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拉斯瑪

　　“西蒙，這就是妳打算呈交給大區管理處的報告？”
　　“是的，拉斯瑪大人。這份報告其實已經提交給大區了，但大區管理處並未進行處理；我又將它提交給秩序之鞭，但提交了之後也是沒能得到任何的回應。”
　　拉斯瑪面帶笑容地翻閱著手中的這份報告，笑道：
　　“所以，妳趁著這個機會把這份報告遞交到我的手上？”
　　“是的，拉斯瑪大人，因為屬下認為狄斯審判官有濫用《秩序條例》的嫌疑，根據他事後呈交的處理報告，可以說幾乎毫不掩飾，能夠看出他在故意擴大化打擊目標，對羅佳市社會秩序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且直接幹預了羅佳市的市長大選活動。”
　　“死了個地方財團話事人，死了個記者，死了個議員，死了個市長競選人，死了四個人。”
　　“是壹夜之間死去的，而且還有壹名貝瑞教的中層，當然，他是該死的。”
　　“他們是在壹起密謀的麽？”
　　“是的，這壹點根據狄斯審判官提交的報告以及屬下自己的查證，確認無誤，他們確實在壹起利用那位貝瑞教中層的能力進行了密謀。”
　　“嗯，所以還有什麽問題麽？”
　　“屬下認為，狄斯審判官的處理，有條件可以更從容同時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但狄斯審判官並未選擇這樣做。”
　　“人嘛，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能理解。”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了，這份報告妳就算交到了我這裏，也依舊沒什麽用，妳會因為壹個人走路踩死了幾只螞蟻而控告他濫殺無辜麽？”
　　“屬下覺得不應該這樣類比。”
　　“是不應該這樣類比，對人不公平。因為他正常走路，其實就已經是對秩序最好的維護了，甚至，他不反抗秩序，做事之前還懂得念出《秩序條例》，做完事之後還懂得呈交報告，就已經足以讓大區甚至是總會那邊的相關負責人感動到流淚了。”
　　“屬下……”
　　“妳見過狄斯吧？”
　　“是，屬下這些日子負責大區管理處向四周的文件傳遞，見了狄斯審判官好幾次，還從他手中轉交了壹枚仿制的罪惡之源銅幣。”
　　“那妳覺得狄斯是壹個怎樣的人？拋開這份報告不談。”
　　“是壹位很嚴謹嚴肅的審判官，拋開這份報告的處置不當，狄斯審判官的業務水平與負責任水平，超過現如今我所知的我教其余地方審判官的平均水平。”
　　“嗯，那就好。”
　　拉斯瑪將報告重新遞給站在他面前的秩序之鞭小隊長西蒙。
　　“拉斯瑪大人，這份報告需要銷毀麽？”
　　“不用，妳可以留著，先收藏吧。這種小錯誤，甚至連小錯誤都不能算的小紕漏是無法扳倒壹頭大象的，但如果某壹天大象真的倒了，這些就能拿出來給大象身體潑點汙水了。
　　好了，妳可以走了，去忙妳的事情。”
　　“屬下告退。”
　　西蒙恭敬地離開了這棟酒店建築的天臺。
　　留著寸頭修剪著整齊胡茬的拉斯瑪大祭祀，壹個人又在這裏站了許久。
　　“唉……”
　　拉斯瑪攤開雙手，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臉，壹直揉搓到臉部通紅。
　　“我已經在盡力嘗試克制了，但真的沒辦法，狄斯。
　　每次聽到妳的名字，我都會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波動。
　　尤其是當我來到妳所在的城市時，這種情緒就壹直在我的心裏作祟。”
　　拉斯瑪從袖口中取出壹把小刀，小刀刀把壹端牽連著壹根珠繩；
　　隨即，
　　他壹邊甩晃著珠繩壹邊走下了大樓。
