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鬼域

　　“狗欽差回城了！”
　　遠遠看見城外大道上飄動出現的欽差旗幟，巴江縣城裏就像晴天打了個霹靂，趕集買東西的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走避，賣東西的小販慌慌張張地收起東西壹溜煙兒逃得不知去向，店鋪掌櫃慌忙招呼夥計上門板打烊。
　　壹眨眼的工夫，大街上就只剩下幾只掉了底的破竹筐和壹堆爛菜葉子，再也看不見半個人影了。
　　壹只癩皮狗從壹條小巷子裏踱出來，狐疑地看看空蕩蕩的大街，慢慢放輕了腳步，看來它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它弓著脊背，謹慎地走出幾步，低低嗚咽兩聲，突然夾起尾巴竄進了另壹條小巷。
　　破破爛爛的城門，劉光業騎著壹匹高頭大馬傲然走進城門洞，在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匹馬，馬上分別坐著壹人，是從禦史臺隨同他前來的執役，跟著劉光業出這趟公差，財帛賺了無數、女人想玩就玩、壹言決人生死，兩個禦史臺執役此刻神采飛揚的仿佛他們才是欽差大臣。
　　再後面就是宋楚夢派給劉光業的那些土兵了。
　　土兵的竹矛上面挑著壹顆顆血淋淋的人頭，有的在壹桿長矛上串了足有三四顆人頭。那些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保持著怒目喝罵的表情，有的緊閉雙目壹臉哀傷，還有小孩子的人頭，面部依舊保持著驚恐號啕的模樣，只是他的嘴巴雖然大大地張著，眼睛雖然驚恐地瞪著，卻再也哭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
　　路邊壹個雜貨鋪子裏傳出“咕咚”壹聲響，店掌櫃的好奇地趴在門縫上向外看著，結果壹個懶洋洋的土兵正好從他門前走過，矛尖上的那顆人頭正好映入他的眼簾，那是壹個老嫗，滿臉皺紋，血染後的模樣仿佛厲鬼。
　　她雙眼怒凸，仿佛死魚的眼白，直勾勾的，粘稠的鮮血從她脖子下面拖曳下來，拉長、變細，在血線的盡頭又匯聚成壹滴，吧嗒壹聲落在掌櫃的門前，嚇得他壹屁股坐在地上，撞翻了壹簸箕野刺梨。
　　難怪街頭人人如避蛇蠍，雖然此刻正是艷陽高照，可任誰看了這壹幕，不心如抱冰？這壹幕，簡直就如鬼王出巡壹般恐怖、陰冷。
　　最後面，土兵還押著壹群俘虜，這是壹群謝蠻。謝蠻也就是後來所稱的苗族，當時因為其首領大多姓謝，所以被稱為謝蠻。被抓起來的這些謝蠻據說是因為有包庇流人之嫌而被抓回來的，但是從他們的年紀來看，卻顯得有些古怪。
　　這些俘虜男的歲數都不大，最大的也才十壹二歲，只是壹群少年和兒童。女子都很年輕，大約都在十四五歲上下。壹方水土養壹方人，黔中道雖是山窮水惡，可養育出來的人卻是別樣俊俏，仔細看去，被劉光業抓回來的這些男女個個眉眼清秀，沒有壹個難看的。
　　無論男女，他們的穿著都是五彩斑斕。這時的謝蠻服裝男女差異非常小，都是土布的衣裳，土染的色彩，頭包赭色花帕，身穿花衣系百褶裙，腳下壹雙船形花鞋。然而經過他們的巧手裁制，卻能給人壹種瑰麗鮮艷的感覺。
　　他們不管年紀大小，都用壹種仇恨怨毒的目光盯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劉光業，看那樣子，只要壹有機會，他們就會像壹群狼似的撲上去，把劉光業撕成碎片，可是周圍土兵肩上鋒利的長矛和腰刀，卻提醒著他們不可輕舉妄動。
　　刺史府在城西，劉光業進城後卻穿過長街直奔城南，城南是巴江縣城最荒僻的地方，那片地方根本沒有幾戶人家，自他來到以後，更是把那裏變成了壹座人間地獄，再也沒有人敢住在那裏，甚至沒有人敢經過那裏。
　　南城那片荒地裏，現在有無數的木樁豎在那裏，有的上面綁著壹具完整的屍體，有的因為處斬犯人的地方太遠，搬運屍體困難，就只攜了人頭回來插在上面，時當正午，陽氣正旺的時候，這裏卻給人壹種陰森至極的感覺。
　　無數的烏鴉黑壓壓地撲在屍體上啄著他們的血肉，若是偶爾有人經過，會驚得那些烏鴉聒噪著飛起來，也許會有腥臭汙黑的血點從空中落下來，也許它來自烏鴉的喙、爪，又或者就來自它們口中叼著的不舍放下的壹塊人肉。
　　劉光業先要把他的戰利品帶去南城掛在那些空木樁上，他希望當他離開蠻州的時候，這裏的屍體已經被烏鴉啄個幹幹凈凈，他就可以用森森白骨，在這裏搭壹座“京觀”。
