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七章 當我離開的時候

　　在空曠的椒房殿內，呂後的身影更是顯得嬌小。
　　她手持針線，正在認真的織衣，她的視力已不如從前，得坐在靠近窗戶的地方。
　　她那強壯魁梧的兒子跪坐在壹旁，仿佛壹座小山，此刻只是安靜的盯著她。
　　“今天怎麽如此安靜？”
　　呂後瞥了壹眼劉長，從小到大，這豎子壹旦來到椒房殿，那都是喋喋不休的，各種抱怨，從他阿父到城內的甲士，幾乎會將自己壹天所做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全部告知，壹點都不落。
　　像今天這般安靜，反而是有些不尋常。
　　“阿母……我只是想多看看妳。”
　　呂後頓時停止了手中的動作，很快又平復了心情。
　　“趙佗要去祭祖……妳陪著他去……路上要盯著他，不要讓他跟地方之人有任何的往來。”
　　“嗯。”
　　“到了趙國，可以處置壹下趙王之母……聽聞，她與趙王諸妃不和，多幹預宮事，趙王至今無子……如此下去，倒不用我出手，趙國便要覆滅了。”
　　“嗯。”
　　“順道去壹趟梁國……我為梁王安排了婚事，可梁王似乎不太樂意……”呂後的語氣有些冰冷，她說道：“若是這樣，那梁國也可以被除了。”
　　“嗯。”
　　劉長將這些事都應了下來。
　　“妳的那個近侍張卿，他跟隨我很多年，妳回到唐國之後，妳的飲食起居，王宮內的諸事，就可以交給他來做，他的能力不錯，不過，不要太信任他，寵愛近侍，會導致外臣對妳不滿。”
　　“嗯。”
　　“政事多問問張蒼，王陵，戰事多問問李左車，朱建……治理大國，需要謹慎，有政策要穩步進行，且不能冒險……作為君王，不能身先士卒，打仗不是好事，不能輕易開戰……”
　　“嗯。”
　　“多聽妳舍人的話……妳的舍人之中，欒布對妳最忠誠，學識最淵博，不過他沒有決心，做事多遲疑，他可以在妳身邊服侍妳，但是不能外派到地方上獨立做事。”
　　“召平老練，知人情世故，可沒有進取的膽魄，固步自封，他可以在王宮裏為妳協調諸事，卻不能給與實權，做推行政策之事。”
　　“張不疑能幹，為人果敢，敢執行妳任何的命令，可他為人暴躁魯莽，有扶妳更進壹步的想法，妳可以將他派往地方上重用，卻不要在廟堂裏給與太高的位置，否則容易蠱惑百官，逼迫妳做壹些妳不願意做的事情。”
　　“賈誼有長遠的謀略，為人聰慧，可是年紀太小，不通人情，為人高傲，會說卻不會做，妳要將他派往底層多磨練，不能總是待在身邊。”
　　“晁錯善國策，能執行，可實幹，可他沒有長遠的眼光，急功近利，妳可以讓他在張蒼，王陵身邊作屬官，讓他更進壹步。”
　　“妳的舍人裏，最全面，最賢能的是季布，我知道妳不喜歡他，可是他這個人，處事冷靜，處處為妳著想，他幾次來拜見我，口中卻都為妳脫罪，行軍作戰，治理國事，妳的舍人們還沒有能比得上他的，可以讓他作為妳太原的郡守，統籌大局。”
　　“我知道了，阿母。”
　　這壹次，劉長很安靜，而呂後卻開始喋喋不休的囑咐了起來。
　　她說了很多，從劉長王宮內的事情，說到了國內的事情，又說起了匈奴，有無數個要交代的東西。
　　“我給妳準備了些衣裳……盡量不要穿白衣，穿黑衣……她們……洗不幹凈。”
　　“不要再用衣袖擦嘴了……我給妳準備了專門擦嘴的絹布……”
　　“衣裳不要亂扔，不然又找不到了……”
　　不知為何，劉長眼眶忽然泛紅，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了阿母的身邊，“阿母，跟我去唐國吧……妳不在我身邊，我每天肯定都找不到穿的衣裳，沒有人哄我，我也睡不著……”
　　劉長用手擦著眼淚，吸著鼻子，委屈的說著。
　　“堂堂大丈夫，妳哭什麽？！”
　　呂後不悅的罵道。
　　“阿母若是不跟我走，我便將阿母也壹並給綁走！”
