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昭寺壁画前的刺杀事件
伏藏 by 飞天
2018-9-27 20:31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夏雪凝视着大街上的人流,忽然深有感叹。
那些人所去的方向,就是大昭寺的正门,而在我们站立的位置,恰恰能看到朝阳下的大昭寺金顶,那上面盘旋着的万道金光,每次都令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四面八方涌来的虔诚藏民个个都表情严肃,保持着深深的敬慕与沉默,仿佛这座矗立了千年的藏地古老建筑就是佛祖的化身,能够俯瞰众生,扫除疾病、灾荒和痛苦,为他们带来吉祥幸福。
“即使是大汉儒家文化的鼻祖孔夫子到了这里,也得谦虚低头,将‘孔圣人’这一名号乖乖收起来了。在藏地,信佛、拜佛似乎已经成了藏民门生存的唯一意义,我始终坚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声音在指引着他们的行动,引领他们携家带口、登山渡水聚集到这里来。那个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掘出来,就像流传千年的《西藏镇魔图》一样。那两张唐卡背后,一定……”夏雪忽然闭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因为她说了太多的“一定”这个词,毕竟世事极多变化,在任何问题上,我们都不可能作出如此肯定的判断。
“看那个人。”我扬了扬下巴,向街对面的一家小吃店指了指。
隔着人流,一个穿着羽绒服、登山靴、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旅行包的中年人正起身结账,准备离开。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仅仅喝了一碗羊肉汤,却从钱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大叠钞票来,递给收账的老板。
“那么多钱?足够去拉萨大饭店猛吃一顿了。”夏雪皱了皱眉。
我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却无意要到对面去看热闹。
一周前,瑞茜卡曾从港岛来过电话,她会尽快赶到拉萨来与我会合。至于此行的目的,她只含混说有事商量,是关于叔叔陈沧海遇害事件的。
瑞茜卡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如果一件事在电话里无法说清的话,那肯定就是绝对的大事。当然,我希望她能过来,人多力量大,解决问题的思路会更多一些。而且,王帆在更早时候亦来过电话,说数日内就能最终找到陈塘,并带他赶赴拉萨。这才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早就觉得该把叔叔的所有遗产物归原主,让陈塘来接手这一切,最好是连“盗墓王”这一称号也包括在内。
“那人真的是很奇怪呢!”夏雪低语。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吃店。等到那人猛拍一掌,把钞票摔在柜台上的时候,夏雪突然叫了一声:“陈风,看那人的眼神。”稍停,她又自言自语地接下去,“真是怪透了,只有决心赴死、唯求一死的人,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我甚至怀疑,他从小吃店出来,马上就会发生什么意外,因为那种颓丧、决绝、疯狂是装不出来的,完全发自内心。”
夏雪分析的很对,我看到对方眼神的时候,做出的判断亦是:“一个决心求死的人。”
事实上,很多港岛新闻片里播放过自杀者的眼神,那种让人不寒而栗、退避三舍的淡漠感觉,每次回想起来都很不舒服。将死的人,不但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此刻任何人落在他们眼里时,也都是死人。
那人丢下了所有钞票,小吃店的藏族老板不敢收,马上追出来,只留下其中一张,要把其余的钱硬塞回那人背包里去。就在这时,已经跨出门口的中年人忽然回身,干净利落地单手锁喉,脚尖一勾,便把对方摔倒在地。
他的动作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因为这边小吃街上的商家们彼此关系都很好,一旦有人闹事,必定会大家一起上,展开一场群殴。说时迟那时快,小吃店来立刻冲出两个浑身油腻腻的年轻人,每人拎着一只方凳,向中年人的头顶狠狠地砸下来。旁边的一家兰州拉面店里也冲出三个大汉,分别拎着大片刀、铁锹、擀面杖,一声不吭地围过来。
“这群傻瓜。”夏雪悠闲地端起茶壶帮我倒水,摇头微笑。
