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實相無相

　　安人軍城外，符存審看著甫壹交戰就大敗而走的吐蕃大軍，眉頭皺得老深。
　　這打的什麽仗？
　　說實話，天柱軍雖然戰績不錯，但論老兵比例，其實是不如其他各支軍隊的。蔡人新卒非常多，雖說過了兩年，都練得差不多了，但與那些打了十來年仗的老軍還是不好比。
　　吐蕃人，沒有真打！
　　之前那支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的騎兵，因為敗得非常幹脆，看不出來是不是真打。但眼前這支出城交戰的吐蕃大軍，足足四千余人，結果只交戰片刻，前陣被擊破，主將就撤了。
　　“軍使，吐蕃在誘我入城。設使我軍突入城中，虜賊便關起城門，弓弩齊發，我軍將十不存壹。此城，不可輕進。”見軍使李唐賓下令追擊吐蕃潰兵，符存審連忙諫止。
　　李唐賓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壹眼，道：“符將軍，虜軍大敗，士無戰心。此時不追，待其重新整頓之後，如何攻城？”
　　“虜軍可能想誘我軍入城，聚而殲之。”面對素來說壹不二的軍使，符存審也不打算保留自己的意見，只聽他說道：“虜軍四千眾，前陣壹潰，後陣跑得比前陣還快，大將更是第壹時間躥入城內。青唐吐蕃，即便再弱，也不可能這副德性。”
　　“無需多言！”李唐賓大手壹揮，道：“王副將已領兵追過去了，稍後便見分曉。打仗，若都是這麽畏畏縮縮，坐失戰機，那幹脆回家種地放羊好了。”
　　符存審沒有因李唐賓的言語譏諷而動怒，只是拱了拱手。
　　李唐賓是軍使，他說什麽就是什麽，符存審沒有違命的可能。
　　王建及帶著壹營五百戰兵，追著潰逃的吐蕃人攻向安人軍城。
　　虜兵在城門口稍作抵抗了壹下，但人數太少，很快就被擊散。
　　王建及身披兩層重甲，手持壹桿丈四長槊，大聲呼喝，接連刺倒兩名吐蕃軍士。
　　吐蕃部族軍太弱了，連鐵甲都沒幾件，大部分人穿著皮裘，簡直不像武夫——好吧，人家還真不是武夫，都是臨時征集起來的部落精壯，只受過最基礎的訓練。
　　王建及很快帶著戰兵沖進了城。
　　吐蕃人四散而逃，根本沒人留下來抵抗。有馬的，甚至早從南門騎馬溜走了。沒有馬的步卒，則扔掉器械，拼命奔逃。有那跑之不及的，甚至躲入房屋之內，最後都被搜了出來，淪為階下囚。
　　未幾，城頭上的吐蕃軍旗被砍斷扔了下來。
　　李唐賓看了符存審壹眼，冷哼壹聲，帶著大部隊進城了。
　　符存審的臉有些紅。
　　這次是他看錯了，但這仗打得還是有些怪異。若有下次，他還堅持自己的看法。
　　嘆息壹聲，符存審收拾完心情，也跟著入城了。
　　“大帥有令，天柱軍駐守安人軍城，豐安軍前出十裏下寨。”壹名令騎奔了過來，傳達邵樹德的命令。符存審怔了怔，大帥這是打算以安人軍城為大營，繼續等待吐蕃諸部前來“會盟”？
　　之前會盟的，多是浩門川、星嶺、星宿海壹帶的部族，接下來應該要憑借連番大勝，吸引更多的吐蕃部族前來了吧？
　　此地離青唐城還有壹百二十余裏，正常來說應還有壹些部族。接下來若無人來投的話，那麽多半就不會來了，肯定集結了起來，抗拒朔方軍的征討。
　　前往安人軍的驛道上，邵樹德找來了陳誠，問道：“降順蕃部皆言，星宿海壹帶有不少部落南下去了青唐城，連帶著丁口、牛羊都南去了。關開閏亦發回來軍報，吐蕃諸部老幼正從魚海軍壹帶向西轉移，這是要在青唐城與我決戰？”
　　“吐蕃經營青唐城多年，河源壹帶部族眾多，百工興旺，其定不會輕易放棄。”陳誠答道：“此城極大，昔年河源軍壹萬四千余人全駐於城內。城北枕湟水，北岸有山，或設有軍寨，與城池互為犄角，吐蕃大軍若匯集於此，也不奇怪。”
　　邵樹德點了點頭，道：“讓銀槍都摸壹摸青唐城的底最好。某就在安人軍，等待回音。順便抄掠——嗯，招攬吐蕃降人，了解下他們的具體方略。最好能招降湟水壹帶的部族，他們多半很清楚。”
　　“大帥高見。”陳誠贊道。
　　東方微明，曉霧如紗，遠山近嶺在晨露中銀光閃閃。
　　“準備出發！”王崇接過親兵遞來的藏矛，眼睛裏兇光畢露。
　　軍士們餐風露宿了壹夜，精神頭還可以。對草原上經常吃冰臥雪的牧民們來說，這真的不算啥。
　　而隨著命令下達，山澗邊、槐樹下、草甸旁，壹個又壹個軍士起身，默默地收拾著行裝。
