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章 恐怖含義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妳也很生氣,對嗎?”袁誌邦捕捉到了羅飛的情緒,“可是對於這樣的人,法律卻沒有辦法懲罰她。她做盡了惡事,卻仍然逍遙自在,享受著本該屬於被害人的寵愛,揮霍著本該屬於被害人的財產。在這個時候,面對這樣的罪惡,妳難道不希望Eumenides的出現嗎?”
說到這裏,袁誌邦轉過頭來看著驚魂不定的郭美然。“把那封信打開。”他命令道。
郭美然不敢違抗,乖乖地拆開了手中的信箋。那是不久前她從袁誌邦風衣口袋裏掏出來的。信箋中是壹張紙條,只見上面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郭美然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不,不要殺我!”郭美然隱約猜到這張通知單所蘊藏的恐怖含義,她哭叫著乞求,“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這麽做了……我求求妳,我求求妳們……原諒我這壹次吧……”
袁誌邦拉起郭美然的手,漠然地指了指羅飛:“妳問問這位警官,法律會不會原諒壹個殺人之後但承諾會改正的兇犯?”
郭美然讀懂了對方的潛臺詞,她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在壹陣顫抖之後,她癱倒在椅子上,壹股冒著熱氣的液體浸濕在她的兩腿之間。
袁誌邦蔑然搖搖頭,目光轉向了羅飛。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起自己的思緒,掙脫了袁誌邦對他思維的引導。
“Eumenides?站在法律的對面去懲罰罪惡。是的,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幻想……可是——”他搖了搖頭,看著袁誌邦,“沒有哪個瘋子會把這種想法真正地付諸於實踐!即便是我和孟蕓創造了這個人物,當年也只不過搞出了壹些惡作劇而已,為此而殺人?我們根本想都沒想過。”
“妳們沒想過,是因為妳們從來沒有遇到過我所面對的選擇!”袁誌邦提高了語調,聲音變得更加刺耳,“是的,每個人都有瘋狂的想法,但只有少數人變成了瘋子。這不是因為大部分人更加清醒,只是他們缺少能說服自己去發瘋的理由!可是我,我卻有了足夠的理由……”
羅飛的心中怦然壹動,他屏住呼吸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袁誌邦的聲音由激憤變得深沈,他的兩側眉角也耷拉了下來,然後他開始講述那些發生在十八年前的,把他從正常人變成了瘋子的痛苦往事……
正如袁誌邦給慕劍雲指點的案情方向,壹切的源頭都來自於那件曾轟動省內警界的“三壹六販毒案”;同時也正如鄧驊向羅飛所暗示過的,很多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起案件到底有多“經典”。
鄧驊,當時名叫鄧玉龍,他剛剛二十來歲的年紀,但已經顯示出超出常人的思維和膽略,而這兩點正是成大事者必備的素質。在“三壹六販毒案”中,他將這兩點素質發揮到了極致,同時也給自己贏得了豐厚的“收獲”。
當警方便衣包圍了交易現場之後,正是鄧玉龍挑起了警方和毒販之間的槍戰,然後他做了兩件事情:第壹,他從內部突然襲擊,將其他涉案毒販全部擊斃;第二,他藏匿起了壹半的毒品和毒資。
雖然鄧玉龍精心謀劃了此事,並自以為操作得滴水不漏,但他的舉動卻沒能瞞過薛大林的眼睛。在案件告破後的第二天,薛大林將鄧玉龍叫到辦公室中進行責問。然而薛大林並不願毀掉自己壹手培養出的“金牌線人”,更不想讓自己的赫然戰功蒙上陰影,兩人間的交鋒也因此走向了壹個與預期相反的結果:鄧玉龍用自己犀利的口舌說服了薛大林,後者放棄追查並接受了壹半的贓款賄賂,同時鄧玉龍承諾將私藏的毒品銷毀。
