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九章 明知不可為

　　前方兩名騎士壹聽公主下令，立即提馬迎了上去，縱聲高呼道：“楊郎中請留步，公主殿下召見！”
　　楊帆已經看到太平公主的車駕了，但是他現在滿腔怒火，根本不想與太平搭訕，壹見那兩名騎士迎上來，立即大喝道：“閃開！”
　　說話間，人如虎、馬如龍，卷著壹股狂風便向二人沖去。
　　那兩名騎士勒著馬頭，剛剛合攏過來，楊帆就攜著壹股狂風從他們堪堪合攏的雙馬間沖了過去。
　　“哎喲！”
　　兩名騎士被楊帆的快馬壹撞，登時向外跌去，戰馬踉蹌，將兩名騎士摔下馬去。
　　“給我攔住他！”
　　太平公主大急，連聲命令道，又是四名騎士沖了上來，楊帆沒有帶武器，也不可能使用武器，他只是提馬往前沖，四名騎士雖負有攔下他的使命，可是他們都知道楊帆和自家公主殿下有著很曖昧的關系，哪敢真的用強，只能用人身馬身強行來擋。
　　壹時間幾匹馬連連碰撞，人喊馬嘶摔倒壹片，楊帆仗著騎術高超，從四名騎士的圍追堵截中沖出來，只是胯下的棗紅馬因為連番的阻擋已經慢下來，不復箭矢壹般的銳氣。
　　“砰砰砰！”
　　腳步聲起，大地震顫，馬車後面沖出了八個女相撲手。
　　女相撲手們個個膀大腰圓，那肥壯的身軀仿佛壹座座肉山，這些魁偉雄壯的騎士大多要兩個人拼在壹塊兒才有她們壹個魁偉。每個權貴都有幾個貼身的護衛高手，太平公主的心腹死士正是這八個女相撲手。
　　四個女相撲手邁開大步沖到楊帆身高，同時彎下腰去，“蓬”的壹聲，大手壹張便抓住四條馬腿，同聲大喝道：“起！”
　　四個雄壯魁偉的女相撲手神力無雙，竟然單臂把楊帆帶著胯下那匹棗紅馬給舉了起來。虧得皇城範圍行人不多，否則這壹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楊帆騎在馬上，陡然又拔高了壹截，低頭壹看，胯下馬四蹄懸空，不禁呆了壹呆。
　　趁機工夫，又有壹名女相撲手沖到馬側，壹把扣住楊帆的腳脖子，大喝道：“下來！”
　　“嗚”的壹聲，楊帆被她從馬上硬生生扯下來，扣著壹只腳脖子在空中“呼呼”地悠了幾圈，脫手便扔了出去。
　　這女相撲手不敢傷了楊帆，雖然壹通急旋把楊帆悠得頭暈眼花，這向外壹拋卻用了巧勁，並不會摔傷楊帆。楊帆“噗”的壹聲落在地上，只覺大地跟舢板似的起伏不定，他雙手按著地面，作勢欲起，只是暫時失去平衡，有些不夠清醒。
　　太平公主在車上看了吃了壹驚，趕緊叫道：“莫傷了他！”
　　八個女相仆手陪伴公主久矣，關系極親密的，倒並不太怕她，那單臂舉著駿馬左前腿的壹個女相撲手嘿嘿笑道：“殿下放心，楊郎中壹身武功，身軀強健，這兩下子傷不了他的。”
　　楊帆晃晃腦袋，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忽覺天色壹暗，急忙擡頭壹看，只見四座肉山遮蔽了天空，正向自己當頭砸來，不禁慘叫壹聲：“不要啊！”
　　牛頓第二運動定律：力等於質量乘以加速度。
　　四個健壯的婦人不敢傷了楊帆，便將體重化為武器，硬生生向他砸下去，四個肥大的身軀疊羅漢般向上壹壓，楊帆那“瘦弱”的身軀登時淹沒於滾滾肥肉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連慘呼的聲音都沒了……
　　……
　　“妳瘋了不成，那是當朝宰相！那是正受聖寵，在朝中壹手遮天，連魏王和梁王如今都不敢輕掠其鋒的首席宰相，妳是什麽身份，又憑什麽這般沖上門去？妳是苦主麽？”
　　車廂裏，楊帆坐在太平公主的對面，衣衫稍顯淩亂，不過已經沒有剛被捉小雞般提上車時的狼狽了。
　　楊帆抓住太平公主替他輕拍塵土的柔荑，輕輕挪開，直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瘋，也沒有失去理智。否則，我此刻沖擊的就是午門而非李昭德的府邸！我很清楚，皇帝今日不上朝，我進不了內宮，見不到天子！
　　我更知道，憑我如今的身份，沒有資格對這等國家大事指手畫腳。尤其是，這是天子的逆鱗，只要事涉謀反，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沒有任何證據可講！哪怕只是有壹絲可能，皇帝都會做出最讓她放心的選擇：殺光那個可能存在的威脅！”
　　楊帆的聲音並不激憤，也沒有火氣，可是太平公主感覺得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憤怒壓制了起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他能克制的界限，極度的憤怒，讓此刻的他顯得異乎尋常的冷靜，就像壹座正在醞釀著的火山。
　　“我還清楚，皇帝既然已經派了禦史臺的人分赴天下各地，說明皇帝已經對此事十分警惕，如果我真的闖進宮去，見到了皇帝，壹番陳詞的唯壹結果，也只能是我被拖出午門砍頭！為了皇位，就算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她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我從不覺得，她會對我法外施恩！所以，我只是去見李昭德，而不是去見皇帝！”