　　呂後伸出手來，發現自己夠不著劉長的後腦勺，叫道：“低頭！”
　　劉長低下頭來，呂後這才拍了壹下他的後腦勺，罵道：“豎子！妳還想將我也綁去唐國！我養了妳十幾年，現在我人也老了，妳還不放過我嗎？！”
　　“我就那麽惹人煩嗎？”
　　“妳現在才知道嗎？！豎子，這十幾年來，妳可曾有壹天讓我安心過？整日出去惹事，從妳開始跑的那壹天開始，我就開始為妳操心，好不容易盼到妳就國了，還想把我帶走？沒門！”
　　劉長被這話逗的笑了起來。
　　呂後伸出手來，撫摸著劉長的臉。
　　“長啊……放心去吧。”
　　“照顧好妳的妻兒……姝還算是賢惠，好好教安……不要太寵愛他，不要讓他變得跟妳壹樣。”
　　“嗯，我知道了。”
　　“好了，去做準備吧……還有，別忘了跟妳兄長告別，還有舞陽侯他們家，妳也得去壹趟。”
　　呂後揮了揮手，便讓劉長離開了，“我這還有諸事要忙，妳不必打擾。”
　　劉長離開椒房殿，便來到了宣室殿。
　　當劉長垂頭喪氣的走進宣室殿的時候，劉盈笑著將他拉到了自己的身邊，關心的問道：“長弟？怎麽啦？”
　　“二哥……我要走了。”
　　“唐國？”
　　“嗯。”
　　劉盈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遲疑了片刻，問道：“不能晚幾年再走嗎？”
　　“二哥……我也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唉……”
　　劉盈的神色壹時間變得更加悲傷，“當初，諸兄弟都在……我每次想念妳們，便去天祿閣，如今……妳們前往各地，唯獨朕壹個人，留在了這裏……現在妳也要走了……朕再也找不到人來傾訴了……”
　　“二哥，按著新制度，我們兄弟每年都得來朝見……妳不必擔心的。”
　　劉盈咬著牙，忽然開口說道：“長弟啊……朕壹直都在想……不若讓妳來做……”
　　“二哥！”
　　劉長卻開口打斷了他，劉長擡起頭來，傲然的說道：“妳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生來好強，除卻父母所給與的，其余的都要我自己親力而為，要靠自己來獲取，啊，妳也不要害怕，我是不會造反的！”
　　“哈哈哈～～”
　　劉盈被劉長逗笑了，“妳若是造反記得給朕說壹聲。”
　　“二哥，妳別看我唐國現在這麽弱，那是因為賢王還沒有到位，等我到了唐國，我便先征匈奴，兼並鮮卑烏桓，還有那什麽扶余的，再壹路打到西域去，什麽我孫之類都給他吞掉！”
　　“那叫烏孫！”
　　“關他叫什麽，我說他叫我孫那就叫我孫！”
　　“等我征服了這些地區，我還要越過西域，壹路打到最西邊，到時候，唐國的疆土，那就是大漢的十倍百倍！二哥妳做天子，我呢，就當草原的撐犁孤塗，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能多送二哥妳幾塊封地呢！”
　　劉盈搖著頭，“就妳這些話，都夠妳修壹輩子長城了！”
　　“哈哈哈，二哥怎麽舍得呢？”
　　劉盈認真的說道：“長弟好誌向……只是，不能壹味的想著征戰……要多關心百姓。”
　　“國內的事情不是還有二哥妳嗎？到時候，二哥給我糧食軍械，我負責開疆擴土，咱哥倆建立壹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讓整個世界都成為我大漢之子民！等百年之後，我們就去跟阿父詢問，看看到底是誰的功德更大！”
　　劉盈黯然的說道：“朕不過中人之資……”
　　“誰說的……二哥，就我方才那些話，妳換個別人來，我就走不出這宣室殿了，唯獨二哥，能信任我，將來我若是要開疆擴土，二哥也壹定是最先送來糧食軍械的，可見，二哥也是賢明的天子，不過，二哥，可不能對別人這樣，只能對我如此！”