可是事情卻沒有結束。另外壹個人的出現讓情況變得復雜起來,這個人便是在薛大林身邊擔任秘書的白霏霏。當時設備處剛剛從國外購買了壹批監聽設備,薛大林也領到了壹臺,平時都交給白霏霏保管。身為年輕人,白霏霏對這種新奇的玩意兒當然很感興趣,便在辦公室裏試著玩了起來。所以當薛大林與鄧玉龍密談的時候,白霏霏雖然不在場,但她卻通過打開的監聽設備了解到全部的過程,並且這個過程還被錄制了下來。
白霏霏當年還是壹個實習生,思想單純,亦沒有什麽的社會經驗。當她發現自己崇拜的領導和英雄即將陷入壹場非法的交易之時,她感到深深的焦急和憂慮。幾乎未做過多的思考,她隨即便面見了薛大林,坦白了自己竊聽之事。她苦苦勸說對方懸崖勒馬,千萬不可與鄧玉龍同流合汙。
薛大林被嚇了壹跳,不得不耐下性子與白霏霏周旋,而後者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很快,薛大林便摸清了情況:白霏霏只是壹個人偷聽了這場談話,同時她也沒來得及對其他人透露此事。於是薛大林看似接受了對方的規勸,他表示將把贓款和毒品全部上交,並給鄧玉龍最嚴厲的內部懲罰。白霏霏感到由衷的高興,她甚至還主動將那卷錄音資料交給了薛大林處理。
後來人已很難考證薛大林此刻的心路歷程。他是否經歷過痛苦的猶豫和掙紮?或者鄧玉龍再次巧舌如簧般說服了他?總之,最終他選擇了壹種令人痛心的方式來化解自己所面對的困境:兩天之後的夜裏,白霏霏在下班的路上溺死於城郊的壹條小河中。
身為白霏霏的領導,薛大林“證實”了事發之前白霏霏因為戀愛挫折,正陷於壹種極不穩定的情緒之中,甚至多次出現過“輕生”的苗頭。關於戀愛挫折的說法亦得到了白霏霏同學的印證,於是白霏霏的死亡很快有了定性:因情感問題導致的自殺。
世人都把譴責的矛頭對準了白霏霏的前男友——袁誌邦,只有袁誌邦自己清楚,他在這場事件中扮演著壹個多麽委屈和痛苦的角色。
羅飛說得不錯,袁誌邦確實是壹個很有女人緣的家夥,而他自己也願意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交往。他的出發點並不下流,他是真的喜歡對方,愛對方,全心全意地投入,全心全意地付出。不過他那時候也只是壹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處理感情還難說成熟,因此便經歷了幾次分分合合。在如今的社會這也許並不算什麽,可是在當年,在八十年代,這卻給小夥子帶來了非常惡劣的口碑。
袁誌邦和白霏霏的交往也經歷了從最初的甜蜜到後來的平淡,而性格上的不合此時也顯現出來。在幾次沖突和摩擦之後,袁誌邦提出了分手,雖然白霏霏心有不甘,但最終還是面對了這個現實。不過兩人並未因此而成為仇人,他們仍是很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認,袁誌邦有著某種獨特的魅力,女人即使得不到他,也仍然欣賞他,信任他,甚至感激他,他們仍會保持著很好的交往。
所以,說白霏霏因感情挫折投河自盡,也許可以騙過其他所有人,但絕對騙不過袁誌邦。更為關鍵的是,袁誌邦很容易便會想到白霏霏真正的死因。
當白霏霏自以為說服了薛大林之後,她的心裏是非常高興的。她想要找人分享這份快樂,這時她第壹個想到的就是袁誌邦。當天晚上,她就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告訴了對方,而袁誌邦當時也沒有多想。要知道,薛大林可是所有警校男生的偶像,白霏霏能在懸崖邊上拯救了對方,袁誌邦甚至還感到過壹絲的榮幸。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急轉直變。白霏霏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亡,而薛大林則有意把責任引到了袁誌邦身上。別說袁誌邦本人是刑警專業最優秀的學員,就算他是壹個傻子,也能窺視到這些事情背後的玄妙。
袁誌邦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該如何去處理這突然發生的變故?
