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無德無行聲繞梁

　　望著面前的李邕，葉暢臉上帶著苦笑。
　　望著走上前的葉暢，李邕臉上帶著冷笑。
　　雖然同是笑，意義卻是完全不同。
　　“葉暢，妳這奸賊，今日來此，莫非是向老夫搖尾乞憐？”見葉暢既不行禮招呼，又不開口說話，李邕想到自己埋伏在後堂的兵甲，神情更是冷厲：“老夫已遣人前往長安，核實妳之官銜，妳現在就算是想要哀求老夫，那也晚了。”
　　“看來李北海有十足信心啊。”葉暢沒有說話，他身邊壹人尖聲道。
　　“嗯，妳是何人，好大的狗膽，竟然敢在老夫面前咆哮……來人，將他拿下！”
　　李邕摔杯壹指，衙門後邊頓時湧出數十名差役、鄉兵來，雖然沒有鎧甲，卻也著了皮甲。他們向著葉暢身邊那人沖過去，那人卻毫不畏懼，冷笑壹聲，向著另壹人道：“果然，祁刑部，此獠果然跋扈，依羅某所見，貪贓必是事實，只怕謀反也未必可知！”
　　此語說出，那邊李邕心中壹直盤旋的不祥之感頓時座實，他心念電轉，正待喝令將來此諸人全部殺絕，但壹想到這後果，鼓起的膽氣頓時又消了。
　　這不是他當初斥罵張家兄弟的時候了，那時他年輕氣盛，而今卻是年近七旬。而且他心中懷有僥幸，自己與葉暢再有矛盾，終歸要由朝廷來處置，李適之如何會坐視他受難？
　　“且慢！”
　　就在他猶豫之時，元公路開口了。
　　他是博昌令，衙役兵士有認得他的，聽得他開口，自然停了下來。元公路的面色也很不好看，他上前恭敬地施禮：“李公，想必是誤會了……”
　　李邕臉色慘然，看了元公路壹眼：“妳與葉暢這奸賊小人壹黨，有何誤會可言？”
　　元公路心中不由也怒了，李邕利用他將葉暢誘來在前，此時卻說他與葉暢是奸賊小人，他挺直腰，神情肅然：“李公，下官敬妳，乃是因為妳身上仍然穿著大唐北海郡守的服飾，腰間仍有北海郡守的印綬！李公若欲辱下官，且請稍待片刻，待下官將此二位介紹與李公，免得壞了朝廷法制！”
　　“妳說！”
　　“這位祁公，諱順之，乃刑部員外郎，這位羅公，諱希奭，乃監察禦史。二公此來，途經博昌，命下官帶路，來見李公。”元公路道。
　　雖然已經想到此二人身份，李邕臉色仍然露出驚駭之色，壹個刑部官員，壹個禦史臺官員，兩人齊至，這可不是要將他帶回長安城去的模樣！
　　至於元公路事先沒有給他傳遞消息，反而算不上什麽了——這兩位嚴令之下，元公路哪裏敢走漏半點風聲！
　　“二位……來此……”
　　“奉上諭，原北海郡守李邕不顧上恩，貪贓枉法，擅動府庫、義倉錢米，特令我二人前來察問。”祁順之冷聲道：“李邕，妳還不跪下！”
　　“原本只是來察貪贓之罪，不曾想李邕妳竟然還擅調兵甲，圍攻天使，圖謀叛逆！”旁邊羅希奭補充壹句道：“在場諸人，莫非要從此獠謀逆，不怕禍及家人子孫麽？”
　　這壹聲喝，那些衙役甲兵頓時慌了，謀逆這種罪名，哪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沾得的！
　　當當的聲音中，高舉的刀劍都落在了地上，李邕此時也長嘆道：“諸位，某自家之罪，某自當之，爾等退下吧……祁刑部，羅禦史，他們不過聽我之命行事，罪不在其，罪皆在我……”
　　說到後來，李邕不禁哽咽起來。
　　他已經年近七十，壹向自詡有宰相才，但此次出事，便是能脫罪，今生仕途也已經到頭了。
　　“李公！”那些差役當中，便有人熱淚盈眶。
　　李邕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眾人只能退後，但有壹差役卻跪下來，膝行向前，對著祁順之與羅希奭叩頭道：“李公來北海之後，百姓安居樂興，盜賊不興，貧賤皆有所賜……”
