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審判

　　夕殉道自認為自己不是那種擅長權謀手段的人。
　　不過，他幼年時，純血人類們尚能維持落日余暉般的種群數量。
　　互相間無可抑制的厭惡，雖已讓尚且能動的人類盡數出走，但生根在舊帝聯首都的壹個個家族豪門，還能由那些老到走不動道也最頑固的老家夥們撐著最後壹絲皮面。
　　夕殉道就是在這樣的家族中長大。
　　平日雖然沒有機會見到那些老家夥，可他們彌散到空氣中的衰朽的氣息，還是在猛烈激發著夕殉道的厭惡感，不留余力。
　　哪怕按道理，家裏的空氣是被無處不在的過濾器洗的幹幹凈凈也壹樣。厭惡的傳播似乎根本不需要介質，只要相互貼近就會觸發。
　　所以，夕殉道對素未謀面的父母根本不感興趣。與人類相生相伴的厭惡擺在這裏，自己誕生的過程和原因多半不會那麽讓人愉快。
　　童年對夕殉道來說有如噩夢壹樣。噩夢每每最深沈時，就是每天的餐食和晚宴了。
　　雖然各個大家族只剩了壹張皮，但“皮”這個東西存在，就是為了彰顯所謂的體面。
　　年幼的夕殉道會被和藹的保姆機器人安排到壹個碩大且空曠的餐廳，可這空曠卻每每被餐廳正中的升降梯奪去光芒——
　　那些老家夥會連帶他們山壹樣的維生裝置，在用餐時間從升降梯中緩緩出現。
　　那股令夕殉道無比厭惡的衰敗氣息也在這壹瞬間升至最猛烈。
　　但這還不算完，以令人厭惡的衰敗最猛烈的那瞬間為界，更雪上加霜的是，偌大到連富麗堂皇的金光都填充不滿的餐廳，會陡然降下讓人窒息的投影。
　　“熱熱鬧鬧”的投影，有許多人會在投影中出現。投影形象是這個家族中壹個個已經離家的成員，根據生物學的計算和擬合出的，當前時間點他們應有的長相。
　　虛假的熱熱鬧鬧，虛假的和睦，唯有厭惡真實且永恒。
　　彼時夕殉道年紀太小，會害怕那些老家夥門山壹樣的維生裝置中所發出的威嚴聲音。
　　他會在威嚴聲音的“和藹”要求下，忍著嘔吐的沖動，朝這些虛擬投影壹壹問好和請安。叔叔伯伯，姐姐阿姨，還有各種讓人腦袋都要炸開的親戚輩分。
　　老家夥們的投影也會出現，仿若他們依然強健，頂著容光煥發的皺紋，在其他投影中來回穿梭，好像在用行動向夕殉道體現什麽是大家族成員應有的風範。
　　也是在這種“鼓舞”下，夕殉道才能強撐著每天都好好吃飯，沒將自己給可悲的餓死，雖然這種環境下的每口飯食都像是在吃奇怪的排泄物壹樣。
　　同時也讓夕殉道不可避免的聽到了壹些親戚們的攀談，主題自然是大家族中的權謀和秘辛。
　　註意這些故事成了夕殉道轉移註意力的壹種絕妙方法。若不註意故事中出場的角色，光論情節，還是會讓夕殉道感到精妙。
　　那些老家夥的投影也在親戚中頻頻點頭，偶爾也會甩出壹些屬於他們的故事。
　　日子本該就這樣平緩過去，直到壹個疑點忽然浮現。夕殉道年紀漸長，又發現隨著壹次次晚宴的進行，那些老家夥親自講的故事開始出現重復了。
　　還有壹個疑問——
　　厭惡的產生不分對象，難道這些衰朽的老家夥的意誌力真就驚人如斯，可以抵抗這種幾乎沒人受得了的強烈惡心嗎？
　　年紀稍長的夕殉道也漸漸有了探索的勇氣，終於又壹次壯起膽子，爬到老家夥們山壹樣的維生裝置上朝裏面瞥了壹眼。
　　那些老家夥早就因為衰老，喪失最後壹絲理智了。
　　只像壹塊塊爛肉壹樣躺在維生裝置中，連規訓自己的威嚴與和藹都是早就錄好的聲音。
　　以及什麽驚人的意誌力？
　　夕殉道更悲哀的發現，哪怕這些老家夥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可每天的餐宴，他們乘著電梯被推來餐廳時。
　　他們的肉體還是會本能般開始痛苦，驚慌。
　　尤其是自己接近他們時，厭惡的濃度達到頂峰；老家夥們不知在帝聯的歷史中決斷了多少人多少文明的命運與生死的嘴，只能徒勞的從其中吐出幾個腥臭的口水泡泡。
　　然後被維生造物馬上吸走。
　　事實冰冷如斯，夕殉道只記得那時的自己直接沖出了家門。外面的空氣是那麽清新，帝聯首都的所有人看到自己的壹瞬就會放下手上的活計，對自己謙恭低頭。
　　夕殉道對他們的謙恭不感興趣，只是莫名產生了壹種執念。他沖到舊帝聯的檔案館，在其中官員手忙腳亂的幫助下，翻找親戚的投影侃侃而談的那些權謀故事的記錄。