中年人的擒拿动作娴熟而漂亮,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的功夫相当强悍,别说五个小混混,就是再加三倍,都是白费力气。
果然,只有三秒钟不到的时间,五个人便前仰后合地倒地,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再也不敢起身。
“陈风,要不要管?”我的过度沉默,引起了夏雪的好奇。
那时,中年人整了整背包,大踏步地向着大昭寺正门走去。小吃街上的江湖混混虽多,却没人敢再出手惹事了。
我凝视着中年人的背影,淡淡地摇头:“咱们管不了,知道他是谁吗?大侠燕赵的七弟,被江湖上称为‘拼命七郎’的燕七,在探险界非常有名,武功更是燕赵的兄弟里最好的,连我也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五年前,叔叔带我拜访过河北大侠燕赵,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在燕赵的“孟尝君子庐”里谈天说地,畅聊了三天三夜。那时候,我只见过燕七的照片,据燕赵说,他的这个小兄弟正在克什米尔高原的无人区探险游历,与来自欧洲的几位全球顶级登山家一起切磋,早就忘掉了人间俗事。
现在,能在藏地见到燕七,并且他又带着这样一种绝望求死的眼神,不能不令我深思。
夏雪沉默了,她已经闯荡江湖数年,一定听过“大侠燕赵”的辉煌事迹。
“我们走吧。”我招呼茶馆里的藏族小姑娘结账,然后牵起夏雪的手,慢慢汇入朝拜的人流里。
经历过九曲蛇脉和窝拉措湖两战后,夏雪正日益变得成熟起来,我们两个之间也有了息息相通的默契。在古老而神秘的藏地上,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多看、多听、多想,少动、少说、少管,毕竟任何一个江湖游侠的阅历在这里都会显得极为贫乏,只有谦虚学习的份儿。任何一次冒然出头,都可能酿成终生大错。
今天,我们的目标是大昭寺的二楼,去看那幅巨大的“曲节祝波”(藏语,译为“法王石窟”)。
大昭寺的壁画是西藏最早的壁画之一,艺术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都很高。一楼的四壁绘有“释迦牟尼八相图”、“文成公主进藏图”、“欢庆图”以及大量的显、密二宗佛像及观音像等。这些壁画在松赞干布执政后期经过大量的重新描绘与创造,除南、北二经堂里的武士像及三四尊佛像保留有早期壁画的痕迹外、其它壁画已面貌全非了。
此刻,我们就站在二楼上,那个所谓的“法王石窟”呈正方形,墙面约五十平方米,东北壁毁去大半,所有部分满绘大型“坛城”及“护国药叉”、“金刚萨”、“绿度母”、“叶衣母”等密宗佛像。画面以“坛城”为主,周围布以众佛,参差错落,各具姿态,形式自由,风格淳厚。
从罗布寺返回后,我和夏雪已经来此不下二十次,期望从这些壁画上得到某种神奇的启迪。双头怪物宁吉说过,三眼族魔女的灵魂已经复活,很快就要祸乱藏地。这是敌人临终前的一次恶毒诅咒,更是一次迫在眉睫的提醒,警示我们抓紧时间找到克制三眼族魔女的办法。
“我们应该怎么做?”这已经不知道是夏雪多少次问我了。
“等待、参悟、屏息、静默。”同样的八个字,我也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那么,三眼族魔女到底在哪里呢?”夏雪苦恼地叹气。
壁画艺术虽然瑰丽唯美,却始终都是死的,不能告诉我们任何有用的信息。下一个目标,我们是去参拜大昭寺来的老僧,看他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突然,那个背着大背包的中年人一步踏了进来,甩掉肩上的背包,噗通一声,向着那面墙跪倒,先是一口气磕了九个响头,接着便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我和夏雪交换了一下眼色,马上退到一边,保持沉默。
“莎拉多丽,莎拉多丽,莎拉多丽……”中年人低沉而温柔地低声呼唤着,那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
“我们走吧?”夏雪拉了拉我的袖子。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的表情让我想到屠刀下的待宰动物,或是刑场上即将饮弹而亡的囚徒,自知难逃一死,索性将这种肉体意义上的“死”当成精神层面的升华永生,坦然面对并且积极接纳,有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咯吱咯吱的白柞木楼梯又一次响起,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的白胖男人大步走上来,向墙上的壁画扫了一眼,恶俗地哈哈大笑,一边自言自语:“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偏偏有人在这里顶礼膜拜、磕头烧香的,真是无聊之极,无趣之极!”