　　葉暢苦笑了，這麽壹看來，李邕倒真是個不錯的官。不過如今這種情形，他不可能去為李邕求情。而且就算想要求情，也不會有任何效果。
　　在李林甫派出羅希奭之時，李邕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果然，羅希奭冷笑壹聲：“盜賊不興，那是因為李邕便是最大的盜賊，竟然敢將手伸到國庫之中，這是偷聖人的錢糧，盜天子的錢糧！至於貧賤皆有所賜，那更是竊公庫以邀私譽，擅收民望，果然謀逆之心昭著！”
　　那差役沒有想到自己替李邕求情，反而座實了李邕試圖謀反的罪名，不禁目瞪口呆。葉暢微微搖頭，他想起來，這位羅希奭與吉溫齊名，在另壹世的歷史上留下了“羅鉗吉網”之號，李邕徹底完了。
　　他懶得看李邕的淒慘，來此原是羅希奭奉李林甫之命所邀，既然到了，人便可以走了。因此，他轉身欲去，然而就在這時，聽得身後低沈的喝聲：“葉暢！”
　　葉暢回過頭來，便看到李邕滿目怨毒地盯著自己。
　　“李北海若是欲責罵某，盡管罵就是。”葉暢淡淡地道：“向朝廷舉發妳者，確實是葉某，怪只怪妳自己了。”
　　“先舉發韋堅、皇甫惟明，再舉發老夫，果然，妳不愧是寫出夕陽無限好，逼死了賀知章的忘恩負義之輩！好，好，葉暢，老夫有罪便有罪，但妳之聲名，老夫必將之傳遍士林！”
　　“笑話，韋堅、皇甫惟明之事，與某無關，妳捕風捉影，不過是看中葉某身家罷了。若韋堅、皇甫惟明果真某所舉發，某既敢承認舉發妳，又為何不敢承認舉發了那二人？”葉暢冷笑：“將我名聲傳遍士林……好吧，妳只管去做就是！”
　　葉暢心中當真怒了，李邕在這等情形之下不自省，反而將所有責任推到他的頭上來，還語出威脅！
　　“奸賊，妳就等著……”
　　李邕對著葉暢戟指大罵，葉暢又是壹聲冷笑：“說我奸賊，我行何奸賊何事了？倒是李公妳，盜取公庫，貪贓枉法，才是真正大賊！孔璋當年勸妳改德易行，為何會出此語，便是因為妳乃無德無行之輩，空有聲名罷了！可惜，孔璋義士，竟為妳這等人物竄死嶺南！”
　　這壹番話說得李邕啞口無言，原本欲再罵的，可那“無德無行”四字卻繞梁雷聲壹般，在他耳畔回旋。
　　“陳娘子呢，陳娘子其人何在？”啞了壹會兒之後，李邕用沙啞的聲音道：“她受我指使，其罪在我，妳莫難為她……”
　　“此時此刻妳還假惺惺怙名釣譽！”葉暢被他徹底激怒，哪裏還會留口：“我活著到了此處，那陳娘子下場不問可知！她亦是烈女，與孔璋壹般，有眼無珠，為妳這無德無行之輩的虛名所害，死於非命，殺孔璋與陳娘子者，乃李邕汝！”
　　說完之後，葉暢揮袖轉身，大步而去。
　　李邕聽得陳娘子也死了，心中突然壹陣絞痛，他捂著胸口，向後踉蹌了兩步。
　　葉暢毫不理會地離去，他呆呆看著葉暢的背影，長嘆了壹聲，然後便看到羅希奭獰笑著逼了過來。
　　葉暢心中當真是覺得郁悶憋悶，他自問並未做錯什麽，可是有些人只為了壹點貪心，便將他逼成了敵人。若是邊令誠這樣的死太監倒還罷了，象皇甫惟明、李邕這般還算是有些才能的人，竟然也如此。
　　雖是盛唐，華麗的外表之下，只怕示必如是啊。
　　他心中灰冷，便沒有在北海多做停留，派人回博昌報信，自己卻從陸路直往萊州。元公路雖然得授登州司馬，但還須進長安打個轉兒，故此兩人在北海分手。
　　他在博昌前後耽擱了有十余日，萊州這邊事情早就辦妥了，每日裏也是讓水工們熟悉船只。他回來後，便知道不僅萊州的水工被招募來，更有從登州聞訊趕來的，總共加起來，招得了六十個整的水工。
　　這些水工都是有經驗的，他的兩艘船雖是新式船，這些水工在熟悉之後便能上手。葉暢再將之細分，依其所長，各司所職，此時船上水工往往什麽都做，像他這樣細分出操帆手、了望員、倉管等的，倒是很少見。
