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拱的成就

　　【海青天的實力】
　　隆慶三年（1569），海瑞終於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壹個職位——請註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樣在朝廷裏混，有的窮，有的富，說到底是個位置問題，要分到壹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人，窮死也沒法。而某些職位，由於油水豐厚，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而在當時，朝廷中公認的四大肥差，更是聞名遐邇，萬眾所向，它們分別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
　　文選司管文官人事調動，要妳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員考核，要妳死就死。這是文官。
　　武選司管武將人事任命，戰場上拼不拼命是壹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壹回事；而武庫司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管軍事後勤裝備的，不肥簡直就沒天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肥差，也是眾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來，那簡直不值壹提，因為他要擔任的職務，是應天巡撫。
　　所謂應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無錫以及安徽壹部。光從地名就能看出來，這是壹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賦稅就占了全國的壹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務，自然也是徐階暗中支持的結果，對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雖然直，卻不傻。
　　但如果徐階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估計他能立馬跑去給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趕緊退休回家養老。
　　“海閻王就要來了！”
　　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中國歷史上壹場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的壯觀景象出現了：政府機構沒人辦公了，從知府到知縣全部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平常貪汙受賄的官員更是不在話下，沒等海巡撫到，竟然自動離職逃跑，而那些平時擠滿了富商的高級娛樂場所此時也已空無壹人，活像剛被劫過的。大戶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聽見別人說自己家有錢，比人家罵他祖宗還難受。高級時裝都不敢穿了，出門就套上壹件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渾似乞丐。恰巧當時南京鎮守太監路過應天，地方上沒人管他，本來還想發點兒脾氣，再壹問，是海瑞要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不住了，趕緊走！
　　走到壹半又覺得不對，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換轎子！（按照規定，以他的級別只能坐四人小轎）就這樣連走帶跑離開了應天。
　　於是等海巡撫到來之時，他看到的，已經是壹片狼藉，惡霸不見了，地主也不見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似乎壹夜之間就回到了原始社會。
　　但這壹切似乎並未改變海瑞的心情，他是個始終如壹的人，該怎麽幹還怎麽幹，到任之後第壹件事就是張榜公布，歡迎大家來告狀，此外還特別註明免訴訟費，並告知下屬，誰敢借機收錢，我就收拾誰。
　　告狀不要錢！那就不告白不告了，於是司法史上的壹個奇跡發生了。
　　每天巡撫衙門被擠得像菜市場壹樣，人潮洶湧，人聲鼎沸，最多壹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張訴狀。而海閻王以他無比旺盛的精力和鬥誌，居然全部接了下來，且全部斷完，而結果大多是富人敗訴。
　　這是海瑞為後人津津樂道的壹段事跡。然而事實上，它所代表的並非全是光明和正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壹種人叫做刁民。
　　所謂刁民，又稱流氓無產者，主要工作就是沒事找事，賴上就不走，不弄點兒好處決不罷休，而在當時的告狀者中，這種人也不在少數。而海瑞照單全收，許多人借機占了富人的家產，自己變成了富人，也算是脫貧致富了。
　　但總體說來，海巡撫還是幹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是弱勢群體，能幫就幫壹把，委屈個把地主，也是難免的。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海瑞大張旗鼓地幹，卻沒有人提出反對，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極其聽話。說到底，大家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徐階。
　　得罪海瑞倒無所謂，但徐階豈是好惹的，所以誰也不觸這個黴頭。
　　然而，隨著追究惡霸地主工作的進壹步深入，平靜被徹底打破了，因為海瑞終於發現了應天地區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正是徐階。
