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父母

　　偷窺別人總是不對的，尤其是自我認知為最好女仆的列維娜來說。
　　所以只要不被發現就好了。
　　感知到那股有些熟悉的溫熱後，精靈便將手縮了回來。猶豫了壹秒鐘，又戴上了她的獸骨面具。
　　即便列維娜早已知悉面具的危險，但或許，她在故意尋找能戴上它的契機也說不定，解放天性的感覺就是如此讓人上癮。
　　精靈於高維空間中的眼睛緩緩睜開，居高臨下。那種奇異的視野中，她壓抑著心中因偷窺而緩緩滋生的罪惡快感，尋找那熱源。
　　找到了。
　　她看著被瑪瑞卡制造出的熱源，心中緩緩浮現出壹股來自血脈的欣喜。和居高臨下的觀測壹樣，這種欣喜也是出於壹種上位者的心態——
　　就像在壹堆毛毛糙糙的文明裏，終於遇上壹個走在正道上、攀了條正確科技樹的孩子。
　　列維娜當然沒有資格評判教授像個孩子，這種觀感是源於血脈的深處，所謂的“正確”，也只是初丹天使的正確。
　　天使自己也說過通往真理的道路有無窮多。也由此，欣喜的來由是瑪瑞卡的研究因為證明了天使們“吾道不孤”，哪怕時間差了百萬年，距離橫跨半個銀河系，卻依然出現了誌同道合的後輩。
　　精靈繼續偷窺。
　　瑪瑞卡面前有壹抹溫暖的火焰晶晶漂浮，那個四十來歲的年輕人端坐在火焰前，壹再懇求。
　　博士皺眉，緩緩搖頭：
　　“成為逝者可不是鬧著玩的，和我的理念壹樣，失去生命便再也無法重得。”
　　“妳也看見我了，身體的觸覺幾乎消失壹半，味覺和嗅覺甚至完全損毀；思想也會變得很奇怪，會扭曲對情感的反應，稍不註意還有喪失理智的風險……”
　　四十歲的年輕人眼神堅定：“我就是想見識教授您說的‘黃金鄉’。”
　　“妳還活著，也有家人，妳的黃金鄉就是當下以及家人的身邊，”瑪瑞卡搖頭：“恕我拒絕，我不能把妳轉化為逝者。妳回喧鬧行星的船票錢夠嗎？我可以給妳補些。”
　　年輕人還是搖頭。
　　瑪瑞卡終於泄了壹口氣：“所以，是什麽支撐著妳打聽了我壹路，從喧鬧行星追到這裏的？”
　　“博士，妳應該不知道喧鬧行星對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是什麽樣的吧？”年輕人沈聲，說著他短短人生中所總結出的不知是對是錯的結論：
　　“簡單來說，是個銷骨窟。那裏的壹切氣氛壹切導向都在暗示人去消費，去墮落，”男人搖頭，似乎有所懷念：
　　“我比大多數人要幸運壹些，我有壹位……壹位堅強的老媽，她工作的地方也是喧鬧行星上少有的可以隔絕噪音的餐廳，我在裏面生活了十多年，可以安心學習，好算沒有接觸到太多外界，”
　　“那個小餐廳就是我曾經的‘象牙塔’，之前只是像聽恐怖故事壹樣聽著外界的故事，聽了好多年，準備了好多年，可到頭來，卻終於發現是紙上談兵。”
　　“我出門的第壹天是在完成了醫學函授後，去聘我的診所報到；但剛出門就被人塞了極樂貼片，又暈乎乎的被人騙著貼在身上，身體馬上開始哆嗦；迷糊中，我開始跑，去求救，可是又怕上班的第壹天就遲到；好不容易跑到診所那裏，迎面走出來幾個執法者，妳猜怎麽著？”
　　“他們是來進貨的，壹人手上壹包貼片，還在笑我呢。”
　　年輕人搖搖頭：“還好我技高壹籌，跑回餐廳壹個人給自己動了腦手術，在貼片的毒性浸入神經前把自己救了回來，可是我……不敢再出公寓，更不敢和老媽說。”
　　“老媽覺得我是受了什麽刺激，但什麽也沒說；我自己知道，我是怕了，這次我是運氣好，下壹次呢？教授，妳說成為逝者會讓人思緒變得不正常，嘿，效果恐怕沒有極樂貼片可怕。”
　　“所以，妳看，我如此眷戀那成為我‘象牙塔’的餐廳，可我也知道那如此虛假，全靠我老媽壹個人撐著；但現在，我聽說您在追求真正的黃金鄉，我壹定要跟著妳去看看……您期望的黃金法則中，包不包括人永遠不墮落？”
　　“當然。”
　　“那我壹定要跟妳去看看。”
　　瑪瑞卡吸氣：“妳再去和我的鄰居吃壹點東西，嘗嘗味道吧。”
　　“不用……我只想再給我媽打個電話，”年輕人吸氣：“不能是成為逝者後再打，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她會難過的。”
　　瑪瑞卡點頭，年輕人的電話沈沈撥通。
　　第壹次居然是占線，這讓年輕人有些落寞。轉念壹想，也對，老媽工作的地方是屏蔽了信號的餐廳，能打通才是奇怪。