雖然白霏霏其時已不再是袁誌邦的女友,但他卻發誓要為對方討回公道。這便是袁誌邦對待女人的態度與風格:只要他深愛過的女人,即使分手,但那些承諾過的話語卻永遠不會失效。
袁誌邦說過,他會永遠保護白霏霏,如果有人欺負了她,他壹定會為她出頭,為她報仇。
他說過,他就壹定要做到!
可是該如何做到?
作為壹名即將畢業的警校學員,袁誌邦首先想到的當然是正常的法律途徑。然而現實是無奈的:唯壹的證據,那卷錄音帶已經落入了對方的手中,而薛大林等人相對於自己又處於絕對的強勢地位。袁誌邦清楚地知道,在這條正常的途徑上,他根本就沒有壹絲壹毫獲勝的可能。
袁誌邦在痛苦和憤怒中掙紮,未來法律的捍衛者卻對法律產生了深深的質疑。他看到了法律制裁不了的對手,也看到了世間仍有許多法律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
袁誌邦絕不會放棄自己復仇的計劃,但他必須考慮其他的方法了。
警校德高望重的劉老先生曾說過這樣的名言:“優秀的刑警和優秀的罪犯會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敏銳、縝密、冒險性、求知欲……他們相像得就如同是壹個硬幣的兩面。而窺探對面的狀態,永遠是他們最想做卻又最難做到的事情。”
現在,命運將袁誌邦這枚硬幣拋了起來,當他再次落下的時候,他在桌面上旋轉和猶豫著,然後他終於倒向了另壹面。
袁誌邦決定用自己的力量去懲罰薛大林和鄧玉龍。他深深地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將是壹條不歸路。
他從此將走上法律的對立面,他將從壹名未來的刑警變成壹名罪犯,他那與生俱來的懲治罪惡的渴望與夢想難道便要就此破滅嗎?
他不甘心如此。他要尋找壹種兩全其美的方法,就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壹個美妙的提示。
這個提示來自於羅飛和孟蕓。
Eumenides,這個來自於孟蕓頭腦中的虛構人物此時正在警校內興風作浪。羅飛和孟蕓的行為瞞得了其他人,卻不可能瞞得過同樣敏銳且又與羅飛同處壹屋的袁誌邦。這個名字的含義得到了後者的提煉和升華。Eumenides從壹個惡作劇似的人物變成了壹個孕育中的真正的罪犯——為了懲治罪惡而存在的罪犯。
至此,袁誌邦已經下定決心走上另壹條道路。他要殺死薛大林和鄧玉龍,這是壹個必須開始的起點,正是這個起點使他不得不扭轉了自己的前進方向。從此,他將在這條與法律完全背道而馳的路上像法律壹樣執行著懲治罪惡的使命。
他將成為真正的Eumenides。
這是壹個隱藏在很多人心底的瘋狂念頭。正如袁誌邦所說,即便是羅飛和孟蕓,也未必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但沒人會將這個想法變為現實,因為他們沒有理由去放棄正常的生活。
可袁誌邦有了這個理由:既然他要為白霏霏報仇,那便意味著正常的生活將永遠離他而去。
他也有這個能力,警校的學習教會了他偵查、爆破、開鎖、格鬥、駕駛等諸多的技能,而天賦使他在每項技能的掌握中都成為了佼佼者。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將面對的困難和危險。
最初的起點就不會輕松。
要殺死薛大林還相對簡單壹點兒,但是要幹掉鄧玉龍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多年的復雜經歷已經讓後者變得像狐貍壹樣狡猾和敏銳,他時時刻刻都保持著最強的防範姿態——這已成為他在險惡環境中賴以生存的本能。如果自己壹擊不中,對方無疑將展開可怕的反撲,而此人的實力已在多年的腥風血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
與此同時,袁誌邦也清楚,自己掌握的技能固然對行事有益,但也同樣會成為最終令自己淪陷的泥潭。警方擁有著太多的分析和偵查高手,自己每壹項技能的展示都將成為警方追蹤的線索,在這樣的天羅地網下,何處能成為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經過反復的考慮之後,袁誌邦有了主意,要解決這個問題,似乎只有壹個辦法:讓自己成為壹個並不存在的人。