　　其實徐階本人也還好，關鍵是他的兩個兒子，仗著老爹權大勢大，在地方上肆意橫行，特別喜歡收集土地，很是撈了壹把。而徐階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著搞鬥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怎麽管他們，所以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徐階同誌的深刻教訓再次告訴我們，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子女，那是十分重要的。
　　不過，海瑞倒是不怎麽在乎徐階的教育問題。他只知道妳多占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妳玩命。
　　但看在徐階的面子上，他還是收斂了點兒，給徐大人寫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階還是很有風度的，他承認了部分錯誤，也退了壹部分地。在他看來，自己救了海瑞的命，還提拔了海瑞，現在又帶頭退地，應該算是夠意思了。
　　可海瑞卻不太夠意思，他拿到了徐階的退地，卻進壹步表示，既然妳有這個覺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壹些自耕田，沒事耕耕地，還能圖個清靜，我是替妳著想啊！
　　徐階當時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幹了壹輩子，還是內閣首輔主動退休，準備回家享享福，妳要我六十多歲重新創業，莫非拿我開涮不成？
　　於是他又寫信給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誼，高擡貴手，就當還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實證明，海瑞兄的腦袋裏大致沒有這個概念，這位兄弟幾十年粗茶淡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什麽是人情？什麽是欠？什麽是還？
　　到此徐階終於明白，自己混跡江湖幾十年，竟然還是看走了眼，這位海瑞非但油鹽不進，連磚頭都不進。
　　他下定了決心，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不退。
　　海瑞也擺明了態度——壹定要退。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就在這時，高拱來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這麽大年紀，高拱從來沒相信過天上會掉餡餅，但現在他信了。
　　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他從不敢對徐階動手。這並非因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階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麽多年，群眾基礎好，如果貿然行動，沒準就被鬧下臺了，所以壹直以來，他都是冷眼旁觀。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階退田的事情後，立即大喜過望，反攻倒算的時候終於到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們壹望即知，必定會去幫徐階。現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階的人，妳自己提拔的人去整妳，我不過是幫幫忙，總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壹件最合適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對海瑞的行為表示了支持，並且嚴厲斥責了徐階的行為。海瑞得到了鼓勵，更加抖擻精神，逼得徐階退無可退。
　　於是徐階準備妥協投降了。他表示，願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來，問題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就在此時，事情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朝廷裏的言官突然發難，攻擊徐階教子不嚴。而壹個叫蔡國熙的人被任命為蘇州兵備使，專職處理此案。很巧的是，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學生，還恰好和徐階有點兒矛盾。
　　事情鬧大了，徐階的兩個兒子被抓去充軍，家裏的所有田產都被沒收，連他的家也被壹群來歷不明的人燒掉了，徐大人只能連夜逃往外地。
　　看起來，海瑞贏了，然而事實證明，最後的勝利者只有高拱。
　　隆慶四年（1570），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東西走人。
　　於是僅僅當了半年多巡撫的海瑞走了。他本著改造壹切的精神跑來，卻發現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豈是好惹的，這麽走算怎麽回事？他壹氣之下寫就了另壹封罵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壹生中，論知名度和鬧事程度，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僅次於罵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罵人想要罵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罵過了皇帝，罵其他人也就沒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罵人天賦。這壹次他找到了新的對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創造了新的經典罵語——“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句話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在古代罵對方是婦人，比罵盡祖宗十八代還狠。於是滿朝嘩然壹片，然而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出面反擊。
