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水深波浪闊 第壹百七十五章 黑白之爭

　　城北會賓樓。
　　雅閣內的氣氛陷入尷尬的沈默，蕭凡和朱高燧的爭吵讓眾人都感到幾分不自在。
　　這真是壹次不愉快的會面。
　　四人各坐壹方，悶頭獨飲，過了很長的時間，才有人開口打破了沈默。
　　“好好說話，不……不許罵人啊。”朱高燧氣勢很微弱的道。
　　蕭凡端杯壹飲而盡，然後眼睛斜睨著他：“誰罵人呢？妳告訴我，是誰在罵人？”
　　朱高燧想了想，低下頭虛弱的道：“……我，是我罵人。”
　　這壹刻他多麽痛恨自己那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妹妹啊，蕭凡不經意用眼壹掃，見壹旁的朱高熾和朱高煦二人面露尷尬之色，蕭凡頓時平復了心中憤怒。
　　盡管知道他們三兄弟不和，但他們畢竟同是朱棣的兒子，遭遇如此難堪，肯定不是件愉快的事，就算是打臉，也別當著人家親兄弟的面打，這等於是打了三個人的臉。
　　細細思量壹番，這三個人目前打不得殺不得，特別是朱高熾，這大胖子還是畫眉唯壹承認的親兄長，更不能得罪了，只要他們不出京師，蕭凡的手中便拿捏住了籌碼，將來應對朱棣的謀反，也多了幾分勝算。
　　這三人的作用很大，須當好生對待才是，不可逞意氣之爭。
　　想到這裏，蕭凡立馬又換上了壹副笑臉，笑瞇瞇的端起酒杯，分別朝三人敬酒，朱家三兄弟深知京師兇險之地，不可能像在北平那樣飛揚跋扈，此時當小心翼翼做人，免遭殺身之禍。
　　於是三人也很給面子的回敬幾杯，壹場小風波在推杯換盞中化解於無形，宴席上又開始談笑風生，好壹派賓主盡歡的氣氛。
　　當蕭凡沈澱了情緒，用平靜的心看待朱家三兄弟時，他漸漸觀察出了壹些端倪。
　　朱高熾是個很和氣很厚道的胖子，似乎胖子都有著寬容開闊的胸襟，朱高熾也不例外，他幾乎沒有任何脾氣，性格好得別人壹耳光扇他臉上都不會生氣，他永遠保持著壹副笑瞇瞇的表情，無論對誰都是彬彬有禮，盡管由於肥胖的原因，舉手投足顯得有些笨拙可笑，但無壹不顯露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涵養非常好，而且很善談，無論諸子百家，奇聞異事，天文地理都能侃上幾句，而且很本分，絕不顯露鋒芒，絕不會給人難堪，說話時還不忘含蓄的捧別人幾句。
　　與這樣的人交談，實在是生平第壹暢快事。
　　蕭凡漸漸有些理解為何明朝十六帝中，唯有眼前這位胖子被冠以“仁宗”的廟號。——廟號冠以“仁”字，對已逝的皇帝而言，委實是壹個極高的評價了。
　　這個憨厚和氣的胖子，確實當得起壹個“仁”字。
　　反觀朱高煦和朱高燧二人，雖然面露笑容，可笑容卻十分勉強，看著蕭凡時眼中尚露出幾分畏懼之色，但二人望向朱高熾時，他們的眼神卻是毫不掩飾的嫉恨怨毒之色，並且說話時明嘲暗諷，絲毫未顧忌兄弟情面。
　　而朱高熾面對兩位弟弟的刻意刁難嘲諷，卻表現得跟聽不懂話的傻子似的，壹臉無知的表情，說得過分了頂多也只很憨厚的呵呵壹笑，絲毫不計較。
　　蕭凡不動聲色觀察許久，暗暗下了結論，看來這三兄弟結下的仇怨不小，按說長兄為世子，襲燕王爵位是天經地義的，可哪個豪門貴族家中沒這些糾葛爭鬥？再說朱高熾雖是長兄，可他體胖腿瘸，素有殘疾，年歲漸大，下面這兩位弟弟自然不服，瞧朱高熾對弟弟的態度又頗為縱容寬厚，愈發助長了朱高煦和朱高燧的氣焰。
　　蕭凡暗暗搖頭，易地而處，自己能做到像朱高熾這般仁厚嗎？
