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知單

周浩暉

靈異推理

  十八年前,壹起離奇的爆炸案,兩個本可大有作為的年輕生命就此消亡,只留給死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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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曾經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阿華的思緒卻更多壹些:當初Eumenides和自己交易的時候,曾親口保證沒對錄音帶進行復制。他倒真的沒有復制,但卻留下了半份錄音,這麽看來,那家夥終究還是對自己有所防備。如果自己沒有守約,那這半份錄音就會派上用場了。只是大家都不會想到,這錄音最終竟會落在高德森手裏。
  “阿華啊,我可是救了妳壹命呢。”見對方不說話,高德森悠然提醒,“如果這帶子到了警方手裏,那妳的麻煩可就大了。”
  阿華的思緒轉回來,他沈吟了壹會兒,說道:“不錯,妳救了我壹次。如果妳把這帶子給我,或許我們可以做壹次交易。”
  “交易?”高德森笑了,“什麽樣的交易?”
  “這個需要妳來考慮。”阿華指著那個錄放機說,“我要這卷帶子,妳可以提壹個妳想要的條件,如果合適的話,我們就做交易。”
  高德森看著阿華,他笑得更加厲害,就像是壹個大人看著童言幼稚的孩子。等他笑完了之後,他這才說道:“我不會和妳做交易的。妳想要這卷帶子嗎?可以,我現在就給妳。”
  高德森掏出錄放機裏的磁帶扔給阿華,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伸手去接,帶子落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坦白告訴妳吧,這帶子我已經做了復制,而且不止壹份。妳永遠也別想它們全部銷毀。”高德森還是笑嘻嘻的,語氣卻有些變了味道,“妳有什麽資格和我做交易?妳只能求我,求我好好地保管它們。否則我壹不小心,那帶子就有可能流傳出去。”
  “那確實沒有交易的必要了。”阿華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膀,又說,“妳本來可以要求我做壹件事情的,這樣我至少會晚壹點殺了妳。”
  “妳?殺了我?”高德森好像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我已經告訴過妳了——我會殺了妳。”阿華的語氣極為自然,“即使我們做交易,這件事也不會改變的。”
  高德森不得不再次提醒對方:“妳殺了我,立刻就會有人把這帶子送到警方手裏。”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給妳壹次做交易的機會。”
  高德森凝起目光盯著阿華,然後他很嚴肅地問了句:“妳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阿華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和對方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聊不到壹起去。
  高德森卻不願放棄,他試圖改變對方的想法:“妳為什麽要殺我?妳也不應該和我做交易,妳應該和我合作。懂嗎?合作!合作能讓我們雙方都變得更好。還有妳的兄弟,我的兄弟,大家都成了自家人,何必要殺來殺去,兩敗俱傷?”
  “合作?”阿華反問,“妳覺得我們現在還可能合作?”
  “為什麽不能?妳幫我做事,我就永遠保守磁帶的秘密——這就是我們共同的利益。既然有共同的利益,為什麽不能合作?”
  阿華沈默了壹會兒,又問:“我們如果合作了,龍哥怎麽算?被妳們燒傷的那個女孩又怎麽算?”
  高德森啞然失笑:“妳還考慮他們?”
  “妳不考慮?龍哥難道不是在給妳做事情嗎?”
  “他給我做事,因為當初我們之間有共同的利益。現在我們的利益紐帶已經不存在了,我為什麽還要考慮他?那個女孩我了解過,她不過是個小姐,妳和她在壹起不也是各取所需嗎?現在她已經成了壹個怪物,妳還想著她幹什麽?”
  “利益……”阿華咀嚼著這兩個字,他已經全然明白自己和對方的思維差異所在,“妳所考慮的壹切,都離不開這個詞。”
  “是的。這就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利益高於壹切。”高德森鄭重地看著阿華,“妳如果不能適應,妳就會被這個時代所淘汰。”
  阿華又不說話了,他似乎在考慮著重要的事情。高德森靜靜地等待著,不知對方是否會改變主意。片刻之後,阿華從口袋裏摸出壹盒香煙,自己抽出壹支,同時把煙盒沖高德森晃了壹下。
  高德森搖搖手:“不用。”他並不是不抽煙。只是此刻局勢不明,他還不敢抽阿華帶來的香煙而已。
  阿華便自己把那支香煙叼在嘴裏,旁邊豹頭主動掏出打火機,幫他點著。
  阿華深吸了壹口,慢慢吐出些煙圈。然後他忽然轉了話題問道:“妳知不知道我和鄧總是怎麽認識的?”
