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少年功與名第壹百零七章 金殿面聖（下）

　　朱元璋高高坐在龍椅上。看著壹臉無辜的蕭凡，平靜的老臉不由自主的扯動了壹下，隨即又恢復了淡然。
　　“蕭凡……”
　　“臣在。”
　　“……五品以上官員上朝時才用芴板，五品以下可以不用。”朱元璋淡淡的提醒道。
　　“啊？”蕭凡看了看手中的芴板，心中不由有些悲憤。
　　妳早說啊！沒人告訴我，我怎麽知道？虧我還勉為其難偷了別人壹塊，被偷的這會兒在午門挨板子呢，那頓打挨得多冤吶！蕭凡都為黃觀不值……
　　“臣……失儀！”說著蕭凡趕緊將芴板往自己腰間的玉帶上壹插，語氣悔恨的叩首道。
　　“妳失不失儀的可以另說，朕奇怪的是，妳手中那塊芴板是怎麽來的？”朱元璋捋著胡須悠悠問道。
　　蕭凡面不改色道：“臣剛才在承天門外撿的……”
　　朱元璋目光閃動，語調平靜道：“既是撿的，記得散朝之後還給人家。”
　　“臣……遵旨。”
　　朱元璋再沒理會蕭凡，擡眼望著群臣，沈聲道：“朕自立國大明至今，已有三十載，遙想當年，朕掃蕩群雄，驅逐暴元，復我漢人江山，統壹天下後。朕深知立國以武，治國以文的道理，三十年來，朕對文人士子壹直禮敬有加，引為國士，朕當年定都應天，立國大明之後的第壹件事，便是開科取士，完善科制，為國招取人才，收天下俊傑，為朕治理大明！朕待士子文人鐘愛若此，卻不想有人竟在如此重要的科舉壹事上徇私舞弊，使朕錯失國器良材，朕且問問爾等，妳們對得起朕嗎？對得起那些十年寒窗苦讀的士子們嗎？對得起天下百姓嗎？”
　　朱元璋越說越憤怒，整張臉不自覺的變得通紅，胸膛急促的喘著粗氣，雙手緊緊抓著龍椅扶手，氣得瑟瑟發抖。
　　雖然他未指名道姓，可群臣心中有數，頓時所有人的目光望向站在朝班中的壹位看起來比朱元璋年紀更老的老頭兒。
　　這老頭兒便是劉三吾，此次丁醜科會試的主考官，年逾七十八歲的當朝鴻儒，洪武十八年，他以六十六歲高齡，被茹瑺薦舉出仕。深得朱元璋敬重，被任翰林學士，並參與了制定禮制和三場取士之法，是洪武朝中年紀最大，學問最深的儒臣。
　　這次的會試結果實在太令人吃驚，朱元璋盡管敬重劉三吾，卻也不得不公然在朝堂上拿話不輕不重的點了點他。
　　劉三吾站在朝班中不言不語，如同老僧壹般入定，朱元璋含沙射影的那些話他仿佛完全沒聽到似的，臉上根本找不出壹絲喜怒。
　　待到朱元璋的話說完，劉三吾這才捋了捋胡子，花白的眉毛微微往上壹挑，往殿中走了兩步，跪在金磚地面上昂然道：“陛下，臣有內因，伏乞天聽！”
　　朱元璋看著老邁抖索的劉三吾，心中暗嘆，畢竟這位大臣為人耿直而且忠誠，於儒林中深得人心，想到這裏，朱元璋壹時倒也不忍對這位年紀比他還大的老人太過苛責。只得淡淡道：“劉愛卿年事已高，經不得跪拜，有事可以站著奏對。”
　　劉三吾直起腰板，卻沒起身，凜然直視朱元璋道：“多謝陛下面恤，老臣這回還是跪奏吧。老臣奉詔主持今歲科舉會試，忝為會試主考，身負陛下重托，自是不敢稍有懈怠，有悖聖恩。老臣開考前便屢次察看江南貢院，派人修繕若幹號房，生恐慢待了士子，考時又親自臨場監考，並多次訓誡各號房考官說：‘才子們十載寒窗，今日會聚貢院以三場定優劣，天下士子之前程盡在當下，我等為國取士，萬不可徇私舞弊，有負聖恩，亦辜負了誌士報國之心。’，陛下，老臣如此作為，心中不敢存壹絲壹毫私念，老臣願以舉家性命擔保，考試過程中，絕無壹人徇私舞弊……”
　　“……至於春闈榜單上皆是南方人，這壹點老臣也是始料未及，但綜觀南北學子應考文章，南方學子的文章。無論是破承，立意，辭藻，還是韻律，確實要高於北方學子，老臣評閱試卷只以文章優劣為準，從不管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朱元璋見劉三吾羅裏啰嗦的說了壹大通，不由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然而終於還是緩了緩臉色，溫聲道：“劉愛卿辛苦，朕都知道，朕剛才說的那些話，並非沖著劉愛卿去的，愛卿不可多心，此事暫且不提，便由錦衣衛先查查再說吧，無論有沒有人徇私，錦衣衛的結果出來，必會給天下人壹個交代，也會還劉愛卿壹個清白。”