　　不見任何精妙，盡是自吹自擂的加工——這些權謀的真面目和小學生鬥嘴差不多，誰討厭誰，就聯合另壹個誰排擠他。
　　就像千年前所謂的商戰故事，失勢的高管拿著把健身長劍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裏不讓任何人進入，還有叫上幾個壯漢沖到對方的辦公樓去搶公章。
　　就這樣而已。
　　幻滅的夕殉道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又在機緣巧合下投身軍旅，再也沒有回家。
　　只是在許多年後的某天，看到首都那邊傳來的通訊，說自己家裏的最後壹臺維生造物完成了全部使命，停止了工作。
　　那些權謀故事也早忘了個幹凈。
　　直到今天，自己的妻子又壹次和自己拔刀相向的今天。說來也怪，離婀王與自己相互殺伐的時長，壹定遠遠要比自己和她結為夫妻，幸福親昵的時間長。
　　相互殺伐才該是自己和她的常態才對。
　　夕殉道吸氣，擦了擦流到眼睛裏的血，只覺得視線恍惚，又低頭，擦下來的血順著指尖溜走，壹並溜走的還有那短短的親昵歲月，壹切都好像是壹場夢。
　　長輩的投影所自吹自擂過的權謀故事又壹次在他腦海中浮現了，居然是現在開始浮現。
　　他終於握拳，回憶著故事模糊的細節，低聲：
　　“離婀，我沒什麽權謀水平，但就是這樣的我也知道，妳去燎原，絕對難以得到信任。還有我這邊，妳離開後，離姒和夕陽也再也難以得到新帝聯的信任，她們……會過得很難。”
　　離婀王沈默壹瞬：“所以，我才壹定要和妳分開呀。否則我該把妳當俘虜抓去，投名狀又會多壹點分量。”
　　“沒事的，人類的歷史裏，也有那麽多世家大族兩頭下註。妳留在新帝聯照顧離姒和夕陽，我去為她們爭取壹點點未來的可能，多好？”
　　“還有，我也不需要燎原的信任。我需要的是離部，是力量。只要保下離部，保存好足以支撐壹個‘王’的力量，燎原自然會容納我，不論它是否願意。”
　　夕殉道張口結舌。
　　而離婀王卻又嫣然：
　　“我知道的，離姒從小就和妳親。妳應該比我更適合當個家長，比起我來，妳能更好的幫她倆遮風擋雨。還有妳和左吳的關系，她倆和黛拉的關系，我不信她們在新帝聯真會受什麽排擠。”
　　“不如說今天新帝聯和燎原打上了這麽壹場，我作為這邊唯壹的純粹氣態生物，還壹直不喜歡別人省掉我名字最後的‘王’，這樣的我不才是最礙眼，最不受信任的？”
　　夕殉道無言以對，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將那些權謀故事全部想起來，至少想起壹條能反駁的例子也好。
　　但他失敗了，壹敗塗地，只能把手放到操作面板上，淚花還在冒：“……那妳想讓我怎麽跟離姒和夕陽說？”
　　哈，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和彼時所見，已經喪失智能，只會在自己接近時嘴角吐泡泡的老家夥們，哪個更狼狽。
　　只是話音問出。
　　離婀王忽然尖嘯，氣流在她體內狂暴，伴隨電閃雷鳴，讓她的聲音全成了刺耳的電音：
　　“夕殉道！媽的妳還是不是男人，事情難道非得讓我全部想盡？妳就不能自己去想想怎麽做嗎！”
　　連她的獸石都作勢要撲上前來，遊牧文明所特有，以粗糙為裝飾的刀鋒也積蓄起無邊的猙獰。
　　夕殉道還是在搖頭，咬牙，也想蓄起能和離婀王抗衡的氣勢，可三番五次都堪堪失敗：
　　“好，我想，辦法我來想。我能讓離姒和夕陽平安長大，甚至能想辦法把她倆送到新帝聯的高層，哈哈，妳說的對，有左吳和黛拉的關系，想達成這些事不難。”
　　“我也能盡力運作，運作出壹個通路，等到時機成熟，就把離姒和夕陽送出來，繼承妳所謂的王號。”
　　“這些事情我都能做，但唯獨我要問妳，就是我剛才的問題，這事我真的想不出來——”
　　“我該和離姒和夕陽怎麽說？怎麽和她倆說她們的母親剛才還好好的，轉眼就成了叛徒。我和妳要真刀真槍以命相搏，再不是以前的那種調劑和玩鬧……”
　　夕殉道緩緩將手握在了機甲操作臺的扳機上：