　　太平公主黛眉輕顰，憂心忡忡地道：“二郎，妳見了李昭德又能怎麽樣呢？他能讓死者復活？”
　　楊帆冷靜地道：“已逝者的冤仇，可以以後再說。只是，這件事剛剛發生，妳就已經知道了，李昭德身為當朝宰相，首席執筆，他沒理由不知道，我見不到皇帝，他能夠見到，但他可曾做過什麽努力麽？已經死去的人，可以以後再說，將要死去的人又如何呢？禦史臺傾巢而出，壹群殺人魔王分赴各地，他這位宰相做過什麽？至少該嘗試阻止新的冤案發生吧？”
　　太平公主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禦史臺臺主已經換人了，那個屍位素餐的孫辰宇已經被‘告老還鄉’，母皇剛剛下了聖旨，提拔萬國俊為禦史大夫，成為禦史臺臺主，妳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楊帆臉色壹黯。
　　太平公主又道：“玉山縣令胡旭堯已經上書朝廷，可萬國俊更精明，他幾乎是在屠殺那三百多口老弱婦孺的同時，就已命人快馬回京，稟奏說流人妻兒家眷對朝廷懷恨在心，正密謀反叛，是他及時發現，果斷下手。
　　妳知道，母皇心中最忌憚的是什麽！但凡篡位之君，向來對此最為忌憚，母皇不但是篡位，而且是曠古未有的以女子之身成為帝王，所以她比任何壹個篡得了皇帝更擔心天下不服。妳說這兩封奏章，她會選擇相信誰？
　　流放之人中多有王公宗室，鳳子龍孫，‘代武者劉’，這句話萬國俊寫在奏章裏，母皇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註定了這些老弱婦孺必須去死，他們是不是真的想造反、有沒有能力造反壹點都不重要，母皇也不會在乎！她只想讓自己心裏踏實壹些，妳懂不懂？
　　妳以為天子會在乎區區幾百幾千條人命？做天子的沒有壹個在乎人命，太宗皇帝當年因為壹句‘武代李興’的傳言，便毫不猶豫地殺了小名‘五娘子’的大將李君羨，籍沒其家！”
　　“天子不在乎，我在乎！但有壹線可能，我都要嘗試！妳也說如今李昭德甚受寵遇，但有所求，天子無有不應，他至少該出面阻止。”
　　太平公主苦笑搖頭：“二郎，妳做了這麽久的官，終究還是不明白官場上這些人的心思，妳以為李昭德會在乎那些流人的生死？妳別看他們整天喊著為國為民，壹旦有壹個打擊政敵的機會，他們何惜他人的犧牲。
　　前番三位宰相入獄，不是被他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了麽？在他們看來，犧牲壹些人，藉此鏟除他的威脅，他就能更順暢地執行他的政略、造福更多的百姓，所以他絕不會內疚，不管犧牲掉的是他的同僚或者無辜的百姓。
　　也許，禦史臺這壹招，正中他的下懷，他巴不得禦史臺瘋狂若斯呢。二郎，妳此去不會有用的，李昭德剛愎自用，唯我獨尊，呵斥其他的宰相也如門下走狗壹般，前番妳當面頂撞，他居然沒有打壓妳，已經算是對妳另眼相看了，這壹次妳再欺上門去，他會怎麽想？”
　　楊帆怒聲道：“大不了壹拍兩散，還能怎麽樣？大不了不做這個官，又能怎麽樣？抱著大義的牌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縱人作惡？這等冷血無情的官，他李昭德做得，我楊帆做不得，無論如何，我要嘗試壹下！”
　　“二郎！”
　　楊帆起身道：“公主，妳不要再說了，君子之仕，行其義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許不是壹個智者，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無論如何，我總要嘗試壹下、努力壹番！”
　　楊帆向太平公主拱了拱手，轉身向外走去，拋下壹句話：“我知道妳是壹番好心，但是不要再阻攔我！”
　　楊帆只道太平公主耳目靈通，所以及時獲悉此事，又兼洞燭人心，所以才猜到自己可能的反應，卻不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會猜到他有偌大反應，是因為她完全清楚當年在桃源村發生過什麽，她知道今日這場悲劇，楊帆會感同身受。
　　因為沒有太平公主的命令，方才還力阻楊帆的侍衛們和八個女相仆手穩穩地站在車駕四周，眼見楊帆出來卻壹動不動，楊帆牽過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義無反顧地向遠方沖去。
　　車中，太平公主望著那擺動不已的轎簾，輕輕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唉！我怎就喜歡了這樣壹頭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的莽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