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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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陰謀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唯壹的漏洞】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壹波攻擊開始。
  這壹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便收到了壹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開閱覽,卻被驚得目瞪口呆。
  奏疏的大致內容是說:太監不過是下人,卻壹直參與政治,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議,收回司禮監的權力,並對敢於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
  馮保懵了,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他怎麽也想不通,高拱為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馮保早有心理準備。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情,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卻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因為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隨著皇帝越來越懶,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丟給內閣,讓內閣票擬處理意見,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事情就算結了。
  這就奇怪了,妳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蓋章,怎麽還會上這樣的東西?難道妳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馮保把腦袋想破,也沒明白怎麽回事,但這個事總得解決。於是他扣住了奏疏,沒有轉交內閣,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面批了六個字,然後批紅蓋章,還給了高拱。
  這六個字是:“知道了,遵祖制。”
  這又是壹句傳說中的廢話,什麽祖制?怎麽遵守?
  然而,高拱並不生氣,他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卻只是冷笑了壹聲,對同在內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壹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儀搖了搖頭,張居正笑了。
  馮保,妳盡管鬧吧,很快妳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高拱,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並特地說明,皇帝公務繁忙,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內閣就行,內閣有人管。
  誰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翻譯過來就是:馮保同誌,我知道上次妳當了壹回皇帝,簽了我的奏疏,這次就不勞煩妳了,把我的奏疏交給內閣,當然,也就是交給我,我自己來簽。
  壹見這家夥又開始鬧,馮保就頭大,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反正這封奏疏只是要個名分,那就給了妳吧!
  壹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給了內閣。
  這是壹個差點兒讓他送命的決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馮保有文化得多,輪到他當皇上,大筆壹揮,刷、刷、刷,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其大體意思是:
  “我看了妳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妳的忠誠,就按妳說的辦吧!”
  高拱表揚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裏。看了高拱的批復,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但無奈之下,他還是蓋了章。
  不就要個名分嗎,妳還能翻天不成?給妳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壹個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馮保,妳還太嫩。
  這壹天是隆慶六年六月十二日,計劃圓滿完成,第二波攻擊即將開始。
  隆慶六年六月十三日,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
  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應予懲辦。主要罪惡摘錄如下:
  身為太監,竟然曾向先帝(隆慶皇帝)進送邪燥之藥(春藥),導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還假傳聖旨,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總之壹句話,奸惡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說法,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這是把人往死裏整。
  同日,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彈劾馮保竊權矯詔,應予逮捕審問。
  這還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陸樹德、雒遒都是都給事中,也就是所謂科長,手下都有壹大批給事中科員,科長出馬,科員自然也不會閑著,四處串聯,拉關系鬧事。京城裏人聲鼎沸,殺氣沖天,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
  馮保崩潰了。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但他已然束手無策,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準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找皇帝說理也沒戲,馮太監徹底絕望了。
  在高拱看來,事情十分順利,現在只剩下最後的壹步,天下將盡在我手!
  隆慶六年六月十四日,最後的準備。
  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張居正、高儀。雖說他壹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但畢竟是內閣同僚,要想徹底解決馮保,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
  但高儀的態度讓高拱很失望,無論高拱說什麽,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只是點頭,也不講話。於是寒暄幾句之後,高拱便離開了。
  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並尊為上賓。高拱感受到了同誌般的溫暖,隨即將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劃告知了張居正,當然,最後他還是問了壹句:
  “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妳怎麽樣?”
  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
  “自當聽從差遣!”
  為表示決心,他還加上了壹句:
  “除掉馮保,易如反掌!”
  高拱滿意地走了,他還要忙著去聯絡其他人。
  張居正也很忙,他要忙著去找馮保。
  至此,馮保終於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劃。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滿朝都是高拱的人,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唯壹的盟友張居正,也不過是個次輔,無濟於事。
  馮保急了,張居正卻絲毫不亂,他鎮定地告訴馮保:有壹個人可以除掉高拱。
  “誰?”
  “皇帝。”
  馮保恍然大悟,這段時間忙裏忙外,聖旨都是自己寫的,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雖說他才十歲,但畢竟是皇帝,只要他下令解決高拱,那就沒問題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他憑什麽支持我們呢?
