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四章 清洗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1
楊柳環繞,蓮蘆叢生,小橋亭樹,山光水影,仿佛壹處人間仙境,壹片優雅之中,藏著幾間草廬。
繞過壹道泉水,前方便是壹座小橋,橋旁有草亭壹座,十分古樸。過了小橋不遠便有壹座木坊,上書四個大字“咫尺蓬萊”。
再往前行,只數十步,又見木坊壹座,上邊還是四個古拙的大字:“顧瞻君子”。
青草夾徑,踽踽穿過壹片竹林,前方豁然開朗,幾間草舍處,便是藍田第壹書院:瀛洲書院了。
此間書院的山長名叫林雨涵,字伯舉,號若水。本是隴西狄道人氏,少年中舉,官至監察禦史、起居舍人,中年致仕,披發入道,在朝為儒、在野為道,倒也瀟灑得很。
林山長入道十年,又復還俗,開了這家瀛洲書院,專心講學,關中才俊多集於其門下受業,乃是關中有名的大儒,在關中士族名流中聲望極高,每逢陪都省試,前來“行卷”的舉子絡繹不絕,但求能得林山長壹句美言。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位林山長自少年時起就入了隴西李老太公的法眼,正是受了隴西李氏的栽培,他才有今日在士林中的崇高地位,此人如今正執掌著繼嗣堂的觀天部。
壹大早,張子睿便夾著文房四寶和書卷紙張向書院趕來。張子睿就是藍田本地人,家中數百畝良田,還有兩處作坊,在長安南市還有三處店鋪,家世在藍田縣裏算是數得著的大戶人家。
此子年少聰穎,十分好學,甚得林山長的青睞,是林雨涵的親傳弟子,他每日必來學院上課,無論寒暑,風雨不輟,而且總是來得最早的壹個。
張子睿到了學院,知道來得早了,所以先繞向後面的草廬,矮矮壹道籬笆墻,墻角有壹具泥爐,壹個書童正在那兒燒著火,張子睿知道恩師有早起喝茶的習慣,連忙加快了腳步。
繞過壹絲雜生的矮柳,張子睿忽然覺得院中似有壹道青色的人影壹閃,如同壹只靈狐般躥入籬笆墻外的雜草叢中不見,張子睿壹怔,再看院中依舊寂寂,小童在墻邊烹茶,先生壹身麻衣如雪,博帶高冠,裝束整齊地端坐在古槐下石桌旁。
張子睿松了口氣,自嘲地搖了搖頭,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張子睿匆匆趕去,打開柴開,先向林雨涵長長壹揖,畢恭畢敬地道:“學生張子睿見過先生。”
林山長背面而坐,壹動不動,墻邊烹茶的書童回過頭來,欣欣然道:“又是張家郎君來的最……”
書童壹句話沒說完,突然臉色大變,聲音哽在喉裏再也說不出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林雨涵,顫抖半晌,突然壹聲尖叫,仰面便倒。
書童壹跤暈倒在爐旁,那爐中柴草眼看就要燎著了他的衣衫,張子睿大驚,趕緊丟下文房四寶,撲上去拖開書童,壹通拍打滅了火,心有余悸地回頭壹看,張子睿也是壹聲尖叫,雖未當場暈倒,卻也嚇得手腳冰涼,臉色蒼白。
林山長依舊端坐在石凳上,博衣高冠,麻衣如雪。可是殷紅的鮮血正披面而下,糊住了他的五官,胸前襟上,壹片鮮紅……
……
長安沒有綠林道,但是有黑道。
糾結壹批潑皮無賴,專門在坊間坑蒙拐騙、敲詐勒索的是黑道。控制全城明暗所有賭坊的也是黑道,但是兩者間的地位就有天壤之別了。在長安真正稱得上黑道大爺的只有三個人,吳然就是其中壹個。
吳然住在長安城裏,他的買賣卻在西去關隴的長安古道上,從關隴到長安這壹段路上所有的黑道買賣都是由他控制著,他手下的兄弟足有六七百人。
長安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知道吳二爺的厲害,卻不知道吳二爺之所以叫二爺,不僅僅是因為他行二,還因為在他身後還有壹個人,那個人叫沈沐。
吳然在長安公開的買賣是賣酒,吳然本人也好喝酒,平時他都會坐在櫃臺裏邊,壹碟熏豬耳朵下酒,半天就能喝掉壹壇,如果哪壹天坐在櫃臺後面的人換成了二掌櫃的,那必定是吳大掌櫃親自“進酒”去了。
日過正午,吳然坐在櫃臺裏,壹碟豬耳朵,壹壇子老酒,自斟自飲,自得其趣。店前忽然來了壹輛小毛驢拉著的車子,車上放著壹只大酒海。吳然瞟了壹眼,渾未在意,只當是來自家買酒的。
長安市上賣散酒的商販,通常是挑擔賣酒,再不然就是以車賣酒。挑擔賣酒的,會在扁擔兩側各擔壹只酒甕,行於大街小巷,向百姓兜售。用車賣酒的,就在車上放壹只大酒海。
“掌櫃的呢,叫妳們掌櫃的出來!妳們這店裏賣假酒,假酒裏還摻水,真是太喪天良了!出來,叫妳們掌櫃的出來!”