　　捫心自問，他肯定做不到。若他有兩個弟弟這般對兄長不敬，蕭凡非把他們的腿打得跟自己壹樣瘸不可，這下三兄弟都壹樣，誰也別笑話誰了。
　　君子確實應該有氣量，但至少也該有個底線，朱高熾這樣的濫好人，蕭凡做不來，他也不認為朱高熾這樣就是君子了，懦夫和君子還是有區別的。
　　不過，總體說來，蕭凡對朱高熾印象還是很不錯的，拋開他與畫眉的關系不論，朱高熾這個人其實很值得壹交，與身份地位無關，純粹是壹種欣賞，短短時間的接觸，蕭凡覺得自己在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比如說，仁恕。
　　蕭凡端起杯，側身向朱高熾又敬了壹杯酒。
　　朱高熾趕忙端杯，臉上仍是那副憨態可掬的笑容。
　　蕭凡正色道：“大舅哥，蕭某敬這杯酒，算是正式認下妳這個朋友了。”
　　朱高熾壹楞，接著呵呵笑道：“妹夫莫非剛才沒當我是朋友麽？”
　　蕭凡笑道：“剛才我只拿妳當畫眉的哥哥，現在我才真正拿妳當朋友。”
　　朱高熾饒有興致的問道：“為何？”
　　蕭凡眼都沒眨，淡淡道：“因為我很佩服妳，妳能做到的事情，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單憑這壹點，我把妳當朋友了。”
　　“妹夫所指何事？”
　　“比如說……倆傻逼弟弟像個不懂事的屁孩似的對妳冷言箭語，而妳卻渾不計較，這等胸襟，蕭某絕對做不到。”
　　此言壹出，忝陪末座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勃然大怒，朱高燧眉毛壹挑，眼睛霎時變得通紅，便待拍桌子發怒，蕭凡冷冷壹記眼鏢扔過去，朱高燧立馬壹窒，想到如今身在京師的處境，頓時清醒了許多，當下眉梢輕輕放平，神態間除了憤怒，還有幾分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朱高煦明顯有城府多了，聞言神色不變，當作沒聽到似的。看來他早已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也清醒的見識到了蕭凡的鋒芒，——這狗日的連父王和道衍師父都差點被他害死，尚且不敢動他分毫，跟父王比起來，自己幾兄弟道行差遠了，怎麽可能鬥得過他？
　　朱高熾仍舊憨厚的笑，仿佛蕭凡只是說了壹句很無關緊要的話壹樣，他猶自端起杯慢啜壹口，借著酒杯的遮擋，壹雙小眼珠子卻飛快掃了壹下兩位弟弟，看似無害的目光剎那間閃過幾分精明的光芒，光芒壹閃即逝，很快又被壹片迷茫和無辜所代替。
　　蕭凡將三人表現看在眼裏，差點笑出聲來。
　　這個大舅子，能在爾虞我詐的燕王府裏生存下來，後來還有驚無險的坐上皇帝寶座，怎麽可能是那種傻得跟白癡似的人物？各有各的精明啊。朱高熾……嗯，越來越有意思了。
　　蕭凡心中也打起了算盤。
　　朱棣的三個兒子進京，這個消息很快便會傳遍朝堂，屆時黃子澄等人會有何反應？他們會同意自己的意見嗎？蕭凡很擔心這壹點。
　　清流，自詡剛直不阿，堂堂正正，仿佛世間壹切都可以暴露在陽光下，他們見不得陰謀詭計，見不得欺瞞狡詐，他們秉持著“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原則，引孔孟先賢的話為至高信條，將先賢們迂腐的壹面發揚光大，甚至誤解扭曲，這些人在朝堂中不止少數。
　　蕭凡主張將朱棣的三個兒子扣押在京師，清流大臣們會答應嗎？他們會不會又拿什麽孔孟之言來壓自己，說什麽仁恕之道，禍不連無辜等等屁話？那個素無主見的朱允炆又會聽誰的？