  面對這樣的話題跳轉,高德森多少有些奇怪。不過他對新話題仍有興趣。省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鄧驊和阿華之間並無血緣親情,但兩個人卻極為親密默契,直如父子。這份情感背後壹定有著某段不尋常的故事吧?於是高德森便應了句:“不知道。妳倒說說看?”
  阿華把香煙夾在手中,不緊不慢地講述起來:“我是壹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那個時候福利院的條件不是很好。我上小學的時候,用的書包都是社會上淘汰下來的舊貨。看到其他同學的新書包花花綠綠的,我非常眼饞,非常希望自己也能有壹個新書包。後來在我十歲那年,有個叔叔給福利院捐了壹筆錢,這筆捐款使我的願望得以實現——我也有自己的新書包了。”
  高德森在壹旁猜測:“這個人就是鄧驊吧?”
  阿華點了點頭。
  高德森嗤地壹笑:“他是壞事做多了,才會刻意找個地方行善。妳們只是他尋求良心慰藉的工具罷了!”
  阿華沒有搭對方的話茬,只是繼續說道:“當時福利院的阿姨發書包的時候告訴我們,等到了春節,這個叔叔會親自來福利院裏看望我們,到時候還會給我們送壹批年貨。別的小朋友聽了這個消息都很興奮,紛紛猜測過年時那叔叔會帶來什麽好東西。唯有我的想法卻與他們不同。”
  “哦?那妳是怎麽想的?”
  “我在想怎樣報答對方。既然那個叔叔實現了我的夢想,我願意把我最好的東西回贈給他。當時在福利院裏,小朋友們很少有機會吃到零食。只有到了星期天,阿姨才會給大家發壹些小食品,有時候是棒棒糖,有時候是奶油餅幹,有時候是巧克力之類的。這些零食在孩子們眼中就是最美妙的東西了。當我決定報答那個叔叔之後,我就把每壹周發放的零食都積攢起來。壹直到春節前夕,用壹個紙袋積攢了滿滿壹包。過年的時候,那個叔叔果然來了——妳已經猜中,這個人就是鄧驊。他帶了很多禮品送給小朋友,每個人都有份。但只有我在拿到禮品的時候,不僅說了謝謝,還回贈給對方壹個裝滿禮物的小包。鄧總當時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是看了我壹眼,然後問了我的名字。不過後來我知道,這個瞬間已經改變了我的壹生。”
  說到此處,阿華的眼神有些迷離,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曾經的童年時代。夾在他手指中的香煙慢慢燃燒著,蕩起悠悠的青煙,孤獨的煙灰已經積攢了近半寸長。
  “鄧驊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對妳青睞有加?”高德森瞇著眼睛問道。他多少有些詫異,以鄧驊的鐵血石心,難道會如此輕易地被壹個孩子打動?
  阿華沒有正面回答,他垂下眼睛看著指間的香煙,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後來也想過。鄧總難道會看得上那包零食?不是。他後來對我如此信任,只因為他知道我是壹個懂得感恩的人。別人給予過我的,我壹定會加倍奉還,所以他對我絕不吝嗇。我和鄧總之間的關系,真的像父子壹般沒有隔閡。”
  見阿華的情緒好像有些消沈,高德森便把身體往前探了探,兩只胳膊支在了桌面上:“鄧驊對妳再好,他也已經死了。以後的省城,會是我高德森的天下。妳看,我已經是這幢大廈的主人,鄧驊鐘愛的金龍魚也淪為了我的盤中餐。我看得起妳阿華,知道妳是個人物。妳的眼光應該放遠壹點,聰明的人不要往身後看,要看到自己的未來!”
  阿華還是沒有搭腔,他的食指輕輕壹彈,壹截松動的煙灰散亂飄落。然後他擡起頭,思緒從過往中掙脫出來,道:“好了,不說鄧總了,說說那個女孩吧。”
  “靠!”高德森翻了翻眼睛,“壹個小姐有什麽好說的?”