  面對著馮保的疑問,張居正陷入了沈思,很快,他就想起了壹件事:
  “除掉高拱,只需要壹句話而已。”
  張居正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句話還需要改壹改。”
  隆慶六年六月十五日。
  馮保壹早就去見皇帝,向他報告壹個極為重要的情況:經過自己的縝密偵查,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
  既然是陰謀,既然是圖謀不軌,那自然要聽聽的,於是十歲的萬歷皇帝好奇地擡起頭準備聽故事,旁邊站著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
  當然了,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且證據確鑿,具體說來是壹句話:
  “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從“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只改了幾個字,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耍兩面派,狡詐陰險到了極點,但他還是說錯了壹點——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媽。
  皇帝他媽,就是李貴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婦。
  用這個稱呼,絕無不敬之意,只是她確實是個寡婦,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曾幾次談到張居正,講完後,下面遞條子上來提問,總有這樣壹個問題:據說李太後(即李貴妃)和張居正有壹腿,不知是否屬實?
  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因為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麽冬瓜豆腐,史書也不會寫。至於野史,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這種事情,亂講小心被雷劈死。
  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李貴妃是壹個不壹般的女人。她並不是什麽名門閨秀,只是壹個宮女出身,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是宮裏面的頭號美女,而且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是壹塊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當時,真正拿主意的並不是連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歷,而是這位李寡婦。
  於是李寡婦憤怒了,皇帝剛剛去世,妳高拱竟然來這麽壹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為了把戲做全、做大,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壹回,還和馮保唱了雙簧,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歷,另立藩王,講得有鼻子有眼。
  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歷都憋不住了,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後來高拱死了,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可見受毒害之深厚。
  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高拱那個幹瘦老頭,壹看就不是好人;張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長得帥,不信他還信誰?
  就這麽定了。
  隆慶六年六月十六日,成敗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興奮,因為壹大早,宮裏就傳來了消息,命令六部內閣等機關領導進宮開會。在他看來,這必定是彈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態了。
  想到多日的籌劃即將實現,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壹反常態,派人去找張居正與高儀壹起走,他要讓所有的人都目睹他的勝利。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高儀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麽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見老實人雖然老實,卻未必不聰明。
  張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幹脆:
  “我前幾天中暑,就不去了。”
  這個謊話明顯沒編好,不說中風癱瘓,至少也說妳瘸了才好辦,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擡妳去嘛。
  於是高拱再三催促,還說了壹句之後看來很可笑的話,以鼓勵張居正:
  “今天進宮理論,如果觸怒皇上,我就辭職不幹了,妳來當首輔!”
  張居正連忙擺手,大聲說道:
  “哪裏,哪裏,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首輔嘛,我是要當的,不過,無須妳讓。
  禁不住高拱的壹片熱情,張居正還是上路了,不過,他說自己不太舒服,要慢點兒走,高大人妳先去,我隨後就到。
  這麽看來,張居正還算個厚道人——至少不願看人倒黴。
  高拱興沖沖地朝早朝地點無極殿走去,卻意外地發現,壹個手持聖旨的人已經站在了道路中間,於是他跪了下去,準備接受喜報,但聽到的卻是:
  “先帝賓天(即掛)之日,曾召集內閣輔臣,說太子年幼,要妳們輔政,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藐視皇帝,不知妳到底想幹什麽?”
  罵完了,下面說處理結果:
  “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
  從聽到“專權跋扈”四個字開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馮保,怎麽會被人反攻倒算?這位幾十年的老江湖徹底崩潰了,從精神,到肉體。
  據史料記載,這位兄臺當時的表現是面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動窩。
  但這裏畢竟是宮裏的禦道,妳總這麽占著也不是個事。高先生還沒有悲痛完,就感覺壹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來,正所謂雪中送炭。
  高拱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後投去了深情的壹瞥,卻看見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食言,他還是來了,時間剛剛好,聖旨念完,人還沒走。看起來,他剛知道這個消息,臉上布滿了痛苦的表情。
  剛看到張居正時,高拱險些產生了錯覺,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這位仁兄怎麽比我還難受,活像死了親爹?
