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會州（三）

　　太陽高懸，薄霧漸漸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壹個又壹個褐色方陣正在往前移動。方陣兩側，人喊馬嘶，壹隊隊騎兵碰撞在壹起，白刃相向，慘烈搏殺。
　　李紹榮的馬槊已經沒了，刺中了壹名吐蕃騎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裏。但他還有壹把鐵鐧，配合著他粗壯的手臂，幾乎無窮無盡的力氣，沖入敵陣後，當真所向披靡。
　　壹聲悶響，鐵鐧敲在了與他擦肩而過的吐蕃騎兵腦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過頭去看，就知道敵人的腦袋肯定已經凹下去了壹大塊，活不成了！
　　又壹名敵騎沖來，手裏還握著騎矛。李紹榮險之又險地避開鋒利的矛尖，然後又下意識往前壹撲，避開了敵人隨之而來的拍打。
　　生死場上經歷了那麽多，他現在已經可以很敏銳地察覺到危險。
　　雙腿壹夾馬腹，李紹榮提速上前，繞到壹名正與同袍廝鬥的吐蕃騎兵後面，鐵鐧壹敲，又壹個腦袋癟了下去。
　　“好痛快！敲腦袋比砍腦袋還舒坦！”李紹榮催著馬兒，盡朝人多的地方擠。雙方的騎兵碰撞在壹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纏抖。而在外圍，雙方的駐隊騎兵也開始加速，又壹輪新的碰撞開始了。
　　“啪！”鐵鐧敲在壹名敵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壹大塊，那人吃不住勁，摔落馬下。李紹榮也不管他，繼續尋找新的腦袋。落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猛，不過寥寥十余騎，就敢直沖虜陣。”邵樹德站在壹處小山坡上，俯瞰戰場。
　　吐蕃人或者說吐蕃化黨項人是他很不喜歡的壹類對手，原因無他，騎兵多！定難軍作戰，就喜歡先出動大隊騎兵，剿殺敵人的馬隊，然後再從容應付敵軍的步兵主力。
　　這個叫什麽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過四千余，騎兵就超過兩千，這配置很畸形啊！
　　不過幸好自己的騎兵也不少。鐵林軍有兩千騎，經略軍五百騎，鐵騎軍三千騎，忠勇都又是兩千騎，都是脫產訓練的職業武人，裝備也比吐蕃人強上壹截，因此只沖了兩次，敵人的騎兵就吃不住勁了。
　　“大帥，應是鐵騎軍的，背上有認旗，看不真切。戰後尋人問問，若活下來了，讓他來見大帥便是。”陳誠在壹旁答道。
　　趙光逢看了他壹眼。陳判官在軍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帥有所問，基本都能答出來。自己若想當好謀士，光為大帥進獻方略可不夠，還得多多熟悉軍旅事務，如此才能出彩。
　　“虜騎應是潰了。”邵樹德看著正揮舞馬鞭轉進的吐蕃騎兵，道：“虜軍沒了騎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帥，自古胡虜能成事，靠的便是騎卒，未見有靠步卒成事者。”陳誠答道：“我步隊軍容鼎盛，士氣高昂，當能壹戰破敵。”
　　鐵林軍、經略軍壹萬多步卒，常年訓練、廝殺，軍士們諳熟軍令，武藝錘煉得也很出色。憑吐蕃那四千穿著皮襖的步兵，如何抵擋？
　　戰場上鼓角連鳴。
　　全身披甲的關開閏指揮著前陣四營步卒狠狠壓了上去。
　　密集的箭矢從身側飛過，不斷有人中箭，又不斷有人補上來。
　　“嗚！”角聲響起，士兵們自覺停下腳步，將長槊放倒於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發起了壹輪齊射。
　　這是三十步距離的齊射，對面吐蕃陣中倒下了壹大片，喧嘩聲四起，陣型有些散亂。
　　“嗚！”又是壹聲，第二輪弓箭齊射，敵人倒下去了更多。
　　與此同時，也有密集的箭矢還擊過來，不斷有軍士悶哼著倒下。
　　“咚咚咚！”鼓聲響起。
　　關開閏有些驚訝，回首看了下山坡，確實是進兵的號旗。再壹看前面，原來吐蕃人被殺得站不住腳，有人想開溜，有人直接向前沖殺了過來，壹時間有些脫節。
　　“還真有壹股子蠻勁，怪不得能擊敗留守的涇原軍。”關開閏暗笑：“但連皮甲都置辦不齊，還打個什麽仗？打仗單靠勇猛就行了嗎？”