　　等到從壹樓大堂走出時，先前壹身肅穆黑裝束的拉斯瑪，變成了壹個身穿著破舊皮夾克的老頭，那晃動著的小匕首再配上痞意的嘴角，活脫脫的壹個老流氓形象。
　　他就漫步在這城市裏，他走的速度並不快，比沈迷逛街還不買的女士走得更慢。
　　但他的身形疊加得卻很快，好似壹開始明明出現在街尾，下壹刻，他就出現了在街頭。
　　他在散步，
　　他在散心；
　　平日裏打車需要近30盧幣的距離，他很快就省下了。
　　他那膠靴靴底，踩入了腳下的水窪，濺起了不少的汙水。
　　眼前，是礦井街，是羅佳市最著名的跳蚤市場。
　　這裏人流密集，人員復雜，毫不誇張地說，它是整個羅佳市最熱鬧卻又和繁華搭不上邊的壹個地方。
　　拉斯瑪深吸壹口氣，
　　是了，
　　就是這裏。
　　他需要這種地方，在這裏，他可以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在這裏，他能獲得自己內心的安寧。
　　他走到壹家點心店門前；
　　礦井街有很多家這種小門面的點心鋪，點心鋪就壹個門，屋檐矮小，旁邊的玻璃櫃臺下面，基本就只放壹盤最便宜的雞蛋糕；
　　有些點心鋪連壹盤都舍不得放，就放兩三個，而且肉眼可見早就放發了黴；
　　壹直未曾賣出，卻也懶得更換，幾個雞蛋糕，兢兢業業地在櫃子裏充當著最為堅守的老演員。
　　羅佳市禁止情色行業，確切地說，是整個瑞藍，都禁止情色行業。
　　但禁止是法律條文上的禁止，社會風氣上來說，壹直受維恩影響的瑞藍，依舊保持著某種程度的開放，再加上這個行業壹直以來都有著清晰無誤的市場需求；
　　也因此，在瑞藍普遍形成了新的呈現模式，比如……點心鋪。
　　小到礦井街裏的密密麻麻小作坊形式存在的點心鋪，大到市區裏那些門頭精致輝煌的大店，她們所掛的，都是“餐飲牌照”。
　　客人進到我的店裏，是為了買點心，點心裏灌註了我的“愛意”以及濃郁的“工匠精神”味道，所以它價格比普通點心貴很多；
　　但壹個願打壹個願挨，不是麽？
　　客人買完點心後，身為店員的我就和客人認識了，我們聊了幾句天，感情迅速升溫，瞬間確認了男女朋友關系，然後情不自禁地就想發生點情侶間該發生的事情；
　　事情發生完後，感情迅速破裂，我們就又分手了。
　　但愛情是很難徹底斬斷的，藕斷絲連才是真正的常態，所以下壹次前任再度出現在我的鋪面門口時，只要再買壹塊點心，我們的感情馬上就能死灰復燃。
　　羅佳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壹達洛特，曾在自己中年時所創作的詩中這樣寫到：
　　“我的青春，早就寄存在了家鄉的點心鋪中，我很清楚，哪怕當我已經年邁，卻依舊可以再來這裏，重新回味那逝去的青春。”
　　拉斯瑪來到壹家小點心鋪門口，櫃臺裏面的那壹盤雞蛋糕還算新鮮；
　　壹個婦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織著毛衣，擡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拉斯瑪。
　　她放下針線，站起身，敞開了自己的大衣，展示著自己的身材。
　　拉斯瑪看了壹眼，笑了，拿出了五張壹百盧比面值的鈔票，放在了櫃面上。
　　婦人微微皺眉：“包天？”
　　拉斯瑪嘆了口氣，感慨道：“這麽貴了麽？”
　　婦人搖頭：“妳誤會了，不用這麽多，我晚上要回家輔導孩子功課。”
　　“就這個下午。”
　　“好，進來吧，不過妳收走幾張回去，算上小費也太多了些。”
　　“不用。”
　　拉斯瑪將櫃子內盛放著雞蛋糕的盤子抽出來，裏面正好五個雞蛋糕，他拿起壹個咬了壹口，走了進來。
　　婦人則熟練地將鋪門門板放下。
　　裏面很黑，婦人打開了燈，亮了。
　　有點簡陋，壹張床，壹張破舊的沙發，壹個蹲坑加壹截連噴頭都沒有的水管。
