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還彼之道至彼身

　　這又是壹個極熱的夏日，有傘蓋、有打扇，但是張垍還是覺得熱。他突然有些後悔，不該應王維之約的。
　　但是既然有約，不來就不好了。
　　車駕出了春明門，在此便與王維兄弟會合，然後帶著壹眾隨從，浩浩蕩蕩，向著東邊而去。
　　不壹會兒，就看到綠樹如雲，好壹片清涼之景。
　　這讓張垍覺得，到此來避暑納涼遊玩，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聽聞有人將這片林子稱為快活林，還有意在此廣建華廈，以為逆旅，再弄些伶人戲子……”
　　王縉正指著周圍向張垍說話，突然間，他神色壹動，望著那邊的壹個身影：“咦，那不是葉十壹麽？”
　　張垍聞言壹揚眉，偏過臉去，果然看到壹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某棵大樹之下納涼。
　　葉暢大約也是覺得這邊出了什麽狀況，回過頭來，便看到張垍驚愕的臉。
　　還有旁邊的王縉。
　　葉暢隨手拿起身邊的琉璃杯，然後舉起來，向著張垍略壹示意。
　　這個動作，在他做出來顯得自然瀟灑，在張垍身後，壹群女聲吸了口氣，然後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起。
　　“葉十壹，哪壹個葉十壹，當真是好壹個翩翩少年郎！”
　　“正是夕陽無限好的葉十壹啊，昨日裏妳還唱了他的曲子。”
　　“壹曲從去年唱到今年，妳們煩也不煩？”
　　“別的曲子自然煩的，但葉十壹的夕陽無限好，唱上百年千年，都不會煩！”
　　象張垍出遊，豈有不備女樂者。故此，隨他壹起來的，還有他自家養著的歌伎舞伎。這些小娘子們可不知道張垍與葉暢的恩怨往事，聽聞那便是葉十壹，壹個個興奮地叫了起來。
　　有才，年少，再風流瀟灑，可以說，具備了讓這些小娘們尖叫的壹切條件，哦，還有壹個，多金，球市之能吸錢，已經傳遍長安。
　　張垍的青筋跳了壹跳，然後轉過臉，看了看王維。
　　他第壹個懷疑，便是王維與葉暢勾搭上了，今日故意請他來，是要為他與葉暢做個說和。
　　若真是如此，他倒要考慮壹下，究竟是不是真和葉暢和好。
　　但王維臉上的驚愕神情，比起他還要甚，這讓他意識到，王維只怕也不知道葉暢在春明門外的逆旅之中。
　　看來就是壹次純粹的巧合了……若是如此，自己倒要好生呵斥壹番，不必給王維留什麽面子。
　　他始終沒有懷疑到王縉身上去。
　　心中琢磨了壹會兒，張垍最終沒有往葉暢那邊去。
　　在他眼中，葉暢就像是壹只瘋狗，若是有大棒在手的時候，打打瘋狗無所謂，可手中無棒的時候打他，就得當心被他咬上壹口。
　　張垍的這種表現，讓王縉下巴都險些掉了下來。
　　他與張垍認識的時間不短，知道這人的心性，不但好虛名，而且善嫉妒。他與葉暢的矛盾，便是這種性格引發的，見不得年紀輕輕不經過他們這些權貴，便名滿長安之人。
　　就算詩名如李白又能如何，還不是得幹謁他們才能在長安呆下去。
　　故此，王縉原以為，只要讓張垍見著葉暢，頓時會針尖遇麥芒，張垍會想法子將葉暢趕走，甚至投入監牢中也未必可知。
　　結果卻是張垍明顯在避讓葉暢？
　　王縉不會誤以為張垍是怕了葉暢，有個皇帝當婦翁，全天下能讓張垍怕的人沒有幾個。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令張垍壹見葉暢就走？
　　急忙之中，他靈機壹動，拉著兄長道：“兄長，葉十壹如何還在這裏，前些時日，他領著蠻人在這起了沖突，此事兄長可曾知曉？”
　　“蠻人？”張垍頓時警惕起來。
　　王縉笑道：“學士莫非不知此事？當時情形，倒是有些詭異……”
　　他將當日之事說了壹遍，特別是葉暢替越析詔化解嫌疑之事，說得甚為詳細。說完之後，他又嘆道：“這葉十壹若只是會寫詩倒還罷了，國朝以來，年幼便擅詩者不知凡知。但他竟然還有這等之智，原本沒頭沒腦的案子，在他手中用不了多久便告破，如此人才，惜哉不能為朝廷所用……”
