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硤石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44
閿鄉縣西南二十裏的百姓盤豆驛外,邵樹德正準備出行。
驛站東面有棵名氣非常大的槐樹,有兩京大驛道上“槐王”的名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反正詠詩留念的不在少數,吳融就寫了《題湖城縣西道中槐樹》壹詩。
邵樹德住在潼關關西驛(又名潼關驛)的時候,吳融也留詩了。此時此刻,大帥只恨自己詩才不高,走南闖北那麽久,竟然連半個字都沒留下。
連段祺瑞都寫得壹手好詩,真愧為軍閥也。
閿鄉縣東行約二十八裏是湖城縣,驛道自此分南北兩路。
北道由湖城東北行,經稠桑店、稠桑驛,六十五裏至靈寶。
南道由湖城東南行,經荊山館,五十二裏至虢州理所弘農縣,有柏仁驛,在鴻臚水(今弘農河)東南。
從虢州再折向東北,沿著鴻臚水走三十裏,便是靈寶縣。
此時的南北驛道上,車流如龍,長槍如林。
壹隊又壹隊的軍士快速開進,陜虢百姓紛紛走避,神色不安。
陜虢是安定的。
自黃巢之亂後,便再無兵災,大量河南百姓逃難至此,戶口大增,農商兩旺。
當年邵大帥還在西北奮鬥時,曾經遣人在此設馬行,招攬流民。朱全忠亦遣郭言到陜虢募兵萬人,可見此地人口在戰亂年代畸形的增長。
陜虢北邊是黃河,南邊是綿延不絕的高山,大道就沿河這壹片,且不是很開闊。
嚴格來說,這條道路也是脆弱的,主要威脅來自壹河之隔的河中鎮。若王重盈有心,數萬兵渡河南下,只需截斷壹點,便可讓邵大帥的大軍斷糧。
而這,也是最近這陣子他壹直派人分兵把守諸關津,且壹直沒有直接與王珙撕破臉的主要原因。
人家可以借道,但不代表要將基業獻給妳。
占領陜虢之事,還得再觀望下河南局勢。
二十四日,中軍主力抵達靈寶縣,鎮將朱簡親迎,並提供了數百頭豬羊勞軍,隨後便緊閉城門,嬰城自守。
朔方軍在潼關、湖城、靈寶三地設立了物資轉運中心。
從關中征發的夫子日夜轉運,將大量糧草、器械輸送過來。因為道路通行量有限,物資轉運的速度很慢,這極大限制了行軍速度。
折嗣倫所率七千鳳翔軍夾雜在民夫的車流、人流之中,行軍緩慢,急得不行。
這時候若王重盈發兵南下,鳳翔軍估計要被潰逃的夫子沖散,邵大帥也只得退軍,以防後路有失。
越來越感受到河中鎮的威脅了!
二十七日下午,邵樹德抵達陜縣,此即保義軍(陜虢)理所。
陜縣南倚山原,北臨黃河,“懸水百余仞,臨之者皆為悚栗”,極為險固。
李泌曾言:“陜城三面懸絕,攻之未可以歲月下。”
這都是堅城,不好打啊!
當晚,邵樹德宿於召公原上的甘棠驛。此塬名“召公”,殆陜城合該為邵氏所得乎?