　　劉三吾聽得朱元璋說話雖然溫和友善，但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是懷疑有人在考試中做了手腳，言中之意。分明對他的壹番自白不太相信。
　　劉三吾眉毛壹挑，忍氣吞聲的拜道：“老臣遵旨，老臣已過古稀之年，殘軀多病，但老臣心中壹腔正氣卻未絲毫減退，老臣問心無愧，不管誰來查，老臣仍是這句話，今科會試，絕無徇私舞弊之人！不論錦衣衛查多少遍，老臣絕對清清白白！”
　　朱元璋聽得劉三吾這番話似軟實硬。似迎卻拒，他不由眉頭壹皺，臉上不悅之色愈深，朝劉三吾揮了揮手，聲音冷淡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劉愛卿如是說，朕自然是信的，愛卿且退回班去吧。”
　　劉三吾叩拜，然後緩緩站回了朝班。
　　冷眼看著劉三吾壹副昂然凜冽之色退了回去，朱元璋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轉眼壹掃，看見仍跪在殿中的李景隆和蕭凡，朱元璋仔細看了看二人，見李景隆雖面帶正色，然而數年的浪蕩風流生活，仍在他臉上顯露出紈絝之色。
　　朱元璋眼中閃過壹抹淡淡的失望，這個甥孫，襲了他父親李文忠的國公爵位後，日子過得太荒唐，壹點也不像他父親的智勇果敢，更不像他這位舅姥爺的狠辣酷厲，完全就是個混吃等死的浪蕩公子，這次的丁醜科案關系到北方士子對朝廷的人心歸附，事關重大，若交給他辦，委實令人放心不下。
　　權宜了壹陣後，朱元璋眼睛掃向李景隆身旁的蕭凡，終於露出些許的滿意之色，這個年輕人是他為孫兒定下的肱股之臣，雖然有能力，但缺乏磨練，這次的案子也許正好是個磨練他的機會，將來允炆即位，想必他能成為壹位治世名臣吧。
　　頓了壹會兒，朱元璋冷聲道：“蕭凡。”
　　蕭凡壹驚，急忙伏身拜道：“臣在。”
　　“此案朕便交由妳帶領錦衣衛緹騎全權偵緝，妳要用最短的時間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看看這次會試有沒有人徇私舞弊。有沒有士子與考官勾結，如果有，把人給朕揪出來！天下士子的眼睛，全都盯著妳，妳萬萬不可負了朕，負了天下！”
　　“臣……遵旨！”
　　※※※
　　在百官山呼萬歲聲中，早朝散了，朱元璋拂了拂袍袖，在大漢將軍和宦官們的圍侍下，率先起身往後面的華蓋殿走去。
　　朱允炆跟在朱元璋身後，趁人不註意，朝蕭凡打了個眼色。
　　蕭凡會意的點頭。
　　待朱元璋的身影消失，群臣這才站起了身。
　　蕭凡剛隨著大臣們往殿外走了兩步，壹道顫巍巍的身影迎了上來。
　　蕭凡扭頭壹看，卻是劉三吾。
　　劉三吾站在蕭凡身前，捋須而立，靜靜的看著他，壹張布滿了老年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蕭凡直視他的眼睛，他發現眼前這位七十八歲老人的眼神很幹凈，很清澈，沒有壹絲雜質，看起來如稚兒壹般純凈無暇。
　　蕭凡心中頗有些訝異，能在年紀如此老邁的人眼中發現這種清澈的眼神，此人若非隱藏得很深的大奸大惡之徒，便是絕對正直善良的大義之人。
　　“劉大人。”蕭凡拱手為禮道。
　　劉三吾回禮道：“閣下便是錦衣衛的蕭同知嗎？”
　　“下官正是。”
　　劉三吾沈默了，花白的胡須隨風微動，半晌，他才嘆道：“老夫壹心為國取士，卻不成想竟惹陛下疑竇，老夫心痛萬分啊！”