Eumenides必須是壹個從未存在過的人,他沒有任何記錄,沒有任何資料,沒有任何已有的蹤跡可循。這樣,不管是強大的對手,還是無處不在的警方,他們都將因失去目標而對Eumenides無計可施。
所以,袁誌邦鐵下心來,他要完成的第壹件事情,便是制造自己已經死亡的假象。
讓自己成為壹個不存在的人。
要達成這個目標,他需要其他人的幫助,而他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計劃。因為他要做到的是壹次徹底的“消失”,他要讓這個世界不再存有任何與自己有關的聯系。
能夠幫他完成這個任務的最合適的人選便是羅飛和孟蕓。當然,當他選擇這兩個人來參與自己最初的遊戲之時,在他內心深處還有著另外壹些潛在的原因。
當目標和人選都確定之後,袁誌邦開始謀劃並正式展開了自己的壹系列行動。
他開始與壹個素不相識的“筆友”交流,從而在其他人眼中愈發坐實自己“始亂終棄”的罪名,同時,這個“筆友”也將成為日後警方追蹤Eumenides時的壹條幹擾線索。
壹九八四年四月十七日,亦即血案發生的前壹天。袁誌邦借用了孟蕓的對講機,他在機器內嵌入了壹個微型的遙控炸彈並且設置了幹擾信號。
四月十八日淩晨,袁誌邦潛入薛大林的住處,因為他本身就是壹個開鎖的高手,所以睡夢中的薛大林沒有任何察覺。袁誌邦輕松地將對方手刃,然後他找出了薛大林藏匿在家中的贓款,作為自己“消失”之後維持行動的經費。
上午,袁誌邦將錢款藏好,同時為告別正常的生活作最後的準備。他斬斷了自己在世間的壹切情感——當他決定承擔起Eumenides的責任之時,這便註定成為他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下午,袁誌邦出發去赴與筆友的“約會”。在離開宿舍之前,他將掛鐘調快了五分鐘,以使自己的計劃在時間上不留下任何瑕疵。同時,他將“死亡通知單”留在門口的便箋袋中,任何人在開門的時候都能壹眼發現。
然後他出門。在路上,他安排了自己和孟蕓的壹場“巧遇”,他告訴了孟蕓自己將要前往的地點,同時借羅飛之名讓孟蕓早點兒去宿舍等待,並特意囑咐對方要帶上對講機。
孟蕓來到羅飛的宿舍,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張“死亡通知單”。孟蕓認為那是羅飛的手筆,她不敢怠慢,連忙通過對講機呼叫羅飛,但袁誌邦設置好的幹擾使對講機無法發揮作用。無奈之下,孟蕓在屋內留了言,然後立刻出發去尋找袁誌邦。因為此前袁誌邦曾將“約會地點”告訴過她,所以她便來到了那個廢棄的倉庫中,她看到袁誌邦已經被“銬縛”在現場,並且身上還背負著壹枚定時炸彈。
此時袁誌邦已經換上了拾荒者的服裝,但情急之中的孟蕓並未留意。她只是急著要和羅飛取得聯系,然而對講機卻始終不通。當時間接近了袁誌邦的計劃安排之後,他才將對講機的幹擾源關閉,於是羅飛和孟蕓之間便有了那場通過電波傳遞的交談。
下午十六點十分,當孟蕓在羅飛的指點下準備拆彈的時刻,袁誌邦按下遙控器,引爆了對講機中的那枚炸彈。這炸彈的威力很小,但也足夠炸毀對講機,同時讓孟蕓出現了短暫的暈眩。
電波那頭的羅飛聽到了爆炸聲,而宿舍掛鐘此刻顯示的時間是下午十六點十五分。
另壹邊,袁誌邦迅速行動,他將拾荒者黃少平從隱匿的角落裏拖出來,取代了自己的位置。然後他將孟蕓與黃少平銬縛在壹起,並對照準確時間,將炸彈的爆炸時間設置在了十六點十五分。這樣爆炸發生之後,警方的記錄和羅飛的證詞間就不會出現時間上的差異。做完這些工作之後,他還有兩分多鐘的時間離開現場,這已足夠他到達安全的區域。當炸彈如期在十六點十五分爆炸之後,袁誌邦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壹個沒有任何資料記錄的Eumenides將橫空出世。整個計劃是如此的完美,不會有任何的破綻與瑕疵。
是的,這是壹個完美的計劃。當羅飛聽到這裏的時候,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壹點。可他又知道,這計劃事實上卻並未完成,雖然只出現了兩分鐘的誤差,但這兩分鐘卻足以改變太多的事情。
“哪裏出了問題?”羅飛忍不住問道,“妳的計劃出了意外,那個意外到底是什麽?”