　　究其原因，還是海瑞先生太過生猛，大家都知道，這位兄臺是個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對罵，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動，楞楞地看著海瑞大發神威。
　　只有兩個人說話了。
　　第壹個是李春芳。作為朝廷的首輔，他不表態也說不過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攻擊海瑞，也沒有處分他，卻拿著海瑞的奏疏，說了壹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照海瑞的這個說法（舉朝之士，皆婦人也），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婆吧！”
　　還真是個老實人啊！
　　另壹個人是高拱。其實事情鬧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拜他所賜，在這最後攤牌的時刻，他終於揭示了其中的奧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說都是壞事，那是不對的；如果說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對的。應該說，他是壹個不太能做事的人。”
　　這是壹個十分中肯的評價。
　　面對這個汙濁的世界，海瑞以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認為，自己是唯壹的清醒者。
　　然而，他是糊塗的。事實證明，徐階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張居正也看到了，他們不但看到了問題，還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海瑞唯壹能做的，只是痛罵而已。
　　所以從始至終，他只是壹個傳奇的榜樣，和壹件好用的工具。
　　隆慶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這位主角的戲份還沒完，十多年後，他將再次出山，把這個傳奇故事演繹到底。
　　在海瑞的幫助下，高拱終於料理了徐階，新仇舊怨都已解決，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其實從根本上說，高拱和徐階並沒有區別，可謂是壹脈相承。他們都是實幹家，都想做事，都想報效國家，但根據中國的傳統美德，凡事都得論個資歷，排個輩分，搞清楚誰說了算，大家才好辦事。
　　現在敢爭敢搶的都收拾了，高拱當老大了，也就該辦事了。
　　於是歷時三年、聞名於世的高拱改革就此開始，史稱“隆慶新政”。
　　說實話，這個所謂新政，實在是有點兒名不副實，因為即使妳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高先生搞過什麽新鮮玩意兒，他除了努力幹活外，既不宣誓改革，也不亂喊口號。但他執政的這幾年，說是國泰民安、蒸蒸日上，也並不誇張。可見有時候不瞎折騰，就是最好的折騰。
　　但要說高先生壹點兒創新進步都沒有，那也是不對的。徐階是明代公認的頂級政治家，他的權謀手段和政務能力除張居正外，可謂無人匹敵。但這位高兄在歷史上卻能與之齊名，是因為他雖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階，卻在壹點上遠遠超越了這位前輩——用人。
　　具體說來，他用了三個人。
　　第壹個，叫做潘季馴。
　　壹般說來，要是妳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並不需要慚愧，但如果妳的專業是水利，那我只能勸妳回去再讀幾年書。
　　幾年前，我曾看到過這樣壹條新聞，大意是水利工作者們開動腦筋，調集水庫積水統壹開閘，沖擊泥沙，緩解了黃河的淤積情況，意義重大雲雲。
　　雖說搞水利我是門外漢，但如果沒有記錯，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馴先生曾經這樣做過，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沖沙法”。
　　潘季馴，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浙江吳興人，明、清兩代最偉大的水利學家。
　　這位兄臺高考成功後被分配到江西九江當推官，管理司法，官運也不錯，十幾年就升到了監察院右僉都禦史，成為了壹名高級言官。
　　恰好當時黃河決堤泛濫，災民無數，高拱剛剛上臺，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去收拾殘局。恰好有壹次和都察院的壹幫言官吵架，潘季馴也在場，高拱看這人比較老實，也不亂噴口水，當即拍板：就是妳了，妳去吧！
　　張居正是個比較謹慎的人，覺得這樣太兒戲，就去查了潘季馴的底，急忙跑來告訴高拱：這人原來是個推官，法律和水利八竿子打不著，他怎麽懂得治水？
　　高拱卻告訴張居正：只管讓他去，他要不會治水，妳只管來找我。
　　事實證明，高學士的眼光確實很毒。雖說沒學過水利專業，潘季馴卻實在是個水利天才，他剛壹到任，堵塞缺口之後，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這是壹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擴寬河道，這樣才有利於排水，收縮河道不是找死嗎？
　　施工的人不敢幹，跑來找潘季馴。
　　潘季馴說妳只管幹，出了事我負責。
　　於是奇跡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後，黃河不但沒有泛濫，決堤的出現也大大減少，大家都驚嘆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實際上很簡單。在長期的觀察中，潘季馴發現了這樣壹個問題——黃河之所以泛濫，是因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於是河堤也越來越高，稍有不慎壹旦決堤，後果就會極其嚴重（住在黃河邊上的人應該深有體會）。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裏的泥沙，好了，關鍵就在這裏，怎麽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計沒人肯幹，也沒法幹；找挖掘機，那還得再等個幾百年。用什麽才能把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馴苦思冥想，終於醒悟，原來制勝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緊河道，加大水的沖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沖走，所謂“水流沙中，沙隨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還想出了壹種獨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滾水壩。具體說來，是事先選擇壹個低窪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打開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