此時朔方軍的兵力分布,大致是鐵騎軍護衛邵大帥宿於召公原。
順義軍屯於陜縣東北三裏之太陽浮橋。此浮橋為貞觀十壹年所建,為黃河南北交通要道,可至對岸的平陸縣,該縣是陜州屬縣。陜虢軍在此置水手二百人,此時亦被驅走。
王卞所領之華州軍屯於州西南,綿延甚廣,從七裏澗隘道至太原倉,連出去好幾裏。
七裏澗隘道,甚險,屬於壹旦丟失,全軍斷糧的重點保護區域——說真的,邵大帥都不太想往前走了,現在就想把陜虢占下,壹路行來,越走越心驚,這條驛道太脆弱了,整個就行走在壹條函道中。
太原倉,倉下臨河,為朝廷水陸轉運樞紐,河南、河北轉運關中的租粟在此集中。
國朝盛時,太原倉下的河面上漕船數以千計。天寶十載,漕船失火,損失粟米壹百萬石,也不知道是天災還是人禍。
太原倉此時已由陜州接管,儲備了大量糧草,有守卒數百,沒被趕走。不過從前天去,陜縣方面已組織民夫,將糧草往州城內轉運,也不管放不放得下,但怕被劫掠是真的。
“大帥,不能再往前走了!”甘棠驛內,陳誠面色嚴肅地說道。
邵樹德也有些躊躇。
計劃是計劃,但走了這麽壹遭之後,發現這條生命線確實有太多的危險節點,很容易為敵所趁。
“大帥,王重盈看似忠厚,可誰敢保證他不發兵南下?大河兩岸,即便我軍已占浢津、太陽浮橋,然可渡河之處並不止兩地。這種事,不敢賭!”陳誠繼續建議道:“不若占了陜虢,以此二州十四縣為憑,利用其資糧,對關東徐徐圖之。”
“然此必會與王氏父子交惡,我軍還要東出,後方不寧,如何打仗?”
“大帥,不占陜虢,不可東出,欲要東出,必占陜虢,最好連河中府壹起拿下。蒲津關三城,亦在王重盈手中,此人不除,委實難安。”陳誠說道。
“若頓兵於此,或要失信於李克用。”
“管不了那麽多了。”陳誠急切道:“某今有壹計!不如將王珙從陜縣請出,設宴招待,席間埋伏人手,將其斬殺。其人無備,或會親來,殺之易也,隨後分兵攻占各處,全有此二州。陜州在河北有芮城、平陸二縣,若據之,便可仰攻河中,繞過蒲津關天險。”
“大帥,斬殺王珙後,可令安軍使走太陽浮橋北上,攻占平陸縣。如此,我軍便在河東道有個據點……”
陳誠不停地說著。邵樹德估摸著,他壹路上就在絞盡腦汁想這些毒計,根本沒把心思用在對付朱全忠身上。
這其實不算錯。假道伐虢,本來就是戰前制定的方略之壹,此番出師,最低目標也是實控陜虢二州,早晚要翻臉的。
但邵樹德覺得,這翻臉的時間來得有點早,或會影響到對付朱全忠的大計。
唉,打了這麽多年仗,戰前制定的計劃從來就沒完美執行過,總是打著打著就走樣了。
“若憂心失信之事,大帥可返回靈寶,督運軍糧,讓折軍使調數百甲士予我,定將此事辦成。大帥並不知情,乃我擅作主張——”
“荒唐!”邵樹德斥道。
隨後,他的口氣又軟了壹些,道:“我非惺惺作態之輩,何須妳來擔責?該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殺王珙的責任,妳擔不起,也無需妳擔。現在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陳誠面有喜色,道:“今可屯兵陜州,待各部次第匯集,最後再動手。”
邵樹德要等的是鐵林、天雄、天柱、武威等軍,這是他對上朱全忠的依仗。單靠手頭現有的兵力,還有些單薄。
順義軍是河東降人,加了部分涼州嗢末,沒整編過,屬外系兵馬,邵樹德不是很信任。
華州軍不談了,也就點搖旗吶喊的本事,若想大用,非得狠狠操練上幾年方可。
唯鐵騎、飛熊二軍,總計壹萬壹千戰兵,可堪大用。