  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當即叫來了兩個隨從,把高學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聰明絕頂,歷經三朝,審時度勢,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熬過了嚴嵩,趕走了趙貞吉、殷士儋以及壹切敢於擋路的人,甚至連徐階也被他壹舉拿下,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誌與戰友。
  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他必須馬上就走。因為聖旨的命令是“不許停留”,說滾就滾,沒有二話。
  這是壹個十分嚴厲的處理,壹般官員被罷職,都能領到壹張通行證,憑著證件,可以免費領取馬匹,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驛站),畢竟為朝廷幹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
  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只等到了壹群手持刀劍的大兵,催促他趕緊滾蛋。於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只好找了幾頭騾子,將就著出了城,後面的人還不依不饒,壹直把他趕出二十裏外才回京,真是夠狠。
  離開了京城,剛剛喘口氣,卻又遇上壹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與當兵的不同,這個人手上拿著壹樣高拱急需的東西——驛站使用通行證。
  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因為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張大學士派我來的。
  張居正實在很體貼,他壹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裏,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朝廷第壹號善人非他莫屬。
  何謂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壞事要擦屁股,這就叫善人。
  【第壹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癡,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為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妳,送我通行證的也是妳,既上香又拆廟,妳裝什麽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的唯壹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壹罵張居正,為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壹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為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只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為這個延續了三十余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1548)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壹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蕃,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壹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拱高調上臺,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壹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用壹記黑槍結果了高拱,成為了遊戲的終結者。
  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為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妳的雄心壯誌,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壹類人,有著同樣的誌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妳,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麽開始我的計劃吧,現在是時候了。
  壹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兒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裏只剩下他壹個人,但凡有什麽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麽辦,就怎麽辦。
  而皇帝同誌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也就是說,從高拱走的那壹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縱觀中國歷史,壹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壹輩子,順便搞點兒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只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幹過壹件事情——改革。
  什麽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壹臺機器運行不暢,妳琢磨琢磨,拿著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壹把,西碰壹下,把這玩意兒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幹,那就麻煩了,因為歷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麽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壹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誌,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麽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臺,草草收場。
  另壹種則更為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兒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壹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兩個字——利益。妳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妳上去亂敲壹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兒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妳要飯吃;性格差的,抱著炸藥包就奔妳家去了。總之是不鬧妳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做壹臺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壹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妳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兒,動這玩意兒的人都不怎麽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為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饑民、無恥的官員;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為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為在三十余年的鉤心鬥角、官場沈浮之後,他還保持著壹樣東西——理想。
  在我小時候,壹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裏,是天字第壹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壹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妳都恨不得上去扶他壹把。
  壹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妳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幹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麽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面要講的,是壹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郁的故事,壹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為什麽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壹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自以為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制度,痛恨北宋那壹大幫子吃閑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制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制定制度和執行制度的人,都是無與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煩瑣也罷,但是,有效。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麽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壹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壹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壹,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欲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面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面,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誌淩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壹開始,他就抱定了壹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兒,各吃各的飯,互不幹擾。
  改而不革,是為改革。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他剛接任首輔,大權在握不久,就獲知了另壹個好消息——高儀死了。
  高儀同誌不愧是天下第壹老實人,自從高拱被趕走後,便開始寢食不安,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連他壹鍋端了,日復壹日,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壹個月後就吐血而死,去閻王那裏接著做老實人了。
  對高儀的死,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因為從根子上說,他和高拱是同壹類人,卻比高拱還要獨裁,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管妳老實不老實,死了拉倒。
  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於是自嘉靖登基時起,經過五十余年的漫長鬥爭,張居正終於壹統天下,上有皇帝他媽支持,下有無數大臣捧場,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內有死黨馮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無視,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比真皇帝還皇帝,壹呼百應,真正實現了團結。
