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七章 六個字

　　上桑學宮的人面面相覷，七百年來，帶兵圍了學宮的，這女人的第壹個。
　　想把學宮遷移走的，這女人也是第壹個，她這是要惹起整個青州眾怒的人。
　　青州百姓對於學宮的感情，大概就和周夫子的那些傳人對周夫子的感情差不多。
　　夫子傳人以夫子為傲，青州百姓以上桑學宮為傲，當初殺人如麻的大賊甘道德都不敢對學宮下手，所以學宮中人以為，寧王欲奪天下，就更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
　　但是吧，他們覺得寧王不敢這樣做，又不是有十分把握，因為領兵的不是寧王，是個女人。
　　在學宮裏這些人眼中，女人是真的不講道理。
　　學宮七百年歷史，規矩完整，等級森嚴，學宮中人以司教先生為尊，其次為掌禮和恒規兩位先生，按照百姓們的理解，司教先生就是學宮的院長大人，掌禮和恒規兩位先生就是學宮的副院長。
　　此時此刻，臉色鐵青的司教先生司馬去錯邁步走下高高的臺階，在他身後，壹群身穿雪白色長衫的學宮弟子們跟著下來。
　　有司教先生給他們壯膽，他們看起來比剛才要底氣足了些。
　　司馬去錯下了臺階，看著面前這依然坐在椅子上傲慢無禮的女人，眼神裏不免有幾分不喜。
　　“寧王遣軍馬來，是要毀了這七百年的上桑學宮嗎？”
　　司馬去錯直視著沈珊瑚的眼睛問。
　　沈珊瑚笑道：“這位老先生是要給寧王扣帽子了嗎？還是省省吧，寧王不在此地在豫州，妳扣的帽子最多是落在我頭上，我又不怕。”
　　司馬去錯滿肚子的之乎者也大道理，被沈珊瑚這壹句話就憋了回去。
　　沈珊瑚起身，整理了壹下衣服後抱拳，微微俯身道：“我不是代表寧王來，而是我自己想邀功請賞，就是想拍寧王馬屁，所以想請學宮的諸位先生們，遠行豫州。”
　　司馬去錯道：“就算我們答應妳，青州百姓也不會答應妳，動學宮，妳在青州寸步難行。”
　　沈珊瑚笑著說道：“要不然打個賭？”
　　司馬去錯問：“打什麽賭？”
　　沈珊瑚道：“我已安排好了車馬，學宮中的壹切都可帶去豫州，諸位隨我西去，青州百姓必會夾道歡送。”
　　“不可能！”
　　司馬去錯道：“妳是不是失心瘋了？”
　　沈珊瑚道：“先生只說敢不敢賭就是了，若這西行壹路青州百姓沒有夾道歡送，沒有對諸位先生膜拜行禮，算我輸，非但不會再難為諸位先生遠去豫州，我還會在學宮外邊跪下來謝罪，跪七天。”
　　司馬去錯剛要說話，身後有人勸道：“司教大人，切莫信了這妖女的胡言亂語，她只是想逼我們離開學宮。”
　　司馬去錯看向沈珊瑚說道：“請問將軍，若我等不肯去呢？難道妳還要把我們綁了去？”
　　沈珊瑚點頭：“是的啊。”
　　司馬去錯壹怒。
　　沈珊瑚伸手，身邊親兵遞過來壹張紙，沈珊瑚把紙抖了壹下展開後說道：“這裏，是我已經查實的消息，近壹年來，學宮外派弟子總計壹百六十余人，分赴各地，絕大部分人去了天命王楊玄機那邊，小部分人去了朝廷和李兄虎那邊，可是壹年以來，從無壹人去寧王那邊效力。”
　　她把紙遞給司馬去錯：“妳過過目，看看是否還有疏漏？”
　　司馬去錯怒道：“天下哪有這般道理，還不許人去尋自己前程的，難道非要人都去寧王那邊才算對？”
　　沈珊瑚：“是的啊。”
　　她回到椅子那邊坐下來，語氣平緩地說道：“我身為寧王帳下將軍，自然要為寧王考慮，妳們分派人手去寧王的對手那邊效力，卻不派壹人往寧王那邊，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妳們已經明確表態了？”