　　但，幾乎壹秒鐘不到。
　　另壹個星球的電話便回了過來。
　　……
　　面對賁虎，左吳想著忘在床底下的頭顱，有些尷尬的沈默。
　　可對方似乎會錯了意，腰躬的更低：“先生，我不是要復仇，真的不是。我已經把我兒子的器官賣了。”
　　左吳楞了下：“什麽？”
　　“把我兒子的器官賣了，”賁虎頭埋的如此之低：
　　“我剛退休，卻吃上了官司，我兒子告的。嘿，官司追的可真緊，我是撞見小什的屍體才想到的辦法，好在現在債還清了。我臉皮薄，不會這樣還想著復仇，所以，只想把小什的頭討回來安葬。”
　　左吳點頭，覺得這中間有壹絲絲奇怪：“我還以為在腹地，器官不會值錢。”
　　賁虎苦笑：“您有所不知，這價錢是看身份的。過氣偶像和現役明星的器官是兩個價，小什好歹是公司高層，以前有不少敵人，他們對這樣像戰利品的收藏很感興趣。”
　　“我明白了，”左吳點頭：
　　“妳在這裏稍等片刻，不要走動，我這就回去給妳拿。”
　　說著，他轉身，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於是決定給剛走的鈍子發發消息。
　　鈍子很快回復：“啥？妳在喧鬧行星幹掉的公司高層的親人來找妳報仇了？應該不是吧，若換了我，現在應該緊鑼密鼓的籌備復活工作。只要定時備份記憶，頭沒了也能復活，我不信壹個公司高層會沒有這樣的備份。”
　　“但這樣沒辦法解釋賁虎為什麽會來到我面前。”
　　“也是，誒，我給妳查查唄。賁虎最近的交易信息，這點權限我還是有的。”
　　鈍子沈默了壹會兒：“確實有記錄，表面結晶的器官若幹。可惜適配性太差，沒賣出多少錢。”
　　左吳挑眉：“不是說有收藏家會想要嗎？”
　　“賁什又沒被人懸賞，就算真有人對他的器官感興趣，也要蹲壹蹲，談談價吧？”鈍子回應：
　　“可是賁虎賣得急，被人壓了好大的價……噢，他還有壹條交易信息，是頂格賣了他自己壽命，就只給自己剩了幾小時，咦？”鈍子輕咦壹聲：
　　“器官和壽命的錢，加起來好像和從喧鬧行星到這裏的擺渡船票價差不了多少……”
　　AI的話音未落。
　　左吳忽然聽見自己身後傳來壹陣急促的響，隨即身體中又吸收了幾分力量。
　　轉頭。
　　賁虎在用壹把臉頰的匕首，壹下壹下捅著自己的背，即便第壹次已經認識到了徒勞，他仍是揮舞著刀尖，壹下又壹下。
　　終於。
　　他臉上渾濁的結晶表面流過壹絲淚，手上的刀還是沒停。
　　壹下又壹下。
　　沒什麽好說的了，左吳不可能放過他，因為自己總有夠不到的地方。
　　他擡手，鈍子卻忽然出聲阻止：“等等，不用的。我說了，他是頂格售賣自己的壽命的，現在，留給他自己的幾小時也沒有了。”
　　左吳停住，遠處，有幾臺造物疾馳而來，是所謂的收屍人。賁虎還在重復著捅刀的動作，壹下又壹下，每次都徒勞如斯，每次又都和山壹樣重。
　　直到他手臂忽然壹僵，捅刀的手失去了準頭，渾身肌肉宛如開始降解，直直軟下，跪坐在地。
　　最後半分鐘。
　　“臭小什，妳對不起老子，老子可對得起妳了，”賁虎搖搖頭：“先生，多謝妳的慷慨，能聽聽我這老頭子最後的遺言嗎？”
　　“好啊。”
　　左吳蹲下，低頭。卻沒想到，賁虎居然掙紮著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提起刀刃在左吳身上輕輕壹敲。
　　賁虎臉上有股豪邁浮現，可笑聲還沒脫離出口，便被死亡悶在了他的皮囊之中。
　　收屍造物回收了他的屍體，最後壹瞬，賁虎仍然仰望著空中。
　　……
　　電話接通。
　　對面那畫著廉價濃妝的女人眼睛亮了壹下，隨即面露惱怒，又朝經理小聲道了歉；
　　然後，才低聲埋怨：“妳這幾天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還不快回來……”
　　“……媽，我可能不回來了。”
　　濃妝女人楞了楞，抿嘴：“妳本事大了，妳找到妳要去的地方了？”
　　“嗯，很有意思的地方。”
　　“……嗨，挺好。老娘最近看中幾個小白臉，沒妳個拖油瓶，我釣起來方便多了，”
　　“去吧，總比妳壹輩子窩在店裏強。記得多給我打打電話，多穿衣服，壹定要小心，”
　　“小心別讓自己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