  阿華淡淡說道:“是,她是個小姐。我們當初相識也的確是在各取所需——她沖著我的錢,我沖著她的色。不過後來的情況就有些不同,她開始真心對我……”
  “做小姐的能有什麽真心?最多是放長線釣大魚罷了。”高德森打斷阿華的話頭,臉露不屑之色,“沒想到妳阿華竟會沈迷女色,連這點判斷力都沒了。”
  面對對方的言語羞辱,阿華並未發怒,他只是認真地看著對方,道:“妳錯了,我看人壹向很準。那女孩後來受我連累,生不如死,可她卻沒有壹點點後悔。因為幫我擋過了壹場劫難,她甚至還感到高興。她已經為我失去了最寶貴的容顏,她對我還能有什麽所圖?”
  高德森還想說些什麽,但壹時間又有些詞窮。他略張開嘴,最終卻只是搖搖頭輕咂了壹聲。
  “江湖上有句古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壹個做小姐的,為什麽會這樣對我?這件事別說是妳了,就是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我也問過她,而她的答案特別簡單。”說到這裏,阿華沖高德森壹笑,“這事跟妳有點關系呢。”
  “跟我有關?”高德森壹楞,成了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
  “那女孩原本在凱旋門大酒店上班。那次妳給凱旋門栽贓,讓刑警隊的人封了酒店,女孩穿著單衣被趕出來,可憐得很。正巧我看見了,我就把自己住處的鑰匙給她,讓她先有個地方容身。”阿華把香煙湊到了嘴邊——雖然沒吸幾下,但那煙在阿華說話的時候已經燃去不少。這次他把煙圈吐出之後,又瞇眼看了看煙頭殘余的長度,然後頗為感懷地說道,“那女孩告訴我,正是我的這個舉動讓她的態度徹底改變。在她眼中,我不再是壹個客人,而是壹個懂得關心她,可以給她庇護的男人。所以她願意為我付出,甚至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來報答我。”
  高德森“嘿嘿”怪笑著:“那我還成了妳們兩個的紅娘了?”
  對於高德森的反應阿華似乎有些失望,他的視線從煙頭轉向對方:“妳還是聽不明白我想說的重點到底是什麽。”
  高德森冷言反駁:“我確實聽不明白。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妳不去考慮自己的生死命運,卻要向我們歌頌壹個小姐的感情?”
  阿華嘆了口氣:“妳認為我不該提及這個女孩?現在我在和高老板談判——壹個即將成為省城主宰的人。我怎麽能再三提起壹個小姐?她根本不配出現在這個場合?”
  高德森目光強硬,並不否認他的這番潛臺詞。
  阿華卻搖搖頭:“可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覺得是妳不配和我們相提並論。我們是懂得感恩的人,而妳不懂。在妳的世界裏,約束行為的最高準則是利益;而在我們的世界,取代利益的準則是恩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管是哪個方面都容不得半點含糊。”
  高德森再也無法忍耐,他伸手在桌面上重重壹拍:“愚昧!妳這是自尋死路!”
  “妳會先死。”阿華直視著高德森的眼睛,他說話的氣力不大,但語氣極冷,像極了從地府深處飄來的聲音。
  高德森怒極反笑。他實在不明白,阿華還有什麽資格這樣和自己叫板?對方的勢力已經日趨衰微,而致命的把柄還被自己握在手中。即使在這個宴會廳現場,對方的力量也處於絕對的弱勢,他連拼死壹搏的機會都不存在!
  “好好好!”如此勝券在握,高德森便大模大樣地躺靠在太師椅上,“我倒要看看,我是怎麽個死法!”