像他这样的旅游者在拉萨随处可见,说别人无聊无趣,实则他才是这一类人。
蓦地,匍匐在地的中年人腾地一下跳起来,右臂一伸,抓住了胖男人的胸口衣服。
在这里,我和夏雪都犯了同一个错误,以为他要再次向着无辜百姓施暴,以发泄紧张混乱的情绪。所以,我一步跃过去,食指轻弹,用指甲扫过他的右腕脉门,逼他缩手,同时将胖男人挡在身后。
多说话并非胖男人的罪过,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跟他一样讨厌,但却罪不至死,也不该挨打。
“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危机正在扩散,一千年了,危机一直都在扩散。快,到那里去,黄金宝藏的背面,藏着……大秘密……”中年人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那种沉沉的死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虑,仿佛他的胸膛里正燃烧着铺天盖地的山火,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燕七哥,我是陈风,还认识我吗?”我淡淡地笑着,慢慢握住他的双手腕脉,提放他突然发难。
“黄金宝藏动人心,却比不过宝藏背后的秘密。快到那里去,你快去,快去!”燕七双臂一振,想要甩开我的手,但我不动声色地发力,硬生生地把他拖住。任何武学大行家在腕脉受制的时候,上半身都会酸软,内力只提升到膻中穴就四下溃散,无法反抗。
“燕七哥,有事慢慢说,不要着急。要不,我们到大昭寺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在这种地方大吵大闹,很快就会被寺里的僧人给赶出去,影响以后我和夏雪的探索行动。所以,我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把燕七带离大昭寺的二楼。
蓦地,燕七的右眼角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青筋,像一条雨后现身的巨大蚯蚓一般摇头摆尾地爬行,几秒钟内就爬满了他的右半边脸,覆盖范围从额角到下巴颏、从鼻尖到耳根,而且只是半边,以发际中分线、眉心、鼻尖、人中为界。
胖男人啊地大叫了一声,幸好夏雪及时地在他软肋上轻轻撞了一肘,令他接下来的惊呼都闷死在喉咙里。
“燕七哥,我们先出去吧?”我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但能判断出那种变化绝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诡变,而且其中带着不能以应用物理学解释的异术成分。
“只要我死,就能见到莎拉多丽……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能见她,死十次又何妨?但是,你能保证只要我死,就能如愿以偿吗?我到这里来……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如果莎拉多丽就在大雪山里,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非要到这里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进入死亡的境界?难道莎拉多丽也已经死了,必须得去阴阳相隔之处找她的灵魂?宝藏,宝藏,我看到了史前宝藏,那些泛着迷幻光芒的巨大的金锭,一堆一堆的,数都数不清……知道吗?莎拉多丽,你是我生命里无法弥补的最后一件恨事。”
胖男人忿忿地呸了一声,绕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向燕七左胸推了一掌,打断了他的呓语。
“神经病,神经病!真叫人扫兴!”胖男人大步下楼,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瞬间,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但燕七眼睛里随即重新出现了最初时那种唯求一死的决绝,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住了。
“我必须得死,只有当死亡之光照到我内心深处时,才能得到最后的拯救。这世界必定沉沦于黑暗,莎拉多丽在黑暗中向我招手,我必须去,然后,这世界毁灭,唯独我们的爱情可以永生。不必多说了,我该上路了,光明再见,太阳再见……”
燕七脸上那条青筋突然越界,将他的整张脸爬满。现在,他的五官已经被一张深浅不一的青色网络遮住,样子十分骇人。我的手本来是紧握他的腕脉的,却被两股来势汹汹的巨大力量霍的弹开,低头看时,那青色的筋络一直延伸到他的手背、掌心、指尖上,一处都不放过。
“陈风,带他去……医院吧?”夏雪的语气有些迟疑。治病救人是医院的天职,但燕七所患的并非生理疾病,中医、西医、藏药只怕都会束手无策。