　　“劉大人不必如此，錦衣衛會把事情查清楚的，劉大人若是無辜，當可還您壹個清白。”蕭凡溫聲勸慰，不知為何，他對劉三吾的印象不錯，從眼神中看得出，劉三吾跟黃子澄黃觀之流不同，這位老大人年紀雖大，可卻不甚世故，更不懂做官，是壹心撲在學問裏的高級知識分子，他的眼中只有文章，只有學問，再無其他，這壹點從他圈定五十二名進士全是南方人可以看得出來，這麽離譜的事兒都幹得出，確實是個單純得有些可愛的執拗老頭兒。
　　劉三吾看著蕭凡，眼神有些懷疑。
　　“老夫久聞錦衣衛的手段，此刻特意相詢蕭大人，妳剛才所說的把事情查清楚，是怎樣的查法？”劉三吾捋著胡須，意味深長。
　　蕭凡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道：“劉大人放心，這回下官會好好查，不偽證，不用刑，不牽連，不蔓引，壹切有根有據，不論是怎樣的結果，總歸讓人無話可說。”
　　劉三吾頗帶驚奇之色的盯著蕭凡看了許久，這才不可思議的搖搖頭，鄭重的向蕭凡作了壹揖，道：“如此，老夫就不擔心了，仰不愧天，俯不怍地，老夫對得起陛下，亦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天下士子。春闈榜單人選，老夫是經過再三斟酌遴選，絕無徇私之處，蕭大人盡可放手清查。”
　　“多謝老大人體諒下官。”蕭凡趕緊施禮道。
　　劉三吾再朝蕭凡拱手作別，轉身時只聽得他嘴裏喃喃自語：“想不到錦衣衛中竟有講道理的人，異數，異數啊……”
　　蕭凡擦汗，慚愧，慚愧啊……
　　※※※
　　事實證明異數是不能做的，別人撒尿都往地上撒，異數撒尿往天上撒，這樣的人很討厭。
　　當錦衣衛的異數蕭同知款款走出午門時，馬上便遭到了某位苦大仇深大臣的瘋狂打擊報復。
　　“砰！”
　　壹只軟面黑底官靴不偏不倚的砸中了蕭凡的腦袋，砸得蕭凡壹個趔趄。
　　“誰？誰敢暗算我？”中了招的蕭凡勃然大怒。
　　“本官……砸的妳，妳……妳待怎樣？”奄奄壹息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蕭凡扭頭壹看，不由大吃壹驚，失聲道“黃大人！妳怎麽被打成這樣了？”
　　施暗算的人正是禦史黃觀，剛才在朝會上失儀，被朱元璋命人趕出金殿，施廷杖五記。
　　看來這五記廷杖打得挺賣力的，黃觀此時趴在地上動都動不得，渾身疼得直哆嗦，臉上眼淚鼻涕糊成壹團，肥大的屁股朝天高高的撅著，姿勢很難看。
　　蕭凡走到黃觀身邊蹲下身，伸出雙手很熱情的道：“黃大人，下官送您回府吧，回家好好養傷，以後在金殿上可要吸取教訓，別再壹驚壹乍的了，那樣多沒禮貌……”
　　黃觀無力的揮著手，憤恨的瞪著蕭凡，咬牙切齒道：“滾……滾遠點兒！本官不用妳假好心！奸賊，妳要記住今日，本官與妳勢不兩立……”
　　蕭凡絲毫不以為忤，仍舊熱情的道：“黃大人別客氣了，這會兒又沒人送妳回府，妳的家人又進不來午門，妳不要我扶打算壹路匍匐回家嗎？”
　　說話間，蕭凡已經非常熱心的將黃觀整個人扶了起來，然後把他的壹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兩人步履蹣跚的朝承天門走去。
　　黃觀卻絲毫不領情，嘴裏猶自叫罵：“本官跟妳客氣個屁！滾開！奸賊，不要用妳那雙臟手碰我！本官寧死也不受奸臣壹丁點兒恩惠！”
　　“黃大人，您講點道理成嗎？我哪裏像奸臣了？我壹沒禍亂朝綱，二沒陷害同僚，三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做人本本分分，做官戰戰兢兢，妳哪只眼睛看見我像奸臣了？”蕭凡耐心的跟他解釋。
　　黃觀被他強行架著走，嘴裏不停的冷笑：“妳還好意思說妳沒陷害同僚？前些日子菜市梟首的數十名大臣，他們不是死在妳錦衣衛手裏的嗎？”
　　蕭凡停住身子，緊緊盯住黃觀，正色道：“黃大人，妳摸著良心說句實話，妳認為他們是死在我手裏的？真是這樣嗎？”