袁誌邦的目光迷離,他的思維仍停留在十八年前的那個場景。羅飛的問話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麽,他的眼中顯示出壹些情感的變化,有惋惜也有懊悔。然後他看著羅飛,吐出壹個人的名字來:“孟蕓。”
羅飛的心顫抖了壹下。
“我的計劃中低估了孟蕓。而她卻是最不該被低估的壹個人。”袁誌邦鄭重其事地說道,語氣中帶出壹種佩服與尊敬,“我們倆都和她鬥過,最終誰也沒能真正贏了她。”
“她……她做了什麽?”羅飛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他既想知道當時的情況,可是又害怕聽到那悲慘的描述。
袁誌邦瞇起眼睛再次開始回憶。被他的話語牽引著,兩個人的思緒壹同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爆炸案現場。
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十六點十三分,離袁誌邦設定的爆炸僅有短短的兩分鐘多點兒的時間了。
孟蕓從先前的那次爆炸中慢慢清醒過來,她的臉上流著血,聽覺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傷,但是她的思維卻在迅速地恢復。
她看到自己和壹個陌生的男人銬縛在了壹起,那個男人緊閉著雙眼壹動不動,不知是死了還是昏迷。然後她看到了背負在男人腰間的那枚炸彈,計時器上的時間正在倒計時中流逝。
她掙紮了壹下,雖然能夠勉力觸摸到那枚炸彈,可她不懂拆彈,手中也沒有任何可用的工具。而留給她的時間已是如此短促,她該如何求生?
孟蕓擡起頭四下張望,然後她看到了壹個正在快速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給她壹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孟蕓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正是這個人將自己困在了這裏!她大叫了壹聲:“袁誌邦!”
袁誌邦停下腳步,回頭與孟蕓對視著,他沈默了壹兩秒鐘,愧疚和歉意寫在了臉上。
“對不起。”他輕輕地說了壹句,然後便轉身繼續往倉庫外走去。
孟蕓在瞬間明白了局勢,她被袁誌邦設計了!從倉庫內兩個男子衣著的互換,聯想到此前發生的事情,孟蕓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目的。不管對方為何如此,自己竟要成為這個陰謀的犧牲品!
“渾蛋!”孟蕓悲憤地呼喊著,“妳停下,妳看著我!”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已經接近倉庫門口的袁誌邦竟再次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然後他看向了孟蕓。直到這時,袁誌邦仍未想到自己的計劃會因這個女人而出現變數。他深信自己已經控制了壹切。
還有兩分鐘設計中的爆炸就會發生,這兩分鐘足夠自己逃生,而孟蕓卻來不及進行任何形式的自救。即使自己再停留幾秒鐘,又能有什麽意外發生呢?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孟蕓,後者根本就沒有考慮自救。她瞪視著袁誌邦,然後直接將手伸向了炸彈的引線,攥住之後狠狠地壹扯……
袁誌邦愕然驚呆了,此時他才明白過來,對方竟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他連忙縱身躍起,向著倉庫外撲去。可他終究還是未能逃脫,爆炸頃刻間已經發生,熾熱的氣浪將他狠狠地掀了起來,他隨即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聽完那驚心動魄的壹幕,羅飛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滲落下來,他仰起頭長嘆壹聲,似乎有些釋然。
“她不是因我而死……”羅飛喃喃地說道。孟蕓的死並非出於自己對拆彈的錯誤判斷,在他心頭壓了十八年的壹塊沈重的石頭似乎可以卸去了。而他也從未想到,孟蕓竟死得如此壯烈,正是她親手引爆了炸彈,用自己提前逝去的生命擊碎了袁誌邦滴水不漏的計劃。
在那樣絕望的關頭,在那樣稍縱即逝的時刻,有幾個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對死亡,並且還能給對手致命的壹擊?