　　司馬去錯心裏居然慌了壹下，因為他從這個女人的平緩語氣中聽出了冷森森的殺意。
　　沈珊瑚道：“和妳說的話已經很多了，我身為寧王麾下戰將，職責便是為寧王鏟除敵人，而鏟除敵人，未必就要在戰場上。”
　　她側頭看了看親兵懷裏抱著的刀：“先生最好選擇體面些。”
　　兩天之後，上桑學宮千余弟子全都上了馬車，還有學宮中無數的名貴典籍書冊也被裝車，大概數百輛車朝著西邊遠行。
　　司馬去錯坐在馬車裏，想著的是且看壹會兒被百姓們堵住，這女將軍如何收場。
　　青州百姓，是萬萬不能讓學宮搬走的。
　　可他也萬萬沒有想到，沿途所過之處，居然真的全都是百姓們在夾道歡送。
　　不知道多少人朝著他們叩拜，大聲喊著感激的話，喊的他們莫名其妙。
　　就這樣走了壹整天之後，司馬去錯忽然間醒悟過來，那女將軍是用了什麽辦法讓百姓們居然會有如此反應。
　　早在沈珊瑚去學宮之前，就已經讓人在各地貼上告示，說上桑學宮的諸位先生，決定遠行去覲見寧王，請求寧王為青州百姓減免賦稅，請求寧王善待青州百姓。
　　告示上還說，若寧王願意為青州百姓免去三年稅賦，不征收糧食，學宮中人願意留在寧王身邊三年，三年期滿後再回歸稷山。
　　這壹下，百姓們真的是感動的不得了，他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在學宮西行的路上夾道歡送。
　　隊伍前邊，沈珊瑚坐在戰馬上，順手從路邊垂柳上折斷壹根，塞進嘴裏叼著，那微苦的味道，她反而有些喜歡。
　　“小姑奶奶。”
　　壹個親兵壓低聲音問道：“這事可不是寧王讓咱們幹的，若是回去之後，寧王生氣怎麽辦？”
　　沈珊瑚笑了笑：“寧王必然會生氣。”
　　親兵更加不解：“那小姑奶奶為何非要把這些學究都送去豫州？還會惹的寧王不高興，豈不是兩邊都不得好。”
　　沈珊瑚道：“我壹個人，打下來兗州和青州兩地，羅境將軍大度，把青州之功盡數讓給了我，如此功勞，如何封賞？寧王帳下的將軍們，都比我追隨時間久，若我封賞在他們之上，他們不說什麽，心裏也會略有不爽。”
　　她笑了笑：“所以……犯點錯沒什麽不好的。”
　　親兵聽的迷迷糊糊，只覺得自己笨。
　　沈珊瑚看了她壹眼，在她腦殼上敲了壹下：“如今這時候，功勞太大，封賞太高，不好不好，人家大度，我也不能小氣。”
　　女兵還是沒有特別明白小姑奶奶這些話裏的意思，她總覺得功勞就是功勞，何必如此麻煩？
　　就在她回軍的半路上，前方斥候回來報知消息，說是打聽到有寧王大軍兩天之前，剛剛從南邊大概幾十裏的路上過去，打的是大將軍唐匹敵的旗號。
　　沈珊瑚壹聽這消息，眼睛頓時就亮了。
　　她吩咐壹聲讓隊伍先行，她帶著親兵營朝著唐匹敵大軍去的方向追趕。
　　她們人少又是輕騎，只追了壹天就追上了唐匹敵東征大軍的隊伍後軍。
　　待再追到中軍位置，已經是下午時候。
　　唐匹敵聽聞說沈珊瑚到了，忽然覺得有心裏有那麽壹丟丟發慌，至於為什麽發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感覺就是莫名其妙。
　　他親自迎接出去，見到沈珊瑚的時候，眼神裏卻也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些關切。
　　沈珊瑚見唐匹敵出現在眼前，在心裏喊了三聲姑奶奶妳特娘的要冷靜，這才沒有表現的太過激烈。