　　若他們的意見與自己相反，必將再次引起壹番朝堂爭鬥，而這壹次，蕭凡下定決心再也不能妥協了，哪怕玩點小聰明把黃子澄搞下去，蕭凡也在所不惜。對於即將到來的燕王謀反來說，朱家這三兄弟的分量太重了，絕對不能讓他們回北平！主意打定，蕭凡神色不變，微笑著為三人斟滿酒，笑道：“江南之地，風光艷麗，比之北平粗獷不羈的景色來，卻多了幾分柔和細膩，自古便是天下才子們競相遊覽勝地，三位今日進京為先帝吊喪，不必急著回去，且多留些日子，玩幾年再回去也不遲……”
　　朱高熾端杯笑道：“妹夫盛意，我們兄弟感懷……嘶——慢著，玩……幾年？”
　　朱高熾臉色頓時變了，朱高煦和朱高燧神情也越來越難看。
　　蕭凡若無其事道：“京師乃六朝古都，風景繁多，三年五載恐怕是遊不完的，十年八年估計差不多了……”
　　朱高熾臉色漸漸白了，肥肥的大臉也沁出了細汗。
　　蕭凡朝他眨眨眼，隱諱的笑道：“大舅哥，既來之，則安之，妳們來的時候想必也有個心理準備吧？”
　　朱高熾努力吞了吞口水，嘶啞著聲音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壹定要回北平呢？”
　　蕭凡依舊微笑，聲音卻泛起了冷意：“錦衣衛緹騎逾萬，遍布天下，本指揮使壹聲令下，萬人追捕，南北千裏之遙，妳們回得去嗎？”
　　三人聞言面若死灰，神情頹然不已。
　　蕭凡嘆道：“於私，妳是我的妻兄，是我蕭某認下的朋友，於公，我卻是大明皇帝的臣子，我不能不處處為天子考慮，大舅哥，易位而處，如果妳是我，又當如何做？”
　　朱高熾沈默半晌，終於嘆息道：“如果我是妳，想必做法與妳壹樣，我……明白了。”
　　朱高燧卻沈不住氣，狠狠壹拍桌子怒道：“蕭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當今天子猜忌我父王，父王為表明心跡，將他所有的兒子派來京師吊喪，今日我們剛進京，妳就不準我們回北平，敢問朝廷就是這樣對待忠臣的嗎？這世上的天理公道哪裏去了？朗朗乾坤竟如此黑白不分嗎？”
　　蕭凡冷冷道：“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世上哪有真正的天理公道？是非混淆之間，誰能分得清忠奸黑白？”
　　朱高燧大聲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事黑白分明，壹覽無遺，我父王對朝廷對天子是忠心的！”
　　蕭凡冷笑道：“黑與白，是與非，當真那麽容易分辨嗎？”
　　朱高燧壹挺胸：“那當然！”
　　蕭凡悠悠道：“我且問妳，如果壹個男人喝醉了酒，深夜進錯了人家，打開了壹扇沒鎖的門，而床上的女人卻以為進來的人是她夜歸的相公，二人於是摸黑糊裏糊塗發生了關系，郡王殿下，這事兒算不算強奸？這件事裏，誰是黑，誰是白？”
　　這個問題把三個人都問楞了，面面相覷間，三人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朱高熾說不知者無罪，朱高煦卻認為這對男女屬於通奸，朱高燧的觀點比較簡單，他認為那男人很爽，很令人羨慕……
　　良久，三人停了下來，目光壹齊望向蕭凡，都想聽聽他的觀點，這事兒到底算不算強奸。
　　蕭凡儼然不動，沈默半晌，他忽然幽幽道：“同誌們，這就是緣分吶……”
　　三人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