所以即便是付出了慘痛代價的袁誌邦,在日後回想起這壹幕時,仍不免對孟蕓產生由衷的敬畏。
片刻後,羅飛擦了擦眼睛,然後他盯住袁誌邦,低沈地說道:“這就是她的風格,她永遠也不會認輸的,沒有人能夠擊敗她!……她——和我壹樣!”他似乎帶著驕傲的情緒,又似乎像是宣告著什麽。
“是的。”袁誌邦坦然承受了羅飛的目光,“我沒能擊敗她,也沒能擊敗妳。十八年前,她奪去了我的半條命;而十八年後,因為妳,我剩下的半條命也將終結。但是……妳們同樣也沒能擊敗我……妳會明白的,我們纏鬥了十八年,最終仍是個勝負難分的結果。”
勝負難分?羅飛搖了搖頭:“我已經找到了妳,妳的計劃到此為止了。”
袁誌邦咧開殘破的嘴角笑起來:“妳找到了我,並不代表妳就找到了Eumenides。”
羅飛心中壹凜,他知道對方的意思。
在十八年前的爆炸中,袁誌邦已經成為壹個廢人。他已沒有能力再執行自己的計劃。所以他只能盜用黃少平的身份蟄伏下來,這壹等就是十八年。
但他並不甘心Eumenides就此消失,所以用十八年的時間去培養壹個傳人,繼承自己所有的技能和思想。
最近正是這個傳人嶄露頭角的時候。
這些羅飛都已經想到。
“我也會找到他的。”羅飛用目光表達出堅定的信心。
“妳們找不到他。”袁誌邦卻似壹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因為他沒有記錄,沒有檔案,沒有任何資料,對於壹個並不存在的人,妳們如何去尋找?”
“鄧驊!他的目標是鄧驊,我會因此而找到他——而且,我已經知道了妳們這次計劃的關鍵所在!”羅飛咄咄逼人地說道。
袁誌邦忽然不說話了,他看著羅飛,像是在欣賞什麽東西,片刻之後,他才又重新開口,而話題卻完全岔開了。
“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他沒頭沒腦地來了壹句。
羅飛楞住了,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
而袁誌邦又接著說道:“在十八年前,在那場爆炸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妳是否想到過,有壹天我們會像這樣?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代表了兩個勢如水火的陣營,我們互相爭鬥,竭盡全力卻仍無獲勝的把握。”
羅飛沈默了,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袁誌邦又咧開了嘴:“我知道妳想過,就像我壹樣。因為我們的性格中有著本質上相同的東西:冒險性,喜歡刺激與挑戰。對於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他對壹個出色敵人的渴求欲望要遠遠超過壹個出色的朋友。所以妳肯定也像我壹樣,無數次地想象我們出現在不同的陣營中,在生死的搏鬥之後,幹掉對方,或者被對方幹掉。”
羅飛從喉管深處“嗬”了壹聲,不知是反駁還是默認。
“是我讓這種想象變成了現實。”袁誌邦輕嘆壹聲,顯得既滿足又遺憾,“剛才我看到妳的那種目光,戰鬥的目光,妳知道我有多激動?妳該感謝我,我寫信把妳叫來,讓妳有機會參加這場遊戲——而妳也沒有讓我失望;而我該妒忌妳,妳仍然會和頂尖的對手搏鬥下去,我,我卻到了退場的時刻……”
羅飛盯著袁誌邦看了良久,然後他搖了搖頭:“妳是個瘋子。”
“瘋子?妳鄙視瘋子嗎?”袁誌邦“哧”了壹聲,“在醜陋的社會中,瘋子是個褒義詞。我是個瘋子,但我是為了懲治罪惡而瘋,在本質上我和妳們警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可我們絕不會殺害無辜!”羅飛激動地駁斥道,“在妳殺戮的名單中,有孟蕓,有鄭郝明,有熊原!他們並沒有犯下任何罪行,妳為什麽要殺害他們?”