我用右手按住他的膻中穴,缓缓运劲,将自己的内力慢慢传递到他身体里。渐渐的,我感受到燕七体内正有两股暗流正在纠结缠斗着。一股极冷,运行轨迹是网状的,力量非常强大;另一股温暖但微弱,只存在于他的左胸范围,仿佛是为了维护他的心脏而存在的。
“没事,带他回旅馆,我用内力帮他治疗。他的身体似乎正在被一股邪力控制,只要驱散寒毒,应该就能清醒复原。”这种邪力入侵的病症往往令医生无所适从,找不到对症下药的突破口,但中国武学里的“传功疗伤”却正好用得上。
夏雪听话地捡起燕七的背包,跟我一起半搀扶半拖拽地陪燕七下楼,转入大昭寺侧面的小巷子里。
从窝拉措湖返回拉萨后,我和夏雪挑选了一户本地藏民开的家庭旅馆暂住,费用无所谓,那里干净而隐蔽,很少有人打扰,所以我才决定带燕七回去。
小巷里,阳光被两边高高大大的建筑物挡住,光线立刻黯淡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燕七的怪态就不会引起围观和恐慌了。
“夏雪,你一会儿安排旅馆主人去买些清热解表、发散排毒的藏药来,然后多给他几百块钱,把他的旅馆包下,别再让外人住进来。我得通知大侠燕赵,看看他又什么办法,请替我联络瑞茜卡,查找一下对方的电话号码。”我把所有问题都考虑清楚了,所以一离开大昭寺,就能迅速安排,要夏雪去做这些事情。两个人的合作越来越默契,另一方面,彼此的心也正在越来越靠近,直到贴合在一起。
夏雪只答了一个字:“好。”
小巷的青石板路人迹罕至,两边的墙角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古意幽幽。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沉沉地压在肩上,我和夏雪就能舒舒服服地安心观赏藏地风情,欢度每一分钟了,但是现在,我们的爱情之舟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江湖漩涡里漂浮,还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谢谢,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太压抑了,以至于长时间忽略了她的感受,这样决定也没有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胖男人似乎没有如此简单。不知为什么,当他吹胡子瞪眼发脾气的时候,总让我联想到一个人。”夏雪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向小巷两头张望着。出了巷口右拐,再走一公里多点,就是我们住的旅馆。
我马上仔细回想胖男人的样子,猝然之间,身边的燕七踉跄了一下,左胸上突然喷出一道血泉,哗的一声,染红了正踩在脚下的那块青石板。
“不好,是‘倒霉的胖子’,对不对?”我的心一沉,立刻举手点了燕七心脏周围的几处穴道帮他止血,而夏雪则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三个急救包,全部拆掉包装叠起来,捏在指尖上。此刻,我已经解开了燕七的外套、毛衫、衬衣和内衣,露出他的左侧胸膛。除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网状青筋外,他的心脏正中位置还多了一道梅花形状的刀口,每道创口的宽度都有半寸。
“就是他!”夏雪倒抽了一口凉气,把急救包按在创口上,然后用胶布贴好。
这些急救物品是夏雪返回拉萨后第一时间买回来的,随时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只隔了三秒钟,急救包便被鲜血浸透,因为那种梅花形伤口属于外科医生最棘手的问题,难缝合、难包扎、难痊愈。正因如此,被“倒霉的胖子”重创的人生还率千分之一,大部分都在受尽痛苦后死于医院的病床上。
我将燕七的衣服胡乱放下来,背起他,急步奔回旅馆。为了尽可能地避开别人的注意,我们是从旅馆后门进去的,直接到了夏雪的房间。
自始至终,燕七都痴痴呆呆地不出一声,仿佛那创口是出现在别人身上的,跟他毫不相干。
夏雪检查了燕七的伤口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既庆幸又惊讶的笑容:“陈风,真是奇怪,那创口居然仅有半寸深,离心脏还有很远的安全距离呢。这一次,不知道是对方心软了还是什么原因,你的朋友仅受了皮肉伤,只需简单的消毒、麻醉、缝合就好了,估计一个月内就能痊愈。”
“倒霉的胖子”一向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我也感到奇怪,但不管怎么说,燕七能活下来总是好事。
接下来半小时,夏雪熟练的给燕七治疗,而我则是循着原路再回了一趟大昭寺,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
资料显示,“倒霉的胖子”是一名中越混血儿,成名于十年之前,在全球杀手榜上排名第九,擅长在公开场合下借“制造自身的倒霉事件”引起混乱后动手杀人。刚才,我的注意力全在燕七的呓语上,因为他提到了“世界毁灭”之类的话,身体又发生了那种奇异的诡变,由不得人不悚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