“飛熊軍到哪了?”邵樹德突然問道。
“正往硤(xiá)石縣而去,還在路上。”陳誠答道。
“至硤石後,令其東出,不要停留,進占石壕鎮,先試探下張全義的實力。”
“遵命。”
……
硤石縣人煙稀少,山脈縱橫,崎嶇不平。
此時月行中天,萬籟俱寂,劉康乂帶著十余人親自出營哨探。
壹陣烏雲被夜風吹來,遮住了還算皎潔的月光。
風呼嘯勁吹,黑漆漆原野上安靜地令人毛骨悚然。
驀地,壹陣馬蹄聲響起。
劉康乂令人放慢馬速,對面也默契地勒馬減速。
“或是出外哨探的兄弟。”親兵低聲說道。這壹片,並無敵人,朔方軍還遠在靈寶。
“閉嘴。”劉康乂摸出了上好弦的角弓,抽出箭矢。
雙方漸漸逼近,馬速幾乎已慢到快停住了,顯然都在猜測懷疑對方的身份,又都不敢張口,外面還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又壹陣風從背後吹來,銀月露出了小半個面龐。
“射!”劉康乂毫不猶豫,箭矢飛出,借著風勢撲了過去。
雙方幾乎在同壹時間動手。
連聲慘叫之下,已有數人落馬。
劉康乂催馬上前,迎上壹人。
對面顯然是個老手,壹槍捅來。
劉康乂根本不閃躲,臉上表情猙獰,甚至有些癲狂。只見他擡起左手,閃電般抓住刺來的槍桿,夾於腋下,右手壹刀斜劈而下。
對面之人騎術高超,松開矛桿後直接壹個後仰、扭身,躲過了這必殺壹擊。甚至還有空從馬鞍旁抽出副武器,在雙馬交錯而過的壹瞬間斜撩了壹記,不過沒打到。
“好賊子!”劉康乂不意屢試屢爽的壹招竟然落空,立刻兜馬回轉。
對方亦回身殺來,不料夜間不辨道路,山道又崎嶇不平,直接馬失前蹄,滾落了道旁的草叢之中。
劉康乂藝高人膽大,直接下馬,追了過去。
黑暗中壹劍刺來,捅在了劉康乂的左肩,即便有甲胄保護,依然有些癢疼。
對方不給劉康乂喘息的機會,直接揮劍橫劈。劉康乂身材不高,矮壯敦實,當場壹個下蹲躲過,左手抽出壹把腿插子,瞅準機會,直刺對面的咽喉部位。
對手急忙縮身,躲過咽喉部位的致命壹擊,但頭部沒躲過,腿插子鬼使神差之下捅進了左眼,頓時血流如註。
劉康乂覷得便宜,直接揉身而上,壹把揪住他的發辮,腿插子橫著壹抹,對手腿壹軟,直接跪倒在地。
劉康乂繞到身後,又捅壹下,插入其脖頸後方,壹攪。
鮮血飈出,對手粗壯的身體轟然倒地。
解決完對手的劉康乂看向場中,卻見已沒幾個人還立在馬上了。他快速沖到對手的戰馬旁邊,撿起壹張角弓,連射兩箭,壹箭射空,壹箭射倒壹人。
“嗖嗖”兩箭飛來,戰馬痛得直接跳了起來。劉康乂根本不躲,再射壹箭,又撂倒壹人。
對方意識到了今日怕是難以討到好處,直接大喊壹聲,僅余的數人直接撥馬而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劉康乂阻止了手下追擊。
他的心砰砰直跳,呼吸粗重,很顯然剛才那壹番搏殺非常驚險刺激。
稍稍清點了壹下人數,不由得讓他心痛無比。
雙方人數差不多,自己這邊可能還稍多兩個,但這麽壹番廝殺下來,竟然死了六人,而對方的屍體只找到了七具。
沒占到什麽便宜啊!他嘆了口氣,同時心有余悸。
剛才黑暗中的搏殺,生死只在壹線間,對方的武藝其實不錯,搏殺的結果有運氣成分。
“收攏馬匹,搜檢屍體,快!”劉康乂吩咐道。
如果所料不錯,這應該是朔方軍的遊騎了。
這說明什麽?說明雙方大軍已經近在咫尺,隨時可能會交鋒。
大戰已經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