“無辜?什麽叫無辜?”袁誌邦聳了聳肩膀,“我問妳,如果我沒有殺死孟蕓,沒有殺死鄭郝明,沒有殺死熊原,我殺的都是那些罪有應得的人,那妳會不會抓我?”
“當然會。”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妳觸犯了法律。”
袁誌邦又扯了壹下郭美然:“那好,妳再看這個女人。假設我壹直是個守法的好公民,可是這個女人的惡行讓我無法忍受,現在我要殺她,妳會為了阻止我而開槍將我打死嗎?”
這次羅飛考慮了壹會兒,他的答案仍然是:“會。”
“可是妳也恨這個女人,妳也希望她去死。妳並不討厭我做的事情,但妳卻必須殺了我——”袁誌邦幫羅飛解釋道,“——因為妳要維護妳的規則,妳認為這個規則能保護大部分的人。”
羅飛點點頭:“是的。”
袁誌邦又道:“我做了妳想做卻又無法做的事,可我卻被妳打死了,我又算不算無辜?”
羅飛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為什麽猶豫了?我來幫妳回答,這不算無辜。因為我們已經處於不同陣營,即使互相欣賞,即使我們在追求同樣的正義,但為了維護各自的規則,見面後卻只能拼個妳死我活。妳要殺我,我也要殺妳——這就是警察和殺手的故事。為了懲治罪惡,我們都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犧牲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們之間的殺戮,是沒有無辜可言的。”說完這番話之後,袁誌邦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道,“我只殺過兩種人,有罪的人,或者是警察。而除此之外,我沒有殺過任何無辜的平民。即便是我抓來當做替身的黃少平,他也犯下過必死的罪行。”
羅飛的心壹陣陣地發涼,可他卻又無法推翻對方的邏輯。的確,他們早已不是多年的密友,他們已是無法共存的敵人。他是壹個真正的殺手,時刻面對著警方的追捕與緝殺,又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對警方保持單方面的仁慈呢?
“所以,只要是威脅到妳,或者是妨礙妳執行計劃的警察,妳就會殺了他,是嗎?”片刻之後,羅飛冷冷地問道。
袁誌邦點點頭:“就像戰爭壹樣,每壹個戰士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嘿。”羅飛冷笑了壹聲,“那妳為什麽不殺了我?”
袁誌邦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羅飛,忽然冒出兩個字來:“鯰魚。”
“什麽?”羅飛懷疑自己沒聽清楚。
袁誌邦咬著字說道:“鯰魚效應,妳應該聽說過吧?”
羅飛壹楞,所謂“鯰魚效應”他倒是有所耳聞。這是來自於挪威的壹個寓言故事。挪威人愛吃沙丁魚,漁民在海上捕得沙丁魚後,往往會在魚槽中加入壹條兇猛的鯰魚。沙丁魚見到鯰魚之後,就會緊張起來,壹直高速遊動,於是生命力大為增強,抵達港口時的成活率也提高了許多。
“妳就是那條鯰魚。”見羅飛不太明白,袁誌邦便又解釋道,“因為妳的存在,他也將充滿活力,永遠不敢松懈。所以我不會讓妳死的……我已經不能再教他了,而妳將成為他今後最好的對手,同時也是最好的老師。”
羅飛自然知道袁誌邦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而在對方眼中,他竟然成了這樣壹條“鯰魚”,真是不知該榮幸還是慍怒。冷冷地瞪了對方壹眼後,羅飛斥道:“妳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很快便會阻止妳們的血腥計劃,而那條小沙丁魚,也即將成為漁民盤中的美餐!”