  阿華不再說話,他把香煙叼在唇中最後吸了壹口,這壹口吸得又重又深,充滿了要作決斷的意味。煙頭上的火光驀然亮旺,快速燃到了煙蒂附近。這時阿華忽然把右手探到屁股下面,攥住了凳子的壹條腿。然後他躬著身體壹發力,將凳子甩起來向著桌子對面扔去。
  那是壹張打制於清代的楠木圓凳,質量沈重,如果砸到人也非同小可。不過坐在對面的高德森早有防備,壹見阿華扔出凳子便立刻彎腰閃避。而阿華情急之下似乎也失去了準頭,凳子從太師椅上方飛過去,結結實實地砸中了鑲嵌在墻體上的那只大水箱。水箱玻璃經不起這樣的撞擊,“砰”的壹聲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伴隨著水箱中的透明液體傾瀉而下,直沖著高德森覆蓋而來。
  站在高德森身後的兩個黑衣保鏢應聲而上,展開身體護住了自己的主人。那些玻璃碎片大部分被他們遮擋住,並不能傷到高德森分毫。後者除了被淋成個落湯雞之外,在這波攻擊中便沒有任何損失了。
  而在桌子的另壹邊,豹頭的反應更快。阿華剛剛把凳子扔出手,他便“噌”地壹下從自己的座位上躥出去,滿頭金發舞動,像極了壹只獵食的豹子。面對整個省城的格鬥王者,阿華也難有抵抗之力,他被豹頭壹下就勒住了脖子,同時下盤也吃了記掃堂腿,身體失去支撐,只能軟軟地受制於對方的擒拿術之中。整個局勢似乎在瞬間便壹邊倒地分出了勝負。
  然而高德森等人的心態卻無法樂觀。因為就在阿華被豹頭制伏的同時,整個宴會廳內的人都聞到了壹股不正常的濃烈氣味。
  酒精的氣味!
  原來封閉在墻體中的滿滿壹箱液體並不是水,全都是酒精!隨著水箱玻璃的破裂,這些酒精傾瀉而下,將高德森和他的兩個保鏢徹底澆了個透!
  阿華的身體正在豹頭的鐵肘夾擊下搖搖欲墜,他的四肢都受到了擒拿,但他的嘴還能動。於是他深吸了壹口氣,將那燃得正旺的煙頭重重地吐了出去。煙頭在空中打著滾兒,火星閃耀,阿華的目光壹路追隨,臉上則浮現出暢快的笑意。
  這壹切都在電光石火的瞬間發生。隨著“呼”的壹聲輕響,煙頭的落點處騰起壹團巨大的火焰,然後便有三個火人在其中掙紮起舞,痛苦的哀號聲此起彼伏,令人不寒而栗!
  豹頭幾乎看傻了,他愕然松開阿華,喃喃罵了句:“我操!”隨即他意識到那火勢很可能危及到自己,連忙向著宴會廳門外跑去。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也自顧不暇,壹邊往走廊裏退,壹邊高喊著:“著火啦!快救高總!”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找消防栓,壹時間亂成壹團。
  阿華卻沒有走。他把宴會廳的大門關好,從裏面別死。然後他又退回到桌子附近,盯死了在火中掙紮的高德森。只要後者想要逃離,他就舉著張凳子連頂帶踢,把對方趕回到水箱附近的火焰中心。而另兩個陪葬的保鏢他則任憑他們在屋內奔跑打滾,不作理睬。
  屋外的豹頭等人度過了壹場夢魘般的經歷。他們雖然扯出了消防水管,但卻無法撞開厚重的宴會廳大門。只聽得屋內慘叫連連,直如十八層的煉獄壹樣。當那慘叫聲越來越弱的時候,他們的心也壹點壹點地沈下去,直到徹底地絕望。
  慘叫聲徹底絕跡之後,宴會廳的大門才終於打開。阿華從廳內緩步走出來,他的背後是壹片火海,他的頭發、衣服和鞋襪上也兀自飄著零星的火苗。阿華壹邊走壹邊拍打著這些火苗,他的神色如冰如鐵,就像壹個從地獄中走出的閻羅。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著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壹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壹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麽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丫,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飛舞流連的時候,它壹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壹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觸感壹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壹個周末的清晨,冷風淒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壹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壹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壹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壹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壹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壹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嘿,小孩,妳能幹什麽?”壹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麽都能幹,只要能掙錢!”
  “妳能幹什麽?!”那聲音又重復了壹遍,透出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地走開,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壹圈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壹般。
  另壹個人註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壹些。
  半晌之後,來人瞇著眼睛問了壹句:“妳真的什麽都願意幹?”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個人“嘿嘿”幹笑著:“妳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壹邊說壹邊用手抹去順發梢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饑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個人正色道:“我這裏有個活,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壹斟酌,開了價說:“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只是壹沖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麽活?”