　　“二哥妳就安心治理國內的事情……國外的都交給我來！”
　　“我們兄弟齊心，將來壹同入廟，受後人祭拜！”
　　劉盈笑了起來，看向劉長的眼神很是不舍，卻還是點了點頭，“好，壹同入廟。”
　　“妳什麽時候走？”
　　“明天。”
　　“那今晚，設個家宴？”
　　“好！！”
　　按著呂後的吩咐，劉長又去了壹趟舞陽侯的府邸。
　　當劉長出現在舞陽侯府的時候，姨母和姨父急忙前來迎接。
　　如今的劉長是不能再當作小孩來對待的，這位如今是真正的大王，論親情，劉長得參拜他們兩人，論爵位，樊噲則當給劉長叩首喊大王。
　　再次看到舞陽侯，劉長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這位當初的大漢第壹猛士，如今發色也是灰白，身材依舊高大，背卻有些彎曲，臉上布滿了皺紋，連眉毛都變得有些灰白，渾身還是鼓鼓的，但是，沒有原先那般強壯了，臉上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兇神惡煞，不能壹眼就嚇住劉長了。
　　“姨父！”
　　“哈哈哈，妳這豎子總算是想起我啦！”
　　樊噲走到了劉長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驚訝的說道：“妳這廝又壯了些！”
　　隨即，他直接摟著劉長，就往屋內走，呂媭瞪了壹眼樊噲，也笑呵呵的跟著他們走了進去。知道劉長來拜訪自己，樊噲是非常開心的，他令人擺上酒肉，讓劉長坐在自己的身邊，看著劉長，他仿佛就看到了年輕時的大哥，雖然身材不像，可那言行舉止，極為相似。
　　“要走了？”
　　“是啊。”
　　“什麽時候？”
　　“明日！”
　　樊噲壹楞，“這麽快？？”
　　樊噲沈默了許久，方才說道：“若我年輕個十歲……便陪妳壹同前往唐國，多砍他幾個匈奴人！”
　　“哈哈哈，仲父如今也不老啊？若是仲父願意前往，我便以國相拜之！”
　　“呵，這就算了！妳唐國什麽人都是國相吧？前幾天，伉那個豎子還叫囂著要去唐國當國相呢，妳倒不如給個亭長之類的實在！”
　　兩人大笑了起來，呂媭坐在壹旁，笑著說道：“長啊……伉年幼，既然他想要跟妳前往唐國，那這豎子便托付給妳了……”
　　“姨母放心吧，跟著我，他遲早能當上我唐國的國相！”
　　劉長說著，又有些遲疑，“樊卿還好嗎？”
　　氣氛頓時安靜了下來。
　　樊噲沒有說話，呂媭沈思了片刻，說道：“長啊……卿與呂家有親……無論如何，也不能為妾室……否則，有傷太後顏面。”
　　“諸侯王哪來的什麽妾室？”
　　“寡人的唐國，有左右兩位王後的制度！”
　　“啊……那這嫡子如何分？誰來掌事？”
　　“都是嫡子，我來掌事！”
　　“那也得明媒正娶……妳明白嗎？妳明日就要出發了……”
　　劉長摸了摸鼻子，說道：“卿還年幼，也不曾到出嫁的年紀，等我下次來朝見陛下的時候……再商議此事吧。”
　　將事情談開之後，氣氛再次回到了原先那融洽的氛圍上。
　　喝了許多酒，樊噲再次說起了過往。
　　樊噲抱怨著如今的乏力，講述著自己最強壯的那些歲月，眼裏滿是憧憬。
　　跟大多數武將們壹樣，樊噲也在遭受著病痛的折磨，這大概就是武將們的宿命，征戰壹生，傷痕累累，在無盡的病痛下逝世，樊噲說道：“還是得多謝妳派來的那個醫，他給我紮了幾針，感覺疼痛也有所好轉……”
　　“可惜啊……”
　　樊噲看著劉長，只是又飲了壹盞酒。
　　劉長笑著說道：“聽聞姨父被稱為大漢第壹猛士？我如今也壯了，不如比試比試？”
　　呂媭急忙說道：“妳姨父已年……”
　　樊噲卻很粗暴的打斷了她的話，眼神裏滿是鬥誌，“好啊！！”
　　院落裏，兩頭熊羆看著彼此，呂媭擔憂的看著他們，卻不敢言語。
　　忽然間，兩人撲到了壹起，都抓住了對方的肩膀，開始角力！！