　　拉斯瑪在床上躺了下來，婦人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按摩他的腿，問道：
　　“喝酒了麽？”
　　拉斯瑪搖了搖頭。
　　婦人放心了。
　　但正當婦人準備進行下壹步動作時，卻楞住了，她看見眼前這個男人將壹把小刀放在了面前，詭異的壹幕發生了，小刀上方的珠繩明明沒有任何的寄掛，卻像是被固定在了那裏；
　　男人伸出手指，敲了壹記小刀，小刀開始在珠繩的擺動下來回搖晃。
　　婦人驚喜道：“您是個魔術師？”
　　拉斯瑪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旁邊：
　　“我躺會兒，妳站著，什麽都不要做，時間到了，我走。”
　　“可以麽？”婦人疑惑問道。
　　“嗯。”
　　得到肯定答復的婦人起身，先將針線拿回來，站在那裏，靠著墻，繼續織起了毛衣。
　　她見過的有奇怪癖好的客人多了，這個還不算最奇怪的。
　　躺在床上的拉斯瑪看著自己面前擺動著的這把匕首，他正在嘗試讓自己的內心重新歸於秩序，以消減自己來到羅佳後因那位所造成的不該有的情緒波動。
　　這就像是修胡子壹樣，他已經習慣了精致與打理；
　　而這把刀，就是自己心裏的刮胡器具。
　　拉斯瑪面前的視線，開始從彩色，逐漸退化成黑白色。
　　在註視著刀口的搖擺中，
　　他的耳邊，聽到了隔壁床板“吱呀吱呀”有韻律搖動的聲響，聽到了那壹聲聲粗重的喘息，聽到了或真或假的迎合，聽到了虛偽的贊美；
　　他的鼻尖，嗅到了很多刺鼻的味道，藥膏、汙濁、消毒水、冰冷、鹹濕……
　　漸漸的，
　　他的感官開始發散出去；
　　他聽到了街上的叫賣聲，聽到了幾個男人湊在壹起談論著誰家的妻子身段，聽到了幾個女人湊在壹起聊著誰家男人的長短；
　　聽到了跳蚤市場古玩小商販叫賣的聲音，甚至是他們內心對眼前這位顧客的評價：
　　喲，是個行家的。
　　呵，肥羊啊。
　　他的鼻尖，嗅到了街面上的潮氣，嗅到了屋子裏有年邁老人的腐朽氣息，嗅到了便宜皂角的芬芳；
　　他的“視線”，在呈現出灰白單調之後，他的其他感官，瞬間變得極為豐富起來，他像是壹只蜘蛛，快速地擴大著自己的感知網。
　　他在尋覓，尋覓那個記憶中童年的自己，坐在滿是水窪的街面上，呆呆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那時的他，對這個世界是陌生的，也是疑惑的，但同時，又是客觀的。
　　每隔壹段時間，他都會選擇以這樣的壹種方式來重新歸整自己的“視角”，這是他提純信仰的方式。
　　他壹次次地呼喚童年的自己，向他借用“目光”，來壹遍又壹遍地審視著現在的世界。
　　這時，
　　他的視線也開始擴散。
　　他看見壹個個黑白的人，他們在這裏生活，在這裏工作，他們的軌跡，遵照著某種秩序。
　　雖然這裏偷竊頻發，甚至還有幫派的鬥毆，治安比不得市區，但哪怕如此，這裏依舊是有著秩序在加持。
　　人們聚集在這裏，信奉著某種他們所需的秩序，然後再在秩序的格子上，去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們是在走，但同時也是在跳著格子。
　　對於竊賊與被偷竊的受害者而言，也是如此，他們只不過是各自跳入了此時各自所應該在的格子裏。
　　“喲，您這鞋修得3盧幣，您放心，3盧幣，我肯定能把它修得跟新的壹樣，如果您再加2盧幣的話，我再給您鞋底重新加壹層皮。”
　　壹道聲音，傳入了拉斯瑪的耳中，帶給拉斯瑪壹種略顯不壹樣的感覺，他的視線也隨即“挪”了過去。
　　他看見在街角，壹個沒了壹截腿的男人正坐在攤位後，跟前來修鞋的顧客討價還價。
　　“您打聽打聽，這條街論修鞋的技術，誰不知道我瘸子羅特？”
　　拉斯瑪躺在點心鋪的床上，
　　但他的身影，卻出現在了羅特的面前。
　　只不過羅特看不見他，而且路過的行人也是直接從“拉斯瑪”身上穿過，沒受到任何的阻滯。