  “快活!”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妳不是急用嗎?只要妳願意幹,壹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幹——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麽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壹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妳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性命壹般。而那個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壹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裏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壹戶平房外等著他。
  “挺準時的。”那個人誇了他壹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板正等著呢。”
  杭文治跟著那個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壹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壹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擡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裏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又打量著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著壹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裏,然後斜眼問杭文治:“妳缺錢用?”
  杭文治擡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妳知道幹什麽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地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幹!”
  胖子倒也不磨嘰,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幹不幹?”
  賣腎?杭文治楞住了,他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但並沒有太多了解。
  帶路的男子在壹旁說道:“就是把妳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術。賣壹個腎給妳五萬塊——妳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壹個還有壹個,不影響妳以後娶老婆。”
  男子說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內眾人都粗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說:“我怕什麽?只要妳們真的給錢,別說壹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著杭文治,目光忽地壹凜:“妳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妳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卻越發堅定,“我還怕妳們反悔呢!”
  胖子不說話了,他用壹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入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壹個人。
  奇怪並不在於此人名牌大學生的身份,而在於他對賣腎這件事情的決絕和堅定。在以往的經歷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們面對著巨額金錢的誘惑也會猶豫和仿徨。而壹個有著美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只是壹晃而過。他是壹個生意人,該關心的只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說,壹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著十來萬的暴利收入;而對方的心靈動機算什麽呢?最多算個閑暇時的談資罷了。於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
  有人卻忽然在中間插了壹竿子,說了聲:“等等。”
  杭文治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胖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言行之間卻頗為老練,顯是個歷盡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轉頭看著年輕人,他雖然年長不少,又是這裏的主人,但對那個年輕人卻很是客氣。
  年輕人手裏攥著杭文治的簡歷,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對視著,傳遞出友好的意味——這讓後者放松了不少,然後他開口說道:“妳是個文化人,有知識,有前途,妳為什麽要來這裏?”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簡單:“我需要錢。”
  年輕人追問:“妳要錢幹什麽?”
  “給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癥,必須盡快開刀,可我們家的錢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說到這裏,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所以妳願意賣了自己的腎?”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壹個腎算得了什麽?”
  年輕人卻要給對方潑上壹盆冷水:“妳賣了這個腎,就壹定救得了妳爸爸嗎?且不說手術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術後的保養和治療呢?就憑妳賣腎得的五萬塊,夠嗎?”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還能賣什麽,妳們盡管說吧!我還有壹個腎,還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妳們都可以拿去賣!”
  年輕人搖搖頭,他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都賣了?那妳自己還活得下去嗎?”
  “活不下去又怎麽樣?我的命本來就是我爸給的,我願意換給他!”杭文治越說越是動情,聲音已近哽咽。
  年輕人長久地看著杭文治,後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他已看出這人在屋子裏地位不低,父親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半晌之後,年輕人轉過身來面向那個胖子,他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麽。
  胖子哈哈壹笑:“阿華兄弟既然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阿華!杭文治從此記住了對方的名字。
  阿華在胖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感謝。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邊,沖對方壹揚下巴說道:“妳跟我走吧!”
  “去……去哪裏?”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狀況了。
  “去見壹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救得了妳爸爸。”
  壹聽說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馬就壯起了膽色。他緊跟在阿華的身後走出小屋,而他這壹步邁出之後,不僅改變了他爸爸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
  阿華開來了壹輛車。他載著杭文治穿城而過,最後來到了市郊的壹處別墅小區。然後他引著杭文治進入了小區中最豪華的那幢別墅,他讓後者在客房裏耐心等待,自己卻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壹次來到這樣奢華的所在,看著那布滿了高檔裝飾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坐下來,只是在窗戶邊老老實實地站著,這壹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客房門再壹次被打開的時候,當先走進來壹個中年男子。那個人看起來三十來歲,體態威嚴,劍眉虎目,渾身上下都籠罩著壹層令人敬畏的氣勢。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氣場前無處藏身,他慌亂地撓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阿華也跟了進來,他為杭文治做了引見:“這是我們鄧總。”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鄧總,您好。”
  被稱做鄧總的人“嗯”了壹聲,往沙發上壹坐,然後沖杭文治壹招手說:“來,妳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張椅子,很拘謹地坐好。阿華則站在了鄧總身後。
  “我已經知道了妳的事情。”鄧總單刀直入地問道,“妳父親現在在哪裏?”