　　當然，他帶著俘虜前去，也有恐嚇這些謝蠻的想法，他打算把這些年紀不大的小童都閹了帶回京去進獻給皇帝充作宮奴，而這些美麗的謝蠻少女，不管是留下自己享用還是拿去送人，都是壹個不錯的選擇。
　　南城，孫宇軒和胡元禮伏在車轅上吐得壹塌糊塗，已經快把苦膽都吐出來了。馬橋雖然看著還算平靜，可是壹張臉烏青烏青的，也已看不出壹點人顏色來。
　　他們聽宋萬遊說出劉光業令人發指的暴行後怒不可遏，可惜劉光業已經出城，他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他晦氣，聽說劉光業已把南城變成修羅場，成了他炫耀殺人惡跡的地方，三位欽差忍不住要來看看，回頭也好上表彈劾於他。
　　結果三人壹來，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宋楚夢和宋萬遊的臉色也很不好，這兒的空氣彌漫著壹股屍臭，熏得他們腦瓜仁疼。雖然這些血跡斑斑的惡行都是劉光業壹手所為，可是動手殺人的卻是他們的土兵，他們到了這裏，就仿佛看到無數的冤魂圍繞著他們哭泣哀號，他們的臉色又怎麽好得起來。
　　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謝蠻雖也是個大族，但是各峒各寨各溪之間互不統屬，力量過於松散，牂牁蠻、東謝蠻、南謝蠻等謝蠻大族所居住的地方隔著無數大山，很難互通聲息。
　　其實他們當初也曾威風過的，隋末時候，謝蠻大首領謝龍羽擁兵數萬，稱霸壹方。李淵招安謝龍羽之後，委官刺史，又封爵夜郎郡公，然後又把另幾個大酋長如趙國珍等盡皆授予並不低於謝龍羽的官職。
　　等到李世民成了皇帝，跟他老爹壹個法子，又把謝強、謝元深、趙磨以及巴江宋氏分封為刺史，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能統屬於誰，就更加難以形成合力了。是以時至今日，反倒以謝蠻最為安分。
　　雖然劉光業倒行逆施，可是只要沒把這些族長頭人們逼到絕路上，宋氏家族是鼓不起勇氣對抗代表著朝廷的這位欽差的。
　　胡元禮“嘔嘔”了半天，實在沒有東西可吐了，喘息著剛直起腰來，壹擡頭便看見壹顆人頭孤零零地頂在壹根木桿上，壹個眼窩黑洞洞的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另壹只眼球被烏鴉啄了出來，掛在眼眶下面，忍不住又伏轅幹嘔。
　　宋楚夢嘆息壹聲，從車上取下壹個水葫蘆遞過去，胡元禮接過水葫蘆，艱澀地道：“楚夢兄，妳車上怎麽還帶了這東西來？”
　　宋楚夢訥然道：“方才我勸兩位欽差不要來，妳們不肯聽，我就知道妳們必然會有這般反應，所以特意備了清水。實不相瞞，宋某第壹次來時，與兩位壹般狼狽。唉！兩位欽差，咱們還是回去吧。”
　　胡元禮連連點頭：“好好好，咱們這就回去。”
　　那邊，孫宇軒也由宋萬遊扶著漱了口，臉色難看地道：“明公（縣令尊稱），還請妳盡快派人來收斂了這些屍骸擇地安葬，讓亡者入土為安。再者說，天氣還有些炎熱，這麽多的屍體，久了恐有疫毒傳播。”
　　宋萬遊面有難色道：“可是……劉欽差那裏……”
　　胡元禮截口道：“劉光業那裏，自有我二人分說！明公不必擔心！”
　　宋萬遊欣然道：“既如此，萬遊謹遵兩位欽差吩咐！只是……這些屍骸，唉！便是仵作也不願收斂的，這麽多的屍體，怕是……”
　　馬橋插話道：“運些幹柴來吧，把這裏付之壹炬，否則余毒未清，恐會禍及全城。相信……這些亡靈不會怪罪我們的。”
　　他說話的時候，壹直強忍著喉頭欲嘔的沖動，沒敢往兩邊看。
　　宋楚夢也不願將自己的城池化身鬼域，壹聽這話連連點頭。
　　胡元禮和孫宇軒匆匆登上車子，放下車簾，不敢再向修羅地獄般的路旁多看壹眼，眾人便急急離開，趕向宋氏府邸。眾人剛剛離開“墳場”範圍，迎面便撞上了劉光業的隊伍。
　　胡元禮和孫宇軒在車中剛剛平息了胃裏的翻騰，壹聽劉光業來了，二人立即沖下車去。壹見劉光業以及他身後土兵肩上扛著的那些人頭，胡元禮便禁不住簌簌發抖。
　　他戟指點向劉光業，怒不可遏地喝道：“劉光業！妳竟幹下如此慘無人道、喪盡天良之事，這民風純樸的桃源之地竟在妳手中變成了人間鬼域！妳妳妳……妳殘虐亂權，肆無忌憚，屠戮無辜，傷天害理，我要彈劾妳！我胡元禮拼了這份前程，也要彈劾妳，彈妳彈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