環繞著那驢車有四五個人,壹到店前便咋呼起來。殷勤迎出門去的夥計也被他們推了壹個趔趄。吳然眉頭壹皺,嘴角露出壹絲冷笑。
他的店裏有沒有賣過假酒他自然壹清二楚。再看這幾個上門聲討的人,雖然做普通酒販打扮,可是他們聳肩踮腳,壹身輕佻,壹看就是坊間的潑皮所扮。而那牽著毛驢的行腳漢子壹臉木訥,與這幾個潑皮格格不入,顯見不是壹路人。
以吳然的眼力,壹看就看出這是壹群潑皮雇了壹個行腳的,弄些假酒來自己店裏訛詐。吳然有些好笑,敲竹杠竟然敲到他這位賊祖宗的頭上來,這群不開眼的小賊倒也真是有趣得很。
這家店是吳然的賊窩,店中每壹個人都是吳然的心腹,哪怕壹個夥計都有壹身精湛的武功,要對付幾個潑皮自然易如反掌。但他們畢竟有個開店的公開身份,不能壹有人上門找碴,馬上就飽以老拳。
再說,這些人在門前大嚷大叫的,已經吸引了許多街坊和行人,如果把他們趕走,這賣假酒的壞名聲卻是壹定會傳出去了,是以那夥計也不惱,他依舊賠著笑臉,只是眼神兒有點冷。
“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們吳家老店賣酒也有年頭了,從來還沒有人說過我們店裏賣假酒,更不要說假酒裏頭還摻水了。這幾位客官面生得緊,小的不記得妳們在我店裏進過酒,如果妳們不是認錯了人的話,那就請拿出證據來,否則……”
店裏幾個夥計都走出去,把那幾個運酒來的小販圍了起來,店裏的二管事也陰沈著臉色慢慢踱了出去。
“哎喲!妳們賣假酒不說,還想仗勢欺人吶!父老鄉親們,妳們大家夥兒給評評理,我們像是有意訛詐的人麽?吳家老店賣假酒可把我們給坑苦了,我們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啊!”
“鄉親們,吳家老店是黑店啊!”
吳然大怒,把酒杯重重壹頓,“嘩”的壹聲推開櫃臺旁的小門兒大步走了出去。
二管事急忙迎上來道:“大掌櫃的!”
吳然壹把推開他,大聲道:“老夫店裏的酒,每樣都搬出壹壇來,請眾鄉親們品嘗壹下,若是有壹壇與妳這酒海裏的假酒相同,那就是老夫賣的假酒。老夫摘了酒牌,從此不做這行買賣,再賠付妳們十倍的酒錢!如果本店沒有假酒,嘿……”
吳然壹面說,壹面大步迎了上去,魁梧雄壯的身材、不怒自威的模樣,讓叫喚的最兇的那個潑皮也有些瑟縮起來。
吳然走到車旁,伸手在酒海上壹拍,“嘿”的壹聲冷笑,還想再說點什麽,不料異變陡生。那個有些瑟縮的潑皮頭子突然神色壹厲,猛地跨前壹步,倏然到了吳然面前,雙拳齊出,狠狠搗向他的胸口。
只見他雙拳間寒芒點點,顯然是夾帶了暗器。吳然大吃壹驚,他的經驗何等老道,壹見中了埋伏,馬上便抽身後退,根本不想與之交手,這壹退果然是最佳選擇,他不但避過了那人夾帶暗器的淩厲壹擊,左右兩個潑皮驟然搗向他肋下的黑拳也落空了。
吳然只要再退兩步,退到他的手下身後,便再也無人能傷他分毫了,就在這時,那個壹直木訥拘謹的牽驢夥計突然也動了,他的唇邊陡然露出壹絲詭譎陰森的笑容,原本極老實木訥的面孔配著這樣陰森的詭笑,顯得極其可怕。
他壹揚手,手中的馬鞭就向吳然筆直地刺來。他的位置距吳然本來還有壹段距離,無法對吳然構成威脅,如果他出拳襲擊,以吳然的武功也完全來得及阻擋,但是再加上馬鞭的長度,就足以在剎那間觸及吳然了。
吳然出手如電,壹把抓住了竹竿兒,獰笑壹聲,五指壹緊,只聽“啪喇”壹聲,細細的馬鞭竿柄就被他捏裂了,但是馬鞭並未應聲而斷,竹竿壹裂,從裏邊倏然鉆出壹道細而韌的鐵刺,從他掌中穿出,如蛇信壹吐。
吳然的頸側大動脈被那“毒蛇”狠狠地噬了壹口,登時鮮血飆射。這壹切都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等那吳家老店的管事夥計們怒吼著撲上來時,吳然已經捂著熱血激射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吳家老店裏櫃臺上面那杯水酒,受吳然壹頓,依舊在蕩漾不止,酒水中蕩漾著都是背後那無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