　　“我又該怎麽對她們說，她們的壹輩子註定要隨時準備背叛，背叛幾乎是她們成長的家園，只為了有朝壹日，去陌生至極的燎原，繼承妳所謂的王號。”
　　“哈，‘繼承’，只有老王死去，新王才能登基。我又該怎麽和她倆解釋，這可能是我們最後壹天團聚的日子了？”
　　夕殉道聆聽著通訊中來自離婀王的雷暴聲音，本來已經準備好迎接獸石的狂暴攻勢。
　　卻沒想到。
　　耳邊的雷暴減弱了，弱到只剩下輕輕的微風，還有冰冷的綿雨：
　　“……我就是不知道啊，”徐雨綿綿，離婀王的聲音低到近乎懇求：“我說了，比起妳，我做家長是那麽不合格。夕殉道，我……最後朝妳撒壹次嬌，這個問題，妳幫我解決了，好不好？”
　　夕殉道默然，自己已經放棄繼續去回憶那些權謀故事了，只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浮現出了壹絲絲的後悔——
　　媽的，當初那無數次晚宴，那些“熙熙攘攘”的投影中，既然自己所有的親戚都被分配了壹個虛擬形象，那其中是否壹定包含著自己的父母？
　　明明這麽長久的厭惡都忍下來了，吃了那麽多如同排泄物的餐食，甚至修煉到了能和左吳心平氣和說幾句話的地步，多令人驚訝的境界？
　　可為什麽自己當初不多做壹點，至少看看自己的父母是長什麽樣的呢？
　　怎麽沒人告訴自己，想當好丈夫當好父親，會是這麽困難的壹件事啊……
　　夕殉道不再猶豫，心裏已經認同了離婀王的方法，已經向新帝聯的參謀部發去報告，請求將離婀王認作敵對目標。
　　可之前剛陷入壹片火海，此刻又在忙亂應付燎原攻勢的參謀部壹時間竟然沒有回應。
　　唯有壹道清亮柔糯的聲音發來通信：“二位，小伶想問妳們是否趕時間。”
　　是良骨伶。
　　良骨伶此前得到了自由進出艾山山房間的權力，壹段時日過去，儼然成了海妖的私人秘書。現在艾山山還陷在虛空裏，自然而然，壹切事務就由良骨伶代勞。
　　夕殉道沒和良骨伶做過多少接觸，只知道對方在特殊時候確實能代替艾山山做出決定：“當然，很趕……等等，我們的話妳都聽去了？”
　　“嗯，小伶我有調動壹部分小灰機群的權限，但放心，這事只有我們三個知曉，”良骨伶呼氣：“妳們既然趕時間，而軍隊參謀部壹時無法做出回應，那小伶有個提議——”
　　“就是把離婀王審判為罪人就好。”
　　夕殉道瞇眼：“罪人？”
　　“對，罪人。夕殉道先生妳隸屬於戰鬥序列，而我們現在，軍隊和警察暫時沒有分家，由妳執法，名正言順。”良骨伶說。
　　夕殉道忽然覺得有些窒息：“我來，非得我來？不能調派壹些同伴來幫我，為我助壹下陣……”
　　作為丈夫和父親，他實在無法於現在朝離婀王痛下殺手。彌補的方法就是多叫人，營造壹種追殺的場面，這樣對苦肉計來說，至少聲勢足夠。
　　但良骨伶聲音冰冷：“對，只有妳來，夕殉道，由妳親手把妳的妻子送出新帝聯。”
　　“為什麽？”
　　“因為妳們趕時間，還有燎原也在看著妳們的動向。”
　　“我，我……”
　　“還有，”良骨伶低聲，嗓子中壓抑著興奮：“這也是對妳的懲罰，夕殉道先生。”
　　夕殉道壹時沒有理解是什麽懲罰。
　　離婀王卻低聲：“沒關系的，動手吧，為了離姒和夕陽，為了以後她們能在新帝聯更容易些，大義滅親嘛。”
　　沈默。
　　夕殉道終於艱難的點頭，又向良骨伶低聲詢問：“離婀的罪名是什麽？”
　　良骨伶已經高聲：“離婀王！妳是否承認妳成了新帝聯可恥的叛徒，犯下叛國之罪，投身到了燎原那邊？”
　　“我承認。”
　　“妳是否承認妳犯下了謀殺氦芷的罪行，謀殺妳最親密的屬下，終其壹生都在為妳奮戰的戰士的罪行？！”
　　離婀王楞了楞。
　　而良骨伶幾乎低吼：
　　“還有夕殉道，妳也是，妳是否承認妳謀殺了越都彪，那位壹生都在尋找妳的老兵，將妳視為他的榮耀，卻被妳悲慘殺死的……我的當事人？！”
　　夕殉道也楞了下，但他還是只能點頭：“對，我承認。”
　　“好，我在這判處離婀王死刑，新帝聯所有戰鬥序列，見之就地格殺。”
　　“我在此判處夕殉道……從此以後，只能朝妳的妻子刀兵相向。這是妳們的訴求。”
　　良骨伶捂嘴，她發覺自己有些記不得越都彪的長相了，也有說不出的眼淚想發泄：
　　“這是妳們應得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