  杭文治便回答說:“在老家縣城的醫院呢。”
  “把醫院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都告訴我。”
  “杭國忠,隋縣第壹醫院。”
  杭文治以為鄧總是要檢驗自己有沒有說謊,可對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中年人此刻轉頭吩咐阿華:“妳現在就派人到隋縣去,辦理轉院手續,把他父親接到省城人民醫院來。直接找腫瘤科的杜主任,讓他安排專家進行會診,制訂出手術方案。要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計劃,用最好的藥,明白嗎?”
  阿華點點頭,隨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說道:“我……我沒那麽多錢。”他在心裏暗暗盤算:這麽大的陣仗,就算把自己的兩個腎都賣了也不夠花啊!
  鄧總搖了搖手:“不用妳花錢,妳也不需要去賣腎。妳父親的治療今後都包在我的身上。”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際遇,杭文治不喜反慮:“這……為什麽?”
  “阿華跟我說了,妳是個好孩子,有知識,有孝心,又不怕死。像妳這樣的年輕人現在越來越少啦。”鄧總上下打量著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華!”杭文治輕念著這個名字,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鄧總關註著杭文治的神色變化,對方並沒有急於自喜,而是首先對阿華心懷感激,這壹點讓他非常滿意。於是他點著頭,語帶雙關地贊道:“阿華雖然年輕,但看人倒是很準了。”
  說話間,阿華又回到了客房裏,他在鄧總面前俯身說了句:“都安排好了。”
  鄧總又問杭文治:“對於妳父親的治療,妳還有什麽要求嗎?盡管提出來。”
  杭文治使勁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這壹切都是真實的嗎?半晌之後他才略回過些神來,茫然道:“我沒什麽要求……妳們對我有什麽要求?”
  “對妳的要求……”鄧總沈吟了壹會兒,忽然問道,“妳餓不餓?”
  杭文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從午飯到現在已經大半天過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喚。
  “那我就對妳有個小小的要求——留下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吧!”說這句話的時候,鄧總臉露笑意,威嚴的儀容中竟也透出幾分世俗溫情。
  杭文治當然無法抗拒這樣的要求。他跟著鄧總和阿華來到別墅內的餐廳,在那裏,他見到了鄧總美麗溫柔的妻子和尚在牙牙學語的可愛兒子。
  鄧妻是個出色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後端上了壹道又壹道可口的佳肴。杭文治受寵若驚,壹開始幾乎不敢去伸筷子。後來阿華坐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引導著他,他才慢慢放松下來。鄧總和妻子也不斷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壹樣。
  杭文治享受到了畢生難忘的壹頓晚宴。相比於主人的盛情,那菜肴的美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動容說道:“鄧總,我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我不知道該怎麽才能報答妳們。”
  鄧妻微微壹笑:“要妳報答什麽?既然妳是個好孩子,我們便把妳當成自家人。”
  對方越是這麽說杭文治反而越難釋懷,他眼裏噙著淚水,誠心實意地說道:“鄧總,我知道您是做大買賣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只要您開口,就算給您壹輩子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阿華驀然心動,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鄧總,似乎懷著某種期待。
  鄧總卻搖搖頭:“不。我不需要妳幫我做什麽,事實上,妳也幫不了我什麽。我只要妳照顧好妳的父親,然後認真念書,走好妳自己的路。我想,妳壹定也會把我們當成妳的家人,把阿華當成妳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同時再次誠懇地表白道:“我願意為妳們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鄧驊與杭文治對視了片刻,終於松了些口風,“這樣吧:如果有壹天——我是說如果——我需要妳幫忙的話,我壹定會告訴妳的。”
  杭文治如釋重負,他深吸了壹口氣,讓自己眼角的熱淚慢慢瀠幹,然後他鄭重地,像是帶著某種承諾的意味說道:“我會窮盡我的壹生,去等待這壹天的到來。”
  杭文治雖然沒有成為鄧氏集團中的壹員,但他的人生從那天開始已走上壹條吉兇難測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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