　　黃觀不由壹窒。
　　朝堂上下都知道，那些大臣是死在朱元璋手裏的，錦衣衛在這件事裏充其量只是壹把握在朱元璋手裏的尖刀，殺人的罪過皆在朱元璋這個兇手，刀是無罪的。
　　不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誰敢說？
　　黃觀不說話了，他很清楚事情的本質是什麽，這事說到底，確實怪不得錦衣衛。
　　半晌，黃觀仿佛又找到了理由，悲憤道：“但是……妳剛才在金殿上偷我芴板，害我被施廷杖，這總不假吧？”
　　蕭凡壹臉正氣的表情頓時化成滿臉尷尬，幹咳數聲道：“……黃大人，剛才是個誤會，其實妳那芴板不是我偷的，是我在地上撿的……”
　　“放屁！妳還狡辯！總之妳這家夥不是好人！將來必成禍亂天下的奸臣，本官寧死不與妳為伍，也絕不接受妳半點恩惠！放開我，放開我！”黃觀激動得渾身亂扭，手舞足蹈，像個英勇不屈的地下黨。
　　“黃大人，妳能安靜點嗎？我沒要妳與我為伍呀，我只是送妳出宮門而已，不要說得那麽嚴重……”蕭凡無奈的按住亂蹦亂跳的黃觀。
　　黃觀像個鬧脾氣的孩子，猶自大吵大鬧，還不停的掙紮。
　　蕭凡的耐心被耗盡了，他壹直不是個耐心很好的人。
　　“妳真不要我扶？”蕭凡瞪著黃觀道。
　　“不要！寧死不受妳這奸賊壹丁點兒恩惠！免得汙了本官清名！”黃觀回瞪著他。
　　“好，這可是妳說的啊，不扶正好，我還省得累壹身汗呢，靠！好心沒好報！”
　　蕭凡說完就架著黃觀轉了個身往回走。
　　“妳……妳這奸賊，為何往回走？妳要帶我去哪裏？”
　　蕭凡沒理他，架著他走到剛才他趴著地方，還伸腳量了壹下。
　　“妳剛才是趴在這裏的，對吧？”蕭凡笑問黃觀。
　　“……對！那又如何？”黃觀壹梗脖子怒聲道。
　　“那就對了！”
　　蕭凡立馬使了壹招掃堂腿，狠狠壹絆，把黃觀絆了個四腳朝天。
　　“啊——”黃觀慘叫出聲。
　　蕭凡笑瞇瞇的拍了拍手，道：“既然不受我這奸賊丁點兒恩惠，那您就老實趴在這兒等錦衣親軍把妳扔出去吧。”
　　“妳……妳這心腸惡毒的奸賊！嘶——”黃觀疼得直抽涼氣。
　　蕭凡說完扭頭就走，順便狠狠壹甩大袖，以表達心中的不滿。
　　讀書人，簡直不可理喻之極！這種人天生欠抽，以後罵人若想罵得惡劣壹些，就罵人家是讀書人，既痛快又解氣！
　　或者更直接壹點，“妳是黃觀！”“妳才黃觀！妳全家都黃觀！妳全家不但是黃觀，還都黃子澄！”
　　惡毒吧？
　　不再管地上趴著的黃觀的死活，蕭凡頭也不回的朝宮門走去。
　　他心中有些哀嘆，看來自己跟黃子澄，黃觀他們這些清流派今生註定是敵人，從第壹次見面便已註定了，宿命啊！像那誰來著？……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小李飛刀和上官金虹？
　　如果與滿朝大臣的關系像西門大官人和金蓮就好了，和諧呀。
　　“慢……慢著！妳站住！”
　　剛走了幾步，身後的黃觀忽然開口叫住他。
　　蕭凡回頭，冷眼瞧著他：“怎麽？改主意了？願意接受我這奸賊的恩惠了？”
　　黃觀大怒：“呸！本官寧死不受！”
　　“那妳叫住我幹嘛？”
　　“……本官的芴板，還我！”黃觀怒氣沖沖道。
　　蕭凡忽然間得了老年癡呆癥似的，神情瞬間變得迷茫起來。
　　“……芴板？什麽芴板？”
　　“妳裝什麽傻！就是在金殿妳偷了我的那塊芴板！奸賊！小人！無恥之徒！”黃觀氣得破口大罵。
　　“我偷的那塊芴板？這事兒我得好好回憶回憶……”蕭凡滿臉深思之色，然後轉過身，壹步，兩步，三步……
　　最後就這樣沈吟著離開了黃觀的視線……
　　“國之不幸，降此妖孽，嗚呼哀哉——”黃觀眼睜睜的看著蕭凡的身影消失在宮門，然後他趴在午門廣場正中，神情沈痛，仰天悲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