　　這就是流傳至今、眾人皆知的治水絕招——分洪。
　　有這麽壹位水利天才坐鎮，泛濫多年的黃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後的數十年內沒有發生過大的水患。
　　這是第壹位，算是個幹技術的，相比而言，下面的這位就麻煩得多了。
　　黃河泛濫，多少還有個期限，等汛期洪峰過了，該埋的埋，該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動就不壹樣了，要鬧起來妳不管，指望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種事《西遊記》裏才有。
　　隆慶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開演了。在當年，這個地方是蠻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較高，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納稅，不納稅自然是不行的。於是來來往往，雙方都喜歡用拳頭刀槍講話，每到逢年過節，不鬧騰壹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這次鬧騰的動靜很大，兩廣全境都有叛亂，且叛軍有壹定的戰鬥經驗，派了幾個人去都被打了回來。於是高拱壹拍腦門：
　　“沒辦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是當年傳奇科舉班的壹員，和諸位名人同學相比，他沒有張居正的政務能力、王世貞的文采，更沒有楊繼盛的膽量，但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專長——軍事。
　　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被認為是壹代名將。按說他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可為什麽直到沒辦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他太貪。
　　這位兄弟雖說很有才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汙犯，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賦稅，到軍隊後就吃士兵的軍餉。明代貪汙不算什麽大事，但殷先生卻貪得天下皆知，貪得名聞全國，著實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壹傳出，就如同往廁所裏丟了顆炸彈，分量十足。在大貪汙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們第壹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異口同聲地表示絕對不行。
　　高拱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表示壹定要用。每天朝廷裏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還是高學士水平高，只用壹句話，就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
　　“誰再反對殷正茂去兩廣，我就派誰去！”
　　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榮上任。
　　但高拱的親信、給事中陸樹德站了出來，勸告高拱，人妳可以派去，但軍餉妳要看緊，最好在戶部找個人隨從前去，搞好財務審核制度，要內防家賊。
　　然而高拱說：
　　“不用派人，所有軍餉直接撥給殷正茂就是了。”
　　陸樹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貪汙軍餉！”
　　“我知道。”高拱卻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撥壹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汙壹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壹個清廉的人去，或許他壹兩也不貪，但是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餉，這麽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殷正茂不去，誰去？”
　　壹切確如高拱所料，殷正茂去後，僅僅幾個月就平息了叛亂，班師凱旋。當然了，軍餉他也沒少拿，如果不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還是賺了，說到底，這是個成本核算問題。
　　在高拱的正確指導下，潘季馴和殷正茂成為了名噪壹時的風雲人物，但和第三個人比起來，前面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這位最後出場的壓軸主角解決了壹個問題，壹個連朱元璋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時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其實之前他曾經露過壹面，在浙江時，他作為俞大猷的副將出擊倭寇，獲得大勝。這之後他官運亨通，壹直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在當時的朝廷中，有三個人是言官們不怎麽敢惹的：楊博、譚綸以及這個王崇古。
