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船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44
馬萬鵬壹大早就被喊了起來。
他是華州人,關中巢亂那會,因為會建造、修理船只,被黃鄴抓進了匠營。攻同州時,在朱溫軍中效力,後來壹路潰退回了長安。
巢眾敗退後,河南烽火連天,漕運斷絕,他的日子壹下子艱難了起來,連帶著家人,饑壹頓飽壹頓的,實在不像樣子。
此番靈武郡王入關中,四處搜羅造船匠人。馬萬鵬聽聞後,都不用人找上門來,主動前去應募。沒辦法了,自己苦壹點沒什麽,但讓壹家老小跟著吃糠咽菜,這就不是滋味了。
“吃點食水,準備出發了。”壹名小校走了過來,滿臉嚴肅地說道。
“張隊頭,這才卯時三刻,怎生就要出發?”隨隊的夥夫給大夥端來了早膳,馬萬鵬看著面前的食物,隨口問道。
酥油、奶渣、雜糧餅、鹽豉。不是不好,實在是不符合馬萬鵬的口味。不過他也是嘗過餓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會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來。
夥夫是黨項人,他只會做這些,家裏亦只有這些東西。
他們這支隊伍,壹共三十余人,其中壹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馬萬鵬在內。
剩下的諸如馬夫、夥夫之類的,都來自黨項部落,要自備糧食、炊具、馬車、草料等,隨同這支隊伍壹起出發,算是徭役攤派的壹種。
黨項夥夫做的食物,當然是黨項風格了,妳還能指望什麽?
“早點忙完,早點回縣裏。”說到這裏,張隊頭猶豫了壹下,含糊道:“過些日子,某就要去衙軍了。”
“張隊頭神射無雙,壹桿槍術又出神入化,早該去衙軍了。”有人笑道。
張隊頭聞言很是開心,便坐了下來,喝了壹口馬奶酒,道:“某要去豐安軍,日後便難以與諸位相見了。”
豐安軍、新泉軍是即將組建的兩支衙軍部隊,歸屬右廂,這事大家都知道,因為從上月開始,各縣都貼了告示,為豐安、新泉二軍招募壯士,很多人都去應募,畢竟衙軍賞賜多,壹人從軍養活壹大家子人,可不是什麽虛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麽人都要,讓不少人唉聲嘆氣。
馬萬鵬其實挺羨慕那些軍士的。他早年學文,學不進,後來去投軍,因為不會射箭,沒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這就沒辦法了,得吃飯啊!於是在親戚的介紹下,拜師學藝,當了壹名船匠。
不得不說,他在木工、造船這壹行挺有天賦。二十年下來,技藝青出於藍不說,更難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藝好,懂造船,會挑選、識別船材,還懂不少航運知識。故來到靈州之後,很快脫穎而出,當上了新設立的懷遠造船工坊的壹名工頭,月俸兩千錢,工坊還包壹頓午膳,家裏的日子壹下子就好轉了起來。
妻子李氏和大兒子在家種地,租的軍屬農場的田,壹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裏老人身體不好,能活著到靈州就不錯了,實在幹不了重活,不過也從官家那裏領了壹些駝毛,在家幫著織壹織褐布。
這定難六州真有意思,不紡羊毛,紡駝毛,聽說有兩百年的傳統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馬萬鵬當然知道新組建豐安軍、新泉軍的事情。作為壹個懂不少航運知識,也跟許多大匠、船工聊過天的人,馬萬鵬可不像其他人那麽懵懵懂懂,不知道這兩支軍隊的名字意味著什麽。
豐安軍城,在靈州西南180裏的黃河北岸(今寧夏中衛附近),有碼頭,經常過漕船。
從豐安軍城碼頭逆流而上,五百裏至烏蘭關、會寧關,皆置碼頭。聽聞天寶年間,每逢關中兇年,河隴地區的糧食便在會寧關聚集,然後用大型漕船順流而下,經豐安軍城、定遠軍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後再匯集振武軍城附近籌措的粟麥,直運河中,最後經渭河運往長安。
新泉軍城在會寧關以西二十裏,國朝設置的目的便是為了保護航運。
當然這都是天寶年間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亂以來,河隴諸州次第丟失,靈州成了前線,這段航運早已廢棄,如今六城水運使衙門根本沒多少船,航運的起點也是靈州,而不是會寧關,非常可惜。
從會寧關逆流而上三百八十裏便是蘭州,邵大帥重置新泉軍,此乃何意?從會寧關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勢湍急,淺灘眾多,天寶年間漕船航行多有損毀,現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畢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間口口相傳幾代人的消息,未必準確。
眾人很快吃完了充滿黨項風格的早餐,然後收拾東西上路,直到正午時分抵達了壹片森林。
“馬工頭,此皆松木?”張隊頭帶著人走進了樹林,問道。
“多為松木。”馬萬鵬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懷遠縣以西,密密麻麻,壹直延伸到遠處的賀蘭山上。
此時風吹林響,松濤陣陣。馬萬鵬仔仔細細地看著每壹顆樹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熾熱,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長了多少年?全給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張隊頭看到的則是另外壹幅場景:賀蘭山南北縱橫數百裏,為靈州與西邊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線,然山谷眾多,蹊徑可馳入者數十處,若無這些密林擋著,虜軍從西面寇境,防不勝防。大帥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賀蘭山林木是對的,此林不能采!