  把所有不服妳的人都打服,敢出聲就滅了他,所有人都認妳當大哥,這就叫實現團結。
  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張居正改革”。
  說起改革,總有壹大堆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背景、意義等。當年本人深受其害,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就不啰唆了,簡單說來,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
  第壹件事,叫做壹條鞭法。這個名字很不起眼,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用今天的話說,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因為這個跨時代的壹條鞭法,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余年的稅制,是中國賦稅史上的壹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轉變。
  上面這段話是我在歷史論文中用的,看了頭暈也別見怪,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下面說實在的,保證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來,國家收稅,老百姓交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個盼頭。
  怎麽收稅,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主要分為三塊:
  壹是田稅,皇帝拼死拼活搶地盤,妳種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錢。
  二是人頭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資源),有幾個人交幾份錢,這是義務。
  三是徭役,說穿了就是苦力稅,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時候,國家不但要妳出錢,有時還要妳出力。兩手壹起抓,壹個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會說,要是我那裏都是山,沒田怎麽辦呢?或者說我有田,但不種糧食,又怎麽辦呢?這個妳不用擔心,國家早就替妳想好了,權利可以不享受,義務絕對跑不掉。
  簡單說來是有什麽交什麽,山裏產蘑菇,妳就交蘑菇,山裏產木材,妳就交木材,田裏要種蘋果,妳就交蘋果,要種棉花,妳就交棉花,收起來放倉庫,反正壹時半會兒也壞不了。
  個把“刁民”可能會問: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妳又沒冰箱,魚總不能放著發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辦法,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跑不了妳小子。
  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著這麽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實事求是地講,在中國歷史上,大壹統王朝的統治者,除了某壹些喪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壹(5%),或是十比壹(10%),能收到五比壹(20%),就算是重稅了。
  從這個數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還是能夠過下去的。
  不過很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說起來是那麽回事,壹操作起來就全亂套。
  因為在實際執行中,各級官吏很快發現,能鉆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比如妳交蘋果,他可以挑三揀四,拿起壹個,說這個個頭小,算半個,那個有蟲眼,不能算。妳交棉花,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抵壹半,妳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這還是輕的,最大的麻煩是徭役。因為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當官的賴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說了,修河堤、給驛站當差、整修道路,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務,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麽誰來判定妳是否完成任務呢?——地方官。
  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遇到良心好的,還能照實記載,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撈點兒好處。妳要沒錢,他就大筆壹揮——沒幹!有意見?這事我說了算,說妳沒幹就沒幹,妳能咋地?
  事實證明,在當時,除了壹小撮品行較好的人外,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鉆,有錢不撈,這個要求實在有點兒高。總之是壹句話,玩妳沒商量。
  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朝廷沒有好處,全被地方包幹了。
  此外,這壹收稅制度還有很多麻煩,由於收上來的都是東西,且林林總總,花樣繁多,又不方便調用。
  比如江浙收上來壹大堆糧食,京城裏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聽說西北缺糧食,那就往那邊運吧?壹算,糧價還不夠運輸費。那就別折騰了,放在糧倉裏餵老鼠吧。
  更頭疼的是,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除了糧食,還有各種土特產、中藥藥材等,卻沒有多少銀兩,這些玩意兒放在京城裏又占地方,還要倉管費,遇上打仗,妳總不能讓當兵的吃棉花、提幾兩藥材當軍餉吧。
  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想了個餿主意,說既然有這麽多東西,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比如妳是戶部正六品主事,按規定妳該拿多少工資,但到發錢那天告訴妳,國家現金不夠,我們現在只能發壹部分錢和糧食給妳,剩下的用棉花抵,不過妳放心,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如果等價交換,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就拿著這幾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麽?
  必須說明,這絕對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來,明代官員都是這麽領工資的,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藥材,個別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幣(胡亂印刷的,不值錢)。早上領工資,下去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也絕不在少數。
  國家吃了虧,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
  所以張居正決定,要改變這壹局面。他吸取地方經驗,推出了壹條鞭法。
  壹條鞭法的內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頒布統壹規定,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為貨幣稅,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統壹改收錢。
  這是壹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卻有著絕不簡單的歷史意義。
  因為從此以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壹的標準,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忽悠。
  當然了,根據官員必貪定律,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因為各種物品如糧食、水果、藥材、絲綢,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適當照顧照顧,從中撈壹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貪也好,搶也好,說好了宰壹刀就宰壹刀,至少日子好過點兒。官員們好處少了,但也還過得不錯,就這麽著了。
  所以事實證明,越復雜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難以執行,王安石就大體如此。壹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正如那句老話所說:
  把復雜的問題搞簡單,那是能耐。
  張居正和他的壹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並長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壹直沒動窩。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將人頭稅歸入田賦,才算化三為二(實際上壹點兒都沒減,換了個說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而歷史最為悠久的田賦,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前幾年也終於得以停征。
  社會主義好,這是個實在話。
  張居正幹的第二件事情,其實是由壹封信引起的。
  萬歷元年(1573),張居正上書皇帝,當然了,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壹句話:
  “月有考,歲有稽,使聲必中實,事可責成。”
  壹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中的兩字——考成。
  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考成法。
  如果妳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妳沒有被考成法整過,那就不正常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考成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考勤。
  張居正搞出了壹整套制度,但他很清楚,制度是次要的,執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這群懶漢突然良心發現,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譚。
  所以經過反復思索,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具體說來就是記賬。比如壹個知府,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壹壹列明,抄錄成冊,自己留壹份,張居正那裏留壹份,到了年底壹對,如果發現哪件事情妳沒做,那就恭喜妳了,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
  如果妳到了縣城依然如此,對妳的處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滾蛋為止。
  該法令適用範圍近似於無窮大,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如不照辦,壹概都照章處理。
  按照以往的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壹回,燒完之後該幹嗎就幹嗎,所以有些官員也不在意,以為咬牙挺壹挺就過去了。可他們把牙咬碎,也沒等到完事的那壹天。
  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真格到了有點兒惡心人的地步。比如萬歷三年(1575),有人反映,賦稅實在太難收,妳說收十萬就十萬,遇到歉收,妳讓我去哪兒淘銀子?