　　“殺！殺！殺！”軍士們拿起步槊，以槊桿擊地，大吼三聲，隨後排著嚴整的陣型，不緊不慢地前出。
　　不是誰更勇猛，更不怕死，沖得更快就能贏的。合理分配體力，維持好陣型，聽從鼓角旌旗號令，這樣才能打勝仗。
　　吐蕃人很快殺到了陣前。他們確實有壹股子蠻勁，但要越過密集的長槊叢林談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剛擋住了前方刺過來的步槊，結果卻被側面捅來的長槊刺死。有人貓著腰沖了進去，結果被大盾劈頭蓋臉砸倒，然後被後排伸過來的長槍釘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陣前。
　　褐色的長槊叢林還在緩緩前進，就像壹部精密運行的機器，有人做這個，有人做那個，配合地完美無缺。而不斷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則成為供養這部機器的養料。
　　從絕望的吐蕃士兵這邊來看，那也確實是壹個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長槊是魔鬼的觸手，每壹個沖過去的人都被觸手殺死，然後被吞噬。
　　地上到處都是屍體，魔鬼踩在屍體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動，但更像是牙齒在咀嚼。
　　“咚咚咚……”鼓聲突然激烈了起來。
　　“殺！”定難軍步卒齊齊發壹聲喊，陡然加速，手持長槊勇猛地沖了上去。
　　吐蕃人的陣型，就像壹扇破門壹樣，被壹踹即倒。
　　邵大帥如癡如醉地看著又壹場大勝，斬首數千是沒跑了。但他想起了另壹件事，這支他壹手帶起來的精銳步卒大軍，士氣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萬壹哪天突然遭遇慘重損失，他到哪裏去補？
　　培養壹支軍隊不容易，培養壹支善戰的軍隊更不容易。在定難軍身上，他傾註了太多心血，萬壹沒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麽容易。
　　精銳之師，可遇不可求，沒了——也就沒了。
　　戰鬥結束，邵樹德翻身上馬，馳騁在壹片狼藉的戰場上。大隊親兵跟在後面，高舉著大旗，金色的陽光灑在上面，遠遠看去，竟然有了壹份神聖的感覺。
　　趙光逢癡癡地看著那面大旗，所到之處，軍士們高聲歡呼。
　　“寧為百夫長，勝作壹書生！”趙光逢也翻身上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見，到處是虜兵屍體。
　　原來這就是肆虐原州數年的吐蕃人啊！趙光逢很是感慨，若還在朝中為官，從公文邸報中看到吐蕃攻陷數州之地的話，他肯定勸聖人不要妄動刀兵。
　　但如今，怎麽這麽容易就贏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間的舊事，十萬大軍西進，收復六州七關，西邊歸義軍舉事，蕃將多有內附者，當時如果咬咬牙，湊點糧餉，是不是可以收復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沒有如果，有些機會，錯過也就錯過了。
　　正遐想間，軍士們突然爆發出壹陣熱烈的歡呼聲。趙光逢策馬上前，拉住壹名軍士詢問緣由。
　　“大帥令鐵騎軍、忠勇都去打草谷。虜軍大敗，丁壯十不存壹，部落裏多是老弱婦孺，搶得的牛羊財貨全部給大夥發賞。”那是壹名鐵林軍的步卒，牙有些黃，但笑得非常開心。
　　趙光逢聞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今見矣。”
　　軍士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打草谷是咱們定難軍的老本行了，少見多怪。
　　光啟二年二月初四，定難軍於百泉縣東南大破吐蕃，斬首三千余級，俘兩千人。當日，進占百泉縣。
　　與此同時，邠寧軍、涇原軍合計壹萬壹千步騎也開至渭州，準備向北進發，兩路合圍原州城。
　　三鎮協同作戰，以往必須得朝廷才能組織得起來。而這壹次沒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後若是多來幾次，似乎有沒有朝廷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