　　從馬背上跳下來，溜溜達達走到唐匹敵面前，側頭啐掉嘴裏叼著的毛毛草。
　　這樣子，若是換作男人的話，怎麽看就怎麽像是個街溜子。
　　但是她表現出來，卻就是壹種玩世不恭還帶著三分灑脫的英氣。
　　她朝著唐匹敵挑了挑眉角：“才來啊。”
　　唐匹敵笑道：“是妳才來。”
　　沈珊瑚聳了聳肩膀，走到了唐匹敵面前，兩個人距離大概也就是半步遠。
　　唐匹敵道：“沈將軍辛苦了，妳……”
　　沈珊瑚忽然擡頭看著他說道：“不要說那些客氣的話了，我來呢，只是因為我想妳，妳懂的是吧，我不是為了聽妳客氣幾句過來的，我也不是過來和妳客氣幾句的，我離開豫州到現在已有近兩年時間，想就是想，沒別的，過來看妳壹眼，心裏很快活。”
　　說完後抱了抱拳：“行了，妳知道就得了，我還要趕回豫州復命。”
　　唐匹敵張了張嘴，只猶豫片刻的那功夫，沈珊瑚就真的轉身上馬了。
　　“不……不急於這壹時。”
　　唐匹敵居然，竟然，說話結巴了壹下。
　　他讓自己看起來笑的自然：“既然到了，還是吃過飯再回吧。”
　　沈珊瑚坐在馬背上壓了壓身子低聲問：“敢喝酒嗎？若敢，我就留下吃過飯再走，若不敢，那還是算了吧。”
　　唐匹敵道：“軍中有規矩，行軍不可飲酒。”
　　沈珊瑚道：“哈哈哈哈……那多沒意思，我想趁著酒勁睡妳都沒機會了，以後再說吧。”
　　說完撥馬。
　　唐匹敵的臉，居然紅了。
　　那姑娘說出如此灑脫甚至可以說是膽大包天的話，臉都沒有紅，頂天立地的唐匹敵卻臉上微微發燙。
　　沈珊瑚擺了擺手：“妳們都躲遠點，我和大將軍說幾句話。”
　　唐匹敵的人和沈珊瑚的人，哪有那般不識相的，剛才就沒離著多近，此時聽到沈珊瑚的話，立刻就躲開到了更遠的地方。
　　沈珊瑚沒有從馬背上下來，而是催馬到了唐匹敵身前，她看著唐匹敵認真地說道：“別人建功立業是為封侯拜將，本姑娘建功立業只是為了和妳睡壹起，要睡就睡壹輩子的那種。”
　　說這些話，她絲毫也不覺得應該臉紅羞恥，更不會覺得尷尬。
　　她看著唐匹敵說道：“我不急著聽妳回復，等妳打完這壹仗回去之後再說。”
　　唐匹敵張了張嘴，喉結也上下動了動。
　　然後回身喊親兵：“取紙筆來。”
　　親兵連忙取了紙筆過來，唐匹敵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後折好：“幫我轉交給主公。”
　　沈珊瑚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失望，把信接過來塞進甲胄裏：“知道了，祝大將軍旗開得勝。”
　　唐匹敵道：“妳可看完之後再轉交主公。”
　　說完後抱拳：“壹路平安。”
　　沈珊瑚應了壹聲，撥馬離開，跑了這近兩天的時間追上唐匹敵，卻只說了幾句話便離開。
　　連那些女兵都替她們小姑奶奶覺得有些可惜，但她們也不敢多嘴說些什麽。
　　離開之後縱馬半日左右，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沈珊瑚猶豫著要不要看看那信裏寫了些什麽。
　　可是又覺得看人家書信是很無禮的事，心中難以決斷。
　　又想到唐匹敵說妳可以先看，終究還是越發忍不住，於是取出來打開。
　　信上只有六個字：幫我準備聘禮。
　　壹瞬間，沈珊瑚的手竟是微微發抖。
　　片刻後，她仰天大笑起來。
　　掐著腰笑。
　　打下兗州與打下青州，在她心裏，比這六個字差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