫子最完美的，是他知道什麽是度。
　　人間疾苦太多，不平太多，而蕓蕓眾生沒有能力改變這疾苦，改變這不平。
　　所以他們便把這希望寄托在最強的人身上，於是夫子就成了神話。
　　百姓們是想用神話來告訴那些當權者，妳們看啊，妳們仔細看啊，那才是當權者該有的樣子。
　　然而這樣的神話，百姓們聽人說過，見人寫過，百姓們自己也傳播過，但百姓們心中卻是不大信的。
　　夫子的後人們信了，在壹遍壹遍欺騙自己的努力下，他們成功欺騙了自己。
　　他們覺得夫子是神，而他們是神的後裔。
　　離人眼神裏的悲傷，就來自於這神之後裔的自以為是。
　　“我在很多年前就離開了聖刀門，我也不是夫子嫡系後人，所以在聖刀門中只是壹個小人物。”
　　離人緩緩說道：“我之所以走，是因為聖刀門容不得我。”
　　在這個時候，武先生終於忍不住搭了壹句話。
　　他問：“因為妳是威脅？”
　　“是。”
　　離人依然低著頭說話，眼睛的水汽，和茶杯裏的水汽，似乎已經融合在壹起。
　　“我是旁系出身的人，我的天賦怎麽能高過嫡系出身的人？”
　　離人道：“那時候我也不知天高地厚，便覺得既然都是夫子後人，何必要分出裏外來？難道我們骨子裏流淌的夫子的血是假的不成？”
　　這壹刻他擡起頭看向武先生，壹字壹句地說道：“旁系的人要以奴仆身份服侍和保護嫡系的人，這不是夫子定下的規矩，這是嫡系的人定下的規矩，既然不是夫子說的，那麽為什麽不能是錯的？”
　　“於是，我便要挑戰壹下這規矩，也想告訴那些嫡系的人，我骨子裏流淌的夫子血脈，不是假的。”
　　“我贏了，壹直贏，所有與我差不多同齡的嫡系後人，皆非我之對手，他們壹個壹個的敗給我，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最難看的那個，卻是門主。”
　　武先生聽到這後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說道：“可妳沒死。”
　　“是啊，我沒死。”
　　離人眼睛裏閃過壹抹悔意，雖然只是壹閃即逝，可卻那麽濃烈。
　　“我父親死了，母親死了，我的兄長和我的弟弟都死了。”
　　離人松開握著茶杯的手，這是他的克制，如果不松手，這茶杯下壹息就會在他手心裏碎裂。
　　這可能就是壹個人離開家門多年，潛藏在陌生之地太久，後天養成的克制。
　　“我逃出聖刀門的時候，曾經立誓，待我回去的時候，便要殺盡嫡系之人……”
　　他第二次擡起頭看向武先生。
　　“上個月，我從蜀州返回聖刀門，去見了他們，才知道門主已死，才知道嫡系死了很多人，當初殺我家人的那些人都死了，而這些人，都是因寧王而死。”
　　離人道：“我回去之後的時候是想著，反正我已開殺戒，殺過人了，也該不在乎再多殺壹些才對。”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回去後，他們看我的眼神沒有仇恨，沒有敵視，甚至沒有排斥……”
　　離人重重的吐出壹口氣。
　　“他們看到我的時候只是陌生，當我告訴他們我是誰的時候，他們看我的眼神裏，竟然是……妳回來了，能不能救救我們？”
　　離人的手再壹次攥住了茶杯，這是下意識的動作。
　　啪的壹聲，杯子終究還是被他捏碎了。
　　“我回去是殺他們的啊！”
　　離人的聲音驟然提高，甚至聽起來有些許淒厲。
　　“我就是要殺他們才回去的啊！”
　　壹樣意思的話，他說了兩遍。
　　“可我現在卻要救他們……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婦人……他們全都在害怕，惶惶不可終日。”
　　離人看向武先生：“我不是夫子，我扛不起責任，所以我選擇逃離。”
　　“我出門的時候，壹群人全都跟著我出來，他們就那麽默默的跟著。”
　　離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被刺破的地方，隨意的把血甩掉。
　　“我問他們跟著我做什麽，他們說找生路，他們還說，妳是從外邊回來的人，妳應該知道生路在哪兒。”
　　“他們被隔絕在那個地方太久了，沒有門主的命令，他們誰也不能隨意離開聖刀門。”
　　“所以他們大部分人，其實並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他們覺得我是見過世面的，唯壹壹個了。”
　　離人道：“我心軟了，說那我帶著妳們去青州吧，我聽聞青州臨海，有許多海島，我們可以到海島上去隱居，如此壹來，以後寧王大概就找不到我們了。”
　　武先生搖了搖頭，但沒有說話。
　　離人知道武先生的意思，寧王如果真的想找，還用等到他們去了海島再找？
　　離人看向武先生，忍不住問出他的疑惑：“寧王為什麽不滅了聖刀門？”
　　武先生嘆了口氣，然後認真地說道：“因為夫子真的是個神話啊……因為百姓們真的需要壹個神話啊。”
　　離人又問：“大人的意思是，連寧王都要維護著這個根本不是神話的神話？”
　　武先生搖頭：“不……寧王不是維護，是繼承，妳有沒有聽過那樣壹句話。”
　　武先生看向離人的眼睛：“為往聖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
　　離人道：“自然聽過，因為這本就是夫子說的。”
　　武先生道：“現在，寧王是那個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