　　所謂不敢惹，絕不是因為官銜問題，越大的官罵得越起勁兒。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為他們有壹個共同的特殊身份——軍事文官。
　　在明代，武將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視的，經常被人看做大老粗，而進士出身改行當武將的，就不同了。這類人既有文化，又會打仗，且由於長期在邊界砍人，性情比較彪悍，不守遊戲規則，妳要是敢罵他，他沒準就敢拿刀砍妳，看誰吃虧。
　　而這位王崇古除了喜歡領兵打仗外，還有後臺。作為嘉靖二十年（1541）的新科進士，他和高拱同學的關系很好。
　　於是他被委派了壹個極為重要的職務——宣大總督。
　　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哲學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說過這樣壹句話：
　　“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四處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講的四個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薊州、遼東。它們是明代邊界最讓人頭疼，也最難防守的重要據點。
　　所以自明代中期後，它們被分為兩個獨立軍區（宣大、薊遼），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揮官為總督，超越各級總兵，是明朝的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下最高級別的軍事長官，只有最富軍事經驗的將領才能擔當此任。
　　順便說壹句，當時的薊遼總督是譚綸，而他手下的兩位總兵分別是薊州總兵戚繼光，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
　　看到這個豪華陣容，妳就應該明白，王崇古同誌找了個多麽光榮的工作。
　　躊躇滿誌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壹個天大的金元寶即將砸到他的頭上。
　　【飛來橫財】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幾乎同壹時刻，壹個人從蒙古韃靼的帳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鄉投去了最後仇恨的壹瞥，朝著另壹個方向走去，那裏是敵人的營壘。
　　於是天明之時，邊關的明軍突然開始緊急戒備，並派出快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總督：橫財來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說起這位俺答兄，可謂是老朋友了，當年闖到北京城下，殺人放火，好不威風。然而現在他的孫子竟然跑到敵人那邊，當了叛徒，歸根結底，這是壹個戀愛問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不久前，把漢那吉準備要娶媳婦了，而且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夥子壹天到晚都樂呵呵的。
　　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漂亮上。有壹天，爺爺看見了這位孫媳婦，便當機立斷：把漢那吉妳再娶壹個吧，這個我就帶回家了。
　　順便講壹下，據某些史料記載，這位孫媳婦也是俺答的外孫女，要這麽算起來，那俺答應該算是亂倫了。不過從這位仁兄以往幹過的種種“光輝事跡”來看，搞這麽壹出倒也不出奇。
　　雖說當時沒有什麽婚姻法，韃靼部落也不講究什麽三綱五常，但把漢那吉依然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竟然被老頭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可這位老頭偏偏是他的爺爺，還是部落首領，自己壹無兵，二無權，又能怎樣呢？
　　思前想後，他找到了壹個報復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帶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壹口惡氣。
　　於是事情便鬧到了這個份兒上。邊關守將撈到這麽個重量級人物，十分高興，馬上派快馬去向王崇古報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誇獎，卻是壹番嚴厲的訓話：自今日起，全軍收縮，準備迎戰！
　　此外還有壹條特別的聲明：副將（副總兵級別）以上軍官壹律不得外出作戰！
　　這是壹條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軍官不去打仗，難道讓小兵指揮？
　　然而事實證明，王崇古同誌作出了壹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三天之後，俺答就來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十幾萬蒙古騎兵。
　　但這壹次他們似乎不是來搶東西的，在宣府附近轉悠了好幾天，不斷挑釁鬧事。但邊防軍牢記王崇古的教誨，打死也不出頭，偶爾只派小股部隊出去轉轉。就這麽折騰了幾天，蒙古軍糧食吃光了，才抓了幾個小兵，只能打道回府。
　　身為壹名長期從事搶劫工作的專業人士，俺答有著充分的綁票經驗，抓人、談判、收贖金壹整套流程了如指掌，而現在自己的孫子成了敵人的人質，作為該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員，他沒有去談判、籌集款項，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為簡單的方式——綁票。
　　只要能夠抓到對方的高級將領，拿人去交換，既方便操作，又節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那是相當的狡猾，不吃這壹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卻犯了愁，該怎麽處理這位把漢那吉呢？妳把他留在這裏，俺答自然會來找麻煩，而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沒啥特殊才能，每天妳還要管飯，實在是個累贅。