　　劉長感受到樊噲那龐大的力量，同時，樊噲也是咬著牙，不斷的用勁，雙方都想要將對方撲到，僵持在了壹起，兩頭猛獸撲在壹起，臉色猙獰，帶著巨大的壓迫感，就在這個時候，樊噲感覺到劉長有些力泄，猛地將劉長壹拽，劉長幾步踉蹌，樊噲順勢壓在他的身上，將他直接按在了地上。
　　樊噲大口喘著氣，滿頭大汗，將劉長壓在地上，仰頭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誰是大漢第壹猛士啊？！”
　　“好了！起來吧！姨父妳也太重了！！”
　　樊噲笑呵呵的起身，臉上滿是笑意，呂媭松了壹口氣，急忙上前要為他擦汗，樊噲卻大聲叫嚷道：“不必如此！！”
　　劉長坐在地上，活動了壹下手臂，叫道：“這不算！我剛才是腳滑了！”
　　“哈哈哈，妳這豎子，妳便是再長大，也不是我的對手！”
　　樊噲大笑著。
　　劉長還是在嘀咕著，滿臉的不服氣，他叫道：“只是我還年幼而已，等明年來朝見的時候，我們再來！”
　　“好！！！”
　　當劉長離開舞陽侯府的時候，張不疑還在說著方才的角抵，他無奈的說著：“大王是能勝樊噲的，方才地滑，大王又不熟這裏，若是在唐王府內角抵，大王肯定是能贏的！方才樊噲都已經氣喘籲籲了，大王甚至都不曾流汗……”
　　劉長只是微笑著，並沒有回話，舍人之中，唯獨季布，什麽也沒說，只是朝著劉長笑了笑。
　　大王真的是壹個很好的人啊。
　　劉長又去拜見了那個太學的王“教頭”，再次向他道歉，並且留下了諸多厚禮，作為補償，並許諾他唐國國相之位。
　　到了晚上，劉長方才回到了皇宮。
　　皇宮裏的晚宴，眾人到齊。
　　呂後坐在上位，劉盈坐在她的壹盤，其他眾人則是隨意的坐著，畢竟這是家宴。
　　劉長，曹皇後，曹姝，劉建，劉祥，賈誼，張嫣，呂釋之，樊噲等等，都是自家的親戚，這次的宴席，也是要為劉長送行，樊噲還在大聲的說著自己擊敗了劉長的事情，劉長不悅的反駁著，眾人吃著肉，聊著各種事。
　　“阿母……有件事，還需要妳幫忙。”
　　劉長笑呵呵的站在呂後的身邊，諂媚的笑著。
　　“要多少？”
　　“不是要錢！”
　　“我跟曹姝這番前往唐國，可安年紀太小了……他受不了這苦，唐國畢竟偏僻，我怕他適應不來，就想讓阿母能幫著照顧他幾年……等他稍微長大，再接回唐國去。”
　　呂後有些愕然，她看向了曹姝。
　　曹姝笑著說道：“大王與我商談過，安還太小，還是得留在您這裏……”
　　劉長叫道：“阿母，這就是姝給我說的！”
　　呂後看向曹姝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可她還是很不悅的說道：“把妳養到這麽大，還要幫妳養兒子？！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是誰都有資格來養我劉長的兒子……這是阿母妳的榮幸！”
　　呂後伸出手就要掏棍，劉長急忙躲在劉盈的身後，“阿母！我明天可就走了啊！”
　　“阿母，妳要好好養安啊，讓他多去操練武藝，絕對不能養成認真讀書這樣的壞習慣！”
　　“哈哈哈！”
　　眾人大笑了起來，唯獨曹皇後看起來不是那麽開心，只是假意的笑著，看著壹臉傻笑的祥，眼裏滿是擔憂。
　　劉長喝的有些醉了，劉建急忙捂住了耳朵。
　　“大風起兮～～～”
　　劉長醉醺醺的開始高歌，劉盈也喝大了，也開始為他和歌，這是劉盈第壹次唱歌，不過，頗有高皇帝的風範，也不知老劉家是不是都沒有能點出唱歌的技能，反正兄弟倆高歌，聲音壹個蓋過壹個，好好的椒房殿都給弄成屠宰場了。
　　他們又開始舞劍，氣氛壹直都很好。
　　直到結束的時候，大醉酩酊的劉長緊緊抱著呂後，嚎啕大哭。
　　“阿母～～～”
　　無論他人如何勸慰，他就是不肯放手。
　　呂後輕輕撫摸抱著自己痛哭的劉長。
　　吻了吻他的欸頭。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