　　這也是為了讓這些水手盡快熟悉新型船而采取的措施，如今已經是四月，六、七兩個月乃是多風時節，葉暢準備在四月底便真正啟航，前往遼東。
　　天寶四載四月七日傍晚，兩艘船海訓歸來，才靠了萊州之岸，葉暢便聽到有人大叫：“葉十壹，葉十壹！”
　　葉暢在船頭循聲望去，只見李白、杜甫等數人正在碼頭上。
　　他搖了搖頭，苦笑了起來：麻煩來了。
　　“二位兄長怎麽會在這裏？”船舷梯放下之後，葉暢親自下來，與二人見禮道。
　　“葉十壹妳明知故問！”李白口快：“唉呀，這便是妳的船？早就聽妳吹噓，說是要造大船，直掛雲帆濟滄海，如今看來，果然與別船不同，子美，咱們先上船去看看？”
　　“不必，事不宜遲，還是請葉十壹隨我們走吧。”
　　李白臉上微微壹窘，他之所以將話題扯到船上，就是不願意立刻將事情捅破，杜甫卻是性子直的，根本不給這緩沖的時間。
　　葉暢微笑道：“子美兄欲令我去何處？”
　　“去救李北海！”杜甫盯著葉暢：“十壹郎，乘著大錯尚未鑄成，如今還可以挽回！”
　　葉暢心中頓時不快。
　　他與李邕之間的恩怨，責任可以說九成都不在他，而杜甫這話語中的意思，卻有責怪的味道。
　　“我曾聽人言，不作死便不會死，李邕自尋死路，非我能救。”葉暢道：“子美兄，我與他的恩怨，妳應當有所知曉，不知是聽了李邕壹面之詞，還是各方打聽過？”
　　“十壹郎……李北海或有不對之處，但妳也不該斬盡殺絕，我二人聽得妳們之間有誤會，便從魯東趕來，原是想為妳二人調停，不想妳卻有的是手段，竟然直接舉發他貪贓謀逆……十壹郎，妳為何要如此！”
　　“我自在萊州，他遣人誘我去北海，意欲緝捕於我，若非我有些手段，只怕子美兄妳就不是在這裏見我，而是在北海的大牢之中！不，李邕貪暴，若擒住我，少不得拷掠至死……子美兄，這不是誤會，這是李邕要謀殺我！”葉暢怒道：“子美兄，李邕是妳忘年之友，那我葉十壹便不是妳朋友？妳為何厚此薄彼？”
　　杜甫沒有想到葉暢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猶豫了壹瞬，然後道：“十壹郎妳怕是誤會了，李北海只是誤以為妳舉發了韋堅、皇甫惟明……”
　　“子美為何自欺欺人？太白與妳結伴同行，想必我與皇甫惟明的恩怨妳早知矣，至於韋堅，自是李林甫要對付他，與我何幹？此事太白兄有沒有對李邕說過？”
　　李白默默點了壹下頭，他自然說過，只不過每次提及此事，李邕便會顧左右而言他。那個時候，李白就知道，李邕對葉暢絕對沒有什麽好感。
　　只不過不曾想，竟然會到這個地步。
　　“李邕明知非我舉發了韋堅、皇甫惟明，卻還持意緝捕我，緝捕不成，乃至派出刺客，若非我在隴右軍前養成警覺的性子，我墳頭都可以長草了！”葉暢沈痛地道：“李邕大名傳世，我聽聞他召我來見，原是興致勃勃歡欣鼓舞，只以為能見到壹位獎掖後進的寬厚長者，卻不知所遇竟然是陰謀、陷阱，是緝捕、刺殺！我雖不才，卻也不能任人欺淩，恰恰又知李邕貪贓枉法之事，豈有不向朝廷舉發他的道理？”
　　這番話說出來，若是李白還可以跟葉暢辯上壹辯，杜甫所長，實不在此，他楞了壹會兒，然後道：“妳畢竟安然無恙，李北海便是有錯……十壹郎妳也應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葉暢搖頭：“子美兄，妳先伯父，也不曾以德報怨！”
　　拿出杜甫伯父刺殺其祖仇敵的事情來說，杜甫更無法反駁，但杜甫性子執拗，他也懶得辯，只伸手來抓葉暢的手腕：“十壹郎，就算是甫求妳了，妳去救李北海壹命，如今李北海已經被責磨得不成模樣了！”
第八卷 遼東萬裏遼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