　　大多數人建議：好歹也是個蒙古貴族，養在這裏費糧食，咱們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個功。
　　也有人說，還是放了吧，省得他爺爺來鬧事。
　　面對激動的群眾，王崇古保持了冷靜。長期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去請示領導，領導總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負責任。
　　於是他上報了高拱，請領導批示處理意見。
　　高拱接到了報告，即刻找來了張居正，兩位老狐貍憑借多年朝廷打滾的經驗，在第壹時間作出了判斷：既不能殺，也不能放。
　　那該怎麽辦呢？在長時間思考之後，高拱眼睛壹亮：
　　“我要用他，去交換壹個人。”
　　高拱所說的那個人，叫做趙全。
　　明代是壹個不缺漢奸的朝代，而在吳三桂之前，最為可惡的漢奸非趙全兄莫屬。
　　在逃到韃靼之前，趙全是明軍中的壹員，估計是由於福利待遇之類的問題，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俺答，成為了壹名臭名昭著的漢奸。
　　歷史證明，漢奸往往比外敵更為可惡。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趙全，是因為這位漢奸實在壞得離了譜，壞出了國際影響。俺答雖說喜歡搶劫殺人，但總體而言，人品還是不錯的，也比較耿直，搶完了就走，不在當地留宿。
　　但趙全的到來改變了這壹切。他熟悉明軍的布防情況，經常帶領蒙古軍進攻邊界。此外他還勸說俺答當皇帝，組織政權和明朝對著幹，破壞能量非常之大。
　　因為他為祖國作出的“巨大貢獻”，趙全極其光榮地成為了明朝頭號通緝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個個都知道他的大名。而這位仁兄也極其狡猾，朝廷重金懸賞，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賞錢不說，還能分房子，但十幾年過去，連根毛都沒逮到。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壹名使者，前往俺答軍營談判，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鮑崇德。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壹個看上去並不復雜的任務，但實際上非常復雜。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營帳，等待他的卻不是談判的誠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劍和這樣壹句話：
　　“妳知不知道，之前來過的兩個明朝使者，已經被我殺掉了。”
　　最為危險的時刻到來了，因為這位俺答似乎根本沒有談判的打算。
　　萬幸的是，那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使者鮑崇德，實際上非常起眼。
　　鮑崇德，當地人，原本是翻譯，之後不斷進步，兼職幹起了外交。這壹次，他將用自己所有的能力去完成這次兇險無比的任務。
　　“我知道。”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妳知不知道，之前與我對陣的明軍將領，也大都被我殺掉了。”——囂張是可以升級的。
　　“我知道。”
　　“那妳為什麽還敢來？！”
　　然而，囂張的俺答最終沈默了，因為鮑崇德的壹句話：
　　“如果我不來，妳的孫子就沒命了。”
　　雖然俺答擺出了壹副堅決不談判的架勢，但鮑崇德卻十分清楚，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和孫子的感情也不好，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孫子。
　　因為在此之前，鮑使者曾得到了壹個十分準確的情報：俺答是壹個怕老婆的人。
　　雖然俺答有好幾個老婆，且生性野蠻，也沒受過什麽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別是那個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資歷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厲害的壹個。雖說當時的蒙古部落娶幾個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孫女、算不算亂倫也沒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漢那吉，就是伊克哈屯養大的。
　　妳娶幾個老婆我不管，但妳趕走了我養大的孫子，我就廢了妳！
　　於是在那之後的壹段時間內，俺答的宿營地經常會出現這樣壹幕：滿面怒氣的伊克哈屯追著俺答跑，並且壹邊追壹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發出了大聲的怒吼：
　　“老東西，快把我的孫子要回來，要不就打死妳！”
　　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俺答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但他畢竟也是人，這麽個鬧騰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實在受不了。但要他拉下面子求人，也確實幹不出來，不得已才出此絕招，希望給對方壹個下馬威。
　　可惜鮑崇德並非等閑之輩，這位仁兄也是在官場滾打過的，要論玩陰謀手段，俺答還得叫他壹聲爺爺。
　　於是大家都不忽悠了，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俺答開門見山：
　　“我的孫子現在哪裏？情況如何？”
　　“他的近況很好，我們給他安排了住處，妳不用擔心。”
　　情況摸清楚了，下面談條件：
　　“妳們何時才肯放回我的孫子？”
　　“隨時都可以。”鮑崇德笑著回答道。
　　“其實我們只需要壹個人而已。”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壹下，只想了壹下。