　　羅特身上的灰白色，比其他人淺了不少，甚至還帶著些許淡淡的色彩；
　　雖然這些色彩正逐漸褪去，用不了多久，就將變得和周圍普通人壹樣，但拉斯瑪還是伸手，抓住了羅特身上的“色彩”。
　　下壹刻，
　　真正的羅特還在那裏繼續商量著修補鞋子的價格，但在“拉斯瑪”面前，卻看見了壹個臉色發青的羅特正在說話。
　　……
　　“他應該中毒死了才對。”
　　“您說什麽？”婦人壹邊繼續織著毛衣壹邊疑惑地問道。
　　……
　　“好的好的，您放心吧，明天您來拿鞋子就成。”
　　羅特談好了壹單生意。
　　這時，他看見自己的妻子攙扶著自己的母親走了過來，他馬上問道：
　　“醫生怎麽說？”
　　妻子回答道：“醫生說只是吃壞了肚子，開了止瀉藥了。”
　　羅特馬上責怪自己的母親：
　　“您老了，腸胃不好，那些吃食您吃不得了，下次可不準您再吃了。”
　　老母親反駁道：“我多吃點，妳們就能少吃點，妳們身體才真的寶貴，我就說了，沒多大的事，去診所開藥又是壹筆錢。”
　　“嘿，那賺錢不就是為了這個麽，親愛的，妳帶著媽回去休息休息，給媽煮壹杯奶茶。”
　　“嗯。”
　　“拉斯瑪”看著這個妻子，她的身上也有彩色，伸手輕輕“拽出”，看見了壹張本該破碎的臉。
　　老奶奶身上也有彩色，他伸手壹樣拽出，原本慈祥的老奶奶，此時露出了猙獰的面容，舌頭長長地探在外面。
　　……
　　“本該是臉朝下，摔死的。”
　　“嗯？”
　　“本該是上吊死的。”
　　婦人當即道：“您是說上次死的‘西索’壹家麽，天吶，那可真是壹個大新聞，本來好好的壹家，男主人服毒自殺了，他母親上吊自殺了，妻子則帶著女兒從筒子樓上跳下來自殺了，壹家人，壹個晚上，全都自殺了。
　　好多記者都來報道了這件事，報紙上很轟動呢，為此東區還爆發了壹場規模極大的示威遊行。”
　　……
　　“爸爸。”
　　壹個可愛的女孩跑到羅特身前。
　　羅特從口袋裏取出了壹張剛從上個客人手裏收到的5盧幣，遞給了莎拉。
　　“父親，不用錢，我是被米娜和卡倫哥哥邀請壹起去野餐的。”
　　“帶著，給米娜他們買點糖果吃，不能壹分錢都不花的，這樣當不成朋友。”
　　“好的，父親。”
　　莎拉接過了錢，走上去，對著父親的額頭親了壹口。
　　“去玩吧，已經因為妳奶奶去診所耽擱了時間了，放心吧，妳奶奶沒事。”
　　“好的，父親。”
　　“拉斯瑪”發現這個女孩身上也有還沒來得及完全褪去的色彩，伸手抓出來，看見的是壹張毀容的臉。
　　然後，
　　女孩跑到壹個英俊的小夥面前，親切地喊道：
　　“卡倫哥哥。”
　　羅特站起身，對小夥道：
　　“不好意思，因為她奶奶的事，耽擱了妳們時間了。”
　　“老人家身體最重要，應該的，不耽擱。”
　　“感謝妳帶莎拉出去玩，妳知道的，我和他母親生意忙，平時抽不出時間的。”
　　“是的，但生意總有淡季旺季，不巧的是，我家最近又是淡季了。”
　　“喲，那可不行，還是旺季好。”
　　“拉斯瑪”的目光落在說話的年輕人身上。
　　他很英俊，
　　即使是在“黑白”色調的背景下，依舊可以看出他的長相精致，依舊能給人壹種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感覺。
　　只不過“拉斯瑪”對這些不感興趣，
　　在確認這個年輕人身上除了長得好看沒有其他異常後，他就挪開了視線，
　　放過了這個“平平無奇”的年輕人。
　　……
　　同時，
　　躺在點心鋪裏面床上的拉斯瑪，坐起了身，同時伸手將這把匕首攥在了手裏。
　　“那個女孩，也是摔死的。”
　　“是啊，我剛剛不是說了麽，他們壹家都死了，壹個男人，壹個老母親，壹個妻子帶著他們家唯壹的女兒，壹夜之間都自殺了。
　　唉，多可憐的壹家啊。”
　　拉斯瑪壹邊聽著婦人的話壹邊看著自己手中的小刀，
　　道：
　　“本來，不該是他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