“張隊頭!”馬萬鵬溫柔地撫摸著壹棵松樹,道:“此龍骨木也,可造大船。”
“馬工頭!”張隊正痛心地撫摸著壹棵松樹,道:“此松將軍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馬萬鵬說道。
“勿要多伐,靈州船坊內不是有現成陰幹船材麽?李使君亦從蕃人口中得知,會州大木更好。”張隊正說道。
李劭是朔方節度使,但在私下場合,很多人還是稱呼李使君,把他當靈州刺史來看待,而不是壹鎮節帥。
李劭確實從蕃人口中得知,會州壹帶的木材質地更加優良,尤其是蕃人喚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處理便可編木筏順流而下,直至回樂、懷遠這兩個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當然也可以采購,非常方便。
而且這些編好的木筏順流而下時,還可以順道運壹趟商品,進壹步壓縮成本。
這種方法還可以推廣到更上遊河段。此時的河隴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與後世不可同日而語。清朝那會,經歷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戰爭摧殘,河套地區的森林大面積消失,甚至就連陜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於要從甘肅、青海等地采購。
當時的方法便是從甘肅、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編成木筏後順流而下,至北方各省。這些木筏同樣承擔著運輸任務,清末民初,通過木筏、羊皮筏子運出的青海糧食每年約壹千萬斤,在蘭州被稱為“西河糧”、“樂都小麥”。
當然這些地方亂砍濫伐的後果也很明顯。北宋開始進入冷期,壹直持續到清末才開始回升。這段時期內,天氣變冷,降水變少,森林壹旦消失,再恢復可就難了。
“會州……”馬萬鵬又壹次從別人那裏聽到了這兩個字。
他現在有點猜到大帥的思路了。對定難軍來說,會州確實是壹個十分要害的地方,會寧關有船渡,西南直趨蘭州,南可下岷州,東接原州,西北可至涼州,真的是壹個四通八達的地方,皆有大驛道相連,還有河運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當沒問題。
當然馬萬鵬並不知道,邵大帥還對會州西南、蘭州東北的壹地十分感興趣,後世全國唯壹壹座以貴金屬命名的城市。漢代便在此采鐵,此後壹直沈寂到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在此設立礦爐20座、采礦點30多個,有數千礦工,開采冶煉白銀。
這裏最寶貴的資源當然不是白銀了,而是銅,埋藏很淺的銅,後世50年代時甚至被稱為露天礦床,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明代沒有發現。
只此壹點,會州、蘭州便必打!
壹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幾天,粗粗考察了壹番後,便返回了懷遠縣船坊,同時也是壹個剛剛建成的碼頭。
“又有船運石炭過來了,這是開春後的第壹船吧。”馬萬鵬看著緩緩靠岸的壹艘小帆船,說道。
此時刮著西北風,從北邊南下的重載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懷遠、保靜、回樂、鳴沙(今中寧縣附近)等縣。聽聞在定遠軍城附近,有被俘獲的河西黨項在開采石炭。其價甚廉,船運至各地後,往往比柴禾還便宜。
大帥減少林木樵采的決心是堅定的,想著法子減少柴禾的使用。日後多半還要船運至會寧關壹帶,充作軍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運糧、運兵、運牲畜、運石炭、運器械,有船運,民役便可大大減少,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