“妳真的要阻止我?”袁誌邦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阻止我殺死鄧驊?”
“當然。”羅飛語氣堅決,“妳以為我做不到嗎?”
“妳能做到,我壹點兒也不懷疑。可是,妳不會這麽做——”袁誌邦意味深長地看著羅飛,“鄧驊是個什麽樣的人,妳已經很清楚,他殺人、販毒、組織黑社會,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妳真的要去救這樣壹個人嗎?”
“法律會有它的準則。鄧驊的罪行是壹件事,妳們的殺戮又是壹回事。要淩駕於法律之上去剝奪他人的生命,這是我絕對不會允許的。”羅飛鄭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袁誌邦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而他的眼角也泛起狡黠的笑意,然後他幽幽地說道:“妳現在這麽想,是因為妳尚未面對艱難的選擇。”
羅飛看著袁誌邦不說話,他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袁誌邦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擁有廣闊退路的人總是能顯得很高尚,所以妳不同意我殺鄧驊。可是如果沒有退路了,妳還能堅持所謂的原則嗎?那時候妳肯定就會理解我了吧?”
羅飛蹙起了眉頭:“妳到底什麽意思?”
袁誌邦“嘿嘿”壹笑,開始揭開自己的底牌。
“慕劍雲離開飯店的時候,手裏拿著我剛剛交給她的壹樣東西。妳的觀察向來敏銳,應該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吧?”
羅飛想起了此前慕劍雲的反常舉動,不禁心中壹凜,立刻追問道:“妳給了她什麽?”
“我給了她什麽並不重要。”袁誌邦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發出壹陣嘶啞的怪笑,“重要的是:鄧驊已經相信,慕劍雲拿走了當年那卷錄音的復制帶。”
羅飛短怔了壹下,隨即便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他拍案而起:“渾蛋,妳……妳這是要害死她!”
“我並不會動她壹根汗毛——想她死的人是鄧驊。”袁誌邦淡淡地說道。
“妳……”羅飛的腦子漲亂得厲害,他實在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恨,壹把揪住了袁誌邦的風衣領口,“妳為什麽要把她拉進來!”
袁誌邦直視著羅飛,然後他壹字壹句地說道:“為了驗證妳的選擇。”
羅飛的手微微顫抖著,片刻後他才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松開袁誌邦,拿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慕劍雲的號碼。
振鈴聲響起,但卻許久無人接聽,直到呼叫被系統掛斷。
羅飛焦急地把電話砸在了桌子上。
“妳該離開了,羅警官。”袁誌邦泰然自若地提醒道,“如果太晚的話,恐怕妳連選擇的權利都會失去。”
羅飛狠狠地瞪了對方壹眼,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然後他拿起手機,轉身便往飯店外走去。
“等等。”袁誌邦忽然又叫了壹聲。
羅飛停步回頭。
“壹句‘再見’也不說嗎?”袁誌邦的眼神中閃動著什麽,似乎那已是他最後的眷念。
羅飛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他知道,袁誌邦已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個飯店。
這個背棄了法律的男人,他絕不會讓自己再接受法律的審判。
所以這壹刻已將成為他們之間的永別。
兩人便這麽對視著,曾經的友情,十八年的思念,以及最終的仇恨與憤怒都凝固在這短短的壹瞬中。
“我們不會再見了。因為妳的下壹站是地獄。”最終,羅飛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來,然後他大步而出,再也沒有停留。
羅飛的每壹步似乎都在帶走袁誌邦體內的壹分氣力。他慢慢地靠倒在椅子上,短短幾十秒中的時間竟似要衰竭壹般。
他已經做完了要做的所有事情,這個世上已沒有什麽再讓他掛念。作為壹個廢人,在十八年間他完成了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此刻,他卻沒有大功告成的喜悅,他只感到深深的孤獨。
是的,當他第壹步踏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便已註定了壹生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