　　王維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兄弟在張口說瞎話，聽得這裏時，再也按捺不住，壹扯王縉：“夏卿，妳胡說些什麽！”
　　葉暢不為朝廷所用，其中張垍進讒言乃是關鍵，雖然外人不知曉，可是他們兄弟從玉真長公主那邊得到了準信。王縉當著張垍的面這般說，簡直就是打張垍的臉。
　　王縉露出愕然的神情：“兄長……”
　　“哼，名不副實之輩罷了，雖有些機巧，也只是雞鳴狗盜的本領。”王維沒有來得及說話，張垍冷哼了壹聲。
　　說完之後，他就大步向著葉暢那邊行去。
　　王維瞪著自己兄弟，到了如今，他哪裏還不明白！
　　這壹切，都是自己這個兄弟在搗鬼，他弄出的把戲！
　　王維心中當真是又氣又急，玉真長公主反復和他說過，葉暢此人只可引而為友，不可敵而為仇。跟葉暢保持比較友好的關系，會有巨大的利益，而相反的話，則可能被這廝盯上。
　　凡被這廝盯上的，幾乎都會被打臉，丟人現眼不說，實際利益亦受損，更是讓人肉痛。
　　自家兄弟借著玉真長公主之勢，從葉暢那邊占了便宜就已經夠了，按王維的想法，接下來應該考慮如何與葉暢修補關系。結果自家兄弟，卻是屢屢去招惹葉暢——王維壹直覺得自家兄弟比他會當官會做人，可在葉暢這裏，偏偏犯了糊塗。
　　他卻不知道，王縉與王元寶的打算。
　　“兄長，勿驚，勿驚。”王縉拍了拍王維的手，笑瞇瞇地道。
　　只見張垍走向葉暢，而坐在樹下的葉暢也不起身行禮，仍就是舉起手中的琉璃杯，向著張垍示意：“張學士，少見了。”
　　“大膽，見著學士，竟然倨不行禮！”自有捧腳的在旁邊呵斥起來。
　　“某壹向聽人言，長安城中張學士，雅量非常，最善養士，時人以今之孟嘗比之。”葉暢慢條斯理地道：“昔日毛遂彈鋏而歌，孟嘗君不以無禮，王猛捫虱談論，桓符子待如上賓……今日壹見，名不副實啊。”
　　此話壹說出，張垍便知道，自己方才對葉暢的評價，給這廝聽到了！
　　葉暢拿孟嘗君與桓溫比擬他，看上去是在誇贊，實際上卻不懷好意。他方才評價葉暢是雞鳴狗盜之技，而孟嘗君正是養雞鳴狗盜之徒者，至於桓溫，雖然名聲很大，但私心太重，王猛不屑為之效力。
　　張垍的問題是，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不要顏面去壹葉暢對罵。因此，他也只能強笑道：“好壹張利嘴，蘇秦、張儀之輩，莫非就是說妳葉十壹？”
　　他心裏又開始後悔，為何被王縉說的話稍壹激，自己就忍不住來找葉暢麻煩！
　　葉暢目光轉了轉，在王縉臉上停了壹下，張垍來此，乃王縉唆使，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方才他聽得王縉的話語，似乎張垍並不清楚這壹點。
　　王縉也沒有想到葉暢的耳朵竟然如此尖，被他盯著，臉色不免壹變。
　　“這不是王夏卿麽，前日才在玉真長公主別業中分別，今日再見，招呼都不打壹聲，莫非是不認識某了？”葉暢慢慢悠悠地道：“太原王氏，乃世代冠纓之名門，卻不曾想，妳王夏卿竟然也會對球市經營有興趣。”
　　王縉頓時目瞪口呆，而張垍則先是壹楞，然後勃然大怒！
　　王縉目瞪口呆在於，葉暢不僅第壹時間看出他的心思，而且毫不猶豫就將他謀奪球市掌控權的事情拋了出來。按照常理，這是幕後的較量與討價還價，葉暢將之說出，對他自己的名聲是很大的損失——玉真長公主原是他的靠山，可現在卻幫王縉要謀球市！
　　把私底下的交易，就這樣輕輕巧巧說了出來，完全不顧自己的顏面……這種事情，完全是個二楞子的做法，根本和王縉心目中的葉暢不合！
　　但偏偏這種二楞子的做法，讓王縉滿嘴都是苦澀。
　　這完全是瘋狗啊，哪怕是自己什麽形象都沒有，也要將對手咬下壹塊肉！
　　聽得葉暢這話，張垍哪裏還能不明白，自己是被王縉利用了，或者說，今日這次郊遊，根本就是王縉布下的壹個圈套。
　　目的就是利用他與葉暢的不睦來對付葉暢罷了。