  事實證明,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只要收到壹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指標下來了,大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個“壹定數量”是九成。
  這明擺著是把大家涮著玩,我能收到九成,還用叫苦嗎?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妳的事;處不處分妳,那是我的事。
  第壹個當火鍋底料的,是山東的壹群難兄難弟,運氣實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賦稅收到了八成八,還是被哢嚓壹刀,全部集體降級。
  於是從此以後,官員們壹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只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那就菩薩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當然了,考成法能夠實施,那還要靠張居正,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壹路混過來的,朝廷裏那些歪門邪道、貪汙伎倆,他都清清楚楚。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下面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誰敢跟他玩花樣。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內容。但並非全部內容,因為事實上,張居正相當狡猾,在那封信中,他還偷偷夾雜了壹句極為重要的話,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這句話很不起眼,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這事留到後面講,因為光榮事跡還沒說完。
  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官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國家財政收入不斷上升,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又開始爬坡了。
  內政蒸蒸日上的同時,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壹步的加強——因為幾位猛人的存在。
  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雖說他只是個總兵,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個人的後臺太硬,哪怕是兵部尚書,每次到薊州視察,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
  而事實也確是如此,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下屬不聽話了,換!副手不聽話了,換!上司不聽話了,換!
  這麽壹搞,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他都要親自作陪,請吃請喝請娛樂,完事了還要送土特產,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誰敢惹?
  在戚繼光之前,十七年間,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平均任期1.7年。這個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守這裏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實在沒法待。
  但戚繼光就不同了。他到這裏之後,只打過幾個小仗,之後壹直鎮守邊界十六年,竟然沒人敢來。
  究其原因,還是他守得太好。剛到邊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臺,把城墻連成壹片,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系。此外,他還大力發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壹桿槍。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還用個鴛鴦陣,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騎兵每次來,還沒等挨著城墻,就被壹陣亂槍掃射,等妳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這麽個折騰法,蒙古人實在受不了,長此以往,大家就都不來了。
  由於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希望有條生路。
  可惜的是,鎮守遼東的,恰恰是李成梁。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壹號橫人,他所管轄的地方,既不修城墻,也不搞火器,防務看似十分松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想搶壹把。可是事實告訴他們,李總兵雖然不砌墻頭,卻擅長扔磚頭。
  他之所以不守,是因為喜歡進攻,別人都怕騎兵,唯獨他不怕,因為他是當時明朝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手下有壹支精銳的騎兵,人稱“遼東鐵騎”。這支部隊戰鬥力極強,在他鎮守期間,出戰三十余次,戰無不勝,經常追著蒙古人到處跑,讓人聞風喪膽,是後來天下第壹強軍“關寧鐵騎”的前身。
  當然,這位兄臺因為打仗太多,殺人太狠,也有點兒渾,還惹了個大禍。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到時再講。
  薊州和遼東有這兩人守著,宣大那邊也不打了,大家正忙著做生意,沒有工夫打仗,於是困擾了明朝幾百年的邊界問題終於得以緩解。
  國庫充裕,邊界安寧,大明王朝已經建立了兩百年,混到這時候竟然還有如此局面,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而這壹切的締造者,正是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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