　　出身龍家部落的輔兵將戰馬牽來，與回鶻戰兵做著交接。
　　整個山谷仿佛活過來了壹般，到處是器械碰撞聲、戰馬嘶鳴聲以及軍官的口令聲。
　　良久之後，五千騎次第開出山谷，消失在了茫茫的原野之上。
　　兩千輔兵帶著額外五千匹戰馬，馱載著食水馬料，緊緊跟在後面。
　　還有壹千輔兵則趕著部分牛羊，轉移至另壹處地方。
　　“呱呱……”湟水縣東小樹林旁，烏鴉落滿了枝頭。
　　它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註視著在城外割草的牧人。牧人被吵得煩了，回頭咒罵幾聲，烏鴉不為所動，繼續死死盯著他。
　　牧人下意識地打了壹個寒顫，繼而怒火盈胸。他奔到旁邊壹個草棚，拿出了弓箭。
　　“嗖！”壹箭飛來。
　　牧人飛跌了出去，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口，眼神逐漸渙散。
　　“呱呱……”群鴉振起翅膀，飛離了小樹林。
　　遠方的地平線上，大群騎兵如洶湧的黑潮，奔向了殘破的湟水縣城。
　　數騎斥候也從壹人高的草甸子中走了出來。
　　他們的馬鞍旁懸掛著血淋淋的人頭，看那發飾，應是在外行走的吐蕃遊騎。
　　大軍交鋒之前，總是伴隨著血腥、殘忍、詭詐的斥候戰，從無例外。
　　騎兵在沖鋒，大地在震動。湟水縣內外，吐蕃人如夢驚醒。
　　城內敲響了鐘聲，大群士卒從家中奔出，匆匆忙忙地集結。鐘聲不會胡亂敲響，此刻應是有唐軍殺過來了，而且規模很大。
　　集結的同時，吐蕃人的心中也在顫抖。
　　湟水縣城雖然不小，但也住不下整個部落。邈川部絕大部分人口，還在城外的草場或村莊裏，其中就有軍士們的家人。這會遭到唐軍騎兵突襲，他們怎麽辦？
　　戰馬沖進了毫無防護的村莊。箭矢橫飛，銀槍閃亮。
　　有吐蕃人沖向村內，但半途就被箭矢釘死在地。
　　有吐蕃人手持藏矛沖了出來，但直接被橫沖而至的戰馬淹沒。
　　有吐蕃人躲在帳篷或屋內射箭，很快就因為大火而不得不沖出來，進而被壹矛捅穿。
　　帳篷、房屋、草料堆，全都燃起了沖天大火。
　　湟水縣內剛集結了千把人，指揮官看得目眥欲裂，直接就帶人沖了出來。
　　這可能是今天最大規模的騎兵會戰了。
　　銀槍都的士卒們分成數撥，有人持槍直沖，有人夾道馳射，有人包抄至後方。奮戰小半個時辰，出城的吐蕃騎兵死傷殆盡，余者也不敢回城了，打馬向青唐城的方向跑去。
　　回鶻騎兵作勢追了壹下，然後便放棄了。
　　現在，他們可以放心享用城外的戰利品了。湟水縣城內還有幾千吐蕃士卒，但以步兵為主，根本不懼。
　　潰逃的邈川部騎卒壹路跑到了青唐城。
　　這壹次，結贊法師坐不住了。面對堅決要求撤兵的邈川氏，他焦急無比，但很難找到說服對方的辦法。
　　邵賊太損了，仗著自己兵多、馬多，肆意劫掠後方，以戰養戰。
　　妳為什麽不去關中？青唐有什麽值得妳下大力氣的？幾十萬人口罷了，關中有幾百萬人口，孰輕孰重，分不清嗎？
　　趕緊去關中吧，不要再來禍害青唐了。河渭已經被妳占了，鄯、廓二州也不想放過嗎？對收復大唐故土的執念就那麽深？那妳怎麽不壹路打到安西、北庭，去與回鶻人廝殺啊？
　　“法師，我再不帶兵回去，部落就沒了。”邈川氏在房間內走來走去。
　　“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憋了半天後，結贊法師給出了這麽壹句話。
　　“啊？”邈川氏壹臉茫然。
　　結贊法師嘆了口氣，放棄了繼續勸說。
　　“妳可以把青塘城的兵帶走，長寧峽谷的伏兵留下來。”結贊法師說道。
　　邈川氏楞住了。
　　他的本意，是把埋伏在長寧峽谷的五千步騎帶回去。青唐城的五千人，還要留著守城呢。結贊法師身邊可沒幾個兵，壹旦把人撤走，城內撐死了有個千兒八百的人，豈不空虛無比？
　　但看結贊法師壹臉決絕的模樣，邈川氏肅然起敬。
　　雖然出了這麽多意外，但法師不為所動，不受幹擾，堅定執行既有計劃。
　　唐軍主力已進抵安人軍城，離陷阱只有壹步之遙。如果這個時候撤兵，豈不前功盡棄？
　　邈川氏恭敬地行了個禮，大步離去。
　　結贊法師宣了壹聲佛號。
　　“後方種種，皆是虛妄。實相無相，無相亦無。如今，只待邵賊入彀，壹切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