　　張垍確實不喜歡葉暢，可是更不喜歡被王縉利用，因此他二話不說，邁步就站在壹邊，臉上的怒意變成了盈盈笑容。
　　看熱鬧，看王縉如何應對此事。
　　他現在暗恨王縉，可是他不是葉暢，不能象葉暢那樣毫無顧忌地翻臉揭底，因此，若是葉暢能狠狠收拾王縉壹番，張垍心中會非常痛快。
　　他這壹個行動，已經勝過言語，表明了他的立場。王維的臉色頓時慘白，神情惶惶，不過勉強維持著鎮定。
　　而王縉倒在最初的惶然之後，恢復如常了。
　　他用淩厲的目光盯著葉暢，然後笑了起來。
　　“妳葉十壹僻居鄉野，不知這球市如今影響有多大，若是落入那些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敗壞風氣、坑蒙拐騙尚在其次，只怕更有禍國殃民之舉。我王夏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何能放之任之！”
　　“好，好。”葉暢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揭破王縉的面目就夠了，避免張垍真出面來驅趕他，那樣的話他還真沒有辦法在長安呆下去了。張垍想看熱鬧，葉暢還更想看熱鬧，在市賽上打王縉、王元寶壹夥的臉，才是正理。
　　而且王元寶那的八萬貫錢尚未到手，那些錢的用處，葉暢可早就規劃好了。
　　“嗯？”張垍發覺沒有熱鬧可看，原本瘋狗壹般的葉暢，在咬了壹口之後便偃旗息鼓，這讓他覺得訝然。
　　然後他的註意力轉到了王縉要向球市伸手的事情上來。
　　長安城中有的是權貴，王縉的身份，哪有資格對球市這每年十萬貫收益的肥肉伸手！
　　張垍自己，就從來不嫌家中的銅錢多。
　　王縉也想明白這點，球市是葉暢拋出的壹個骨頭，方才壹句話離間了他與張垍的關系，而球市更能讓他們爭鬥起來。因此，王縉又笑了壹下：“況且，某也不是真要插手球市事宜，不過是執盈法師靜極思動，她壹直背著個支持球市的名聲，見這壹年來球市鬧得有些不像話，故此才讓某出謀劃策。”
　　把玉真長公主搬出來，那份量就夠了，張垍閃爍的目光也因之淡了些。
　　眾人各懷鬼胎，張垍與王縉都不敢再刺激葉暢，萬壹這廝又拋出什麽驚人的言語來，傷了他們顏面就麻煩了。因此他們連告辭都沒有告辭，就各自分散而去。
　　釋善直壹直瞪著莫名其妙的牛眼，望著這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的壹夥人，見他們明明壹起來的，離開時卻分作了兩夥，他有些不解地道：“葉十壹，妳又用了什麽詭計，讓這夥人自己起了紛爭？”
　　“咦，和尚妳也看出來了？”
　　“和尚可不傻，也只是跟在妳這狡狐壹般的人物身邊，才顯得憨了些。”善直說了句讓葉暢刮目相看的話。
　　“他們回去之後，少不得要勾心鬥角壹番，也好，也好，給王縉尋些事情，免得他總來找我麻煩。”葉暢笑道。
　　正如他所說，現在王縉的事情多了。
　　王縉第壹個要解決的，便是他兄長王維的埋怨。
　　當著張垍等人的面時，王維自然不好說什麽，可只是兄弟二人同車而歸時，他少不得嘮叨。初時王縉默不作聲，任他批評，王維以為他自己也心生悔意，覺得這是壹個機會，便又重講了他幾句。
　　正為如何徹底打消張垍覬覦之心而傷腦筋的王縉實在忍不住了，猛然低喝道：“說夠沒有，妳知道何事！”
　　王維頓時楞住了。
　　“妳為翰林學士，清貴之官，可不知稼穡之難當家不易！長安城中居壹年，象我們這般人家，幾千貫錢便是迎來送往的人情禮節都不夠！妳高興了便回長安住，不高興了便去南山隱，長安置宅南山築業，這些都要花錢，靠著家裏的田莊出息，哪裏夠用！”
　　說到這裏，看到兄長楞楞的模樣，王縉心中壹軟，沒法子說下去了。
　　他們兄弟年齡相近，雖然壹個淡薄些壹個逐利些，可是兄弟情深，幾乎從不爭吵，這壹次只因葉暢，便吵了起來，這讓王縉心中更是惱怒。
　　他長嘆壹聲：“兄長，還是幫我想想法子，如何應付張垍，先將眼前這壹關過了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