　　於是他也笑了。對他而言，那個人實在無足輕重。
　　幾天之後，穿著新衣服的把漢那吉回到了蒙古，還帶來了許多禮物，而俺答也終於得以從每日的追逐中解脫出來，不用擔心棍棒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唯壹的失敗者是趙全。這位仁兄毫無廉恥地當了十幾年走狗，最終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歷史又壹次證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國的人，終將被所有人背叛，因為奴才終究只是奴才。
　　趙全被抓回來了，被淩遲處死，據說他身體還不錯，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漢那吉回家去了，繼續過他的日子，畢竟老婆是不難找的。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已然結束了，明朝白撈了壹個漢奸，王崇古的橫財也該到此為止，但事實上，發財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在這次外逃風波之前，明朝和韃靼之間除了刀光劍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明朝看韃靼是土匪，韃靼看明朝是惡霸。經過這件事，雙方發現，原來對方並非洪水猛獸，雖說有代溝，但還是可以溝通的。
　　於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談論壹個全新的問題——封貢互市。
　　所謂封貢互市，具體講來是這麽個過程：明朝封韃靼，發給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義用品，承認他們的土財主地位。而韃靼要聽從明朝大哥的教誨，不得隨意搗亂搶劫，這叫封。
　　當然了，俺答雖說讀書少，也絕不是白癡，給幾枚公章、發幾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還是有難度的，要我聽話，妳就得給錢。實際操作方法為，每年俺答向明朝進貢土特產（馬匹牛羊不限，有什麽送什麽），而明朝則回贈壹些金銀珠寶、生活用品等，這叫貢。
　　但封貢畢竟是小買賣，蒙古部落上百萬人，對日用品市場需求極大，又沒有手工業，要想徹底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搞邊境貿易。大家找壹個地方，弄個集貿市場，來往商販把攤壹擺，妳買我賣，這就叫互市。
　　其實自從元朝取消國號後，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心願，所謂回中原當大地主，夢裏時常也能見到。
　　可是沒辦法，蒙古的經濟結構實在太單壹，騎馬放牧人人都會，可妳要他造個鍋碗瓢盆出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如果要幾十年不用這些玩意兒，似乎又說不過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給，沒辦法，只有搶了。
　　現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掙回來，那自然更好，畢竟為搶個臉盆把命丟掉，實在也是太不劃算。
　　體育就是和平——顧拜旦說的。
　　貿易也是和平——這是我說的。
　　但有壹點必須說明，只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邊境有王崇古、譚綸、戚繼光這幫狠人守著，誰搶就收拾誰，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否則還是搶劫劃算。
　　對於封貢互市制度，蒙古是壹呼百應，極其歡迎，但他們的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雖然王崇古極力推動這壹制度，但朝廷的許多大臣卻對此極不感冒。因為在許多人看來，蒙古韃靼那壹幫子都是野蠻人，給點兒好處讓他們消停點兒就行了，做生意？做夢！
　　當時的朝廷已經是壹片混亂，反對派氣勢洶洶，其主要觀點是：東西我大明多得是，但即使送給要飯的，也不能給蒙古人！
　　這壹派帶頭的，就是罵神歐陽壹敬手下唯壹的幸存者英國公張溶，而海瑞的那位後臺老板朱衡也是反對派的幹將，真可謂是壹脈相承。
　　而贊成的自然是高拱、張居正壹幫人，但高拱畢竟是內閣大學士，算是皇帝的秘書，不便公開表態。他是個聰明人，壹看朝廷裏反對聲壹片，強行批準定被口水淹死，便見風使舵，想出了壹個辦法。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想出了這個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傑出政治家的光榮稱號。而這個辦法，也充分地體現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卓越才能，包括：鉆空子、繞道走、打擦邊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對派首領張溶，可還沒等他說話，張溶就叫囂起來：
　　“無論妳說什麽，我們都絕不同意！”
　　“沒問題，”高拱笑著說道，“如果妳們不同意，那我們來表決。”
　　張溶目瞪口呆，因為事實證明，高拱並沒有開玩笑。
　　於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封貢票決”事件發生了，大家不鬧騰了，開始投票。據史料記載，參與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經過商議，贊成、反對雙方堅持了各自的觀點，陸續發言，而最後的結果卻更讓人哭笑不得。
　　經皇帝公證，驗票統計如下：贊成者合計二十二人，反對者合計二十二人。
　　這下白鬧了，事情又被踢給了皇帝。
　　這大概算是中國政治史上少有的壹幕，皇帝說了不算，內閣說了也不算，在萬惡的封建社會，竟然要靠投票解決問題，實在有負“黑暗專制”的惡名。
　　當然，高拱兄不是什麽自由鬥士，對搞民主也沒啥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麽壹出，實在是另有企圖。
　　根據我的估計，在此之前，他壹定曾算過票數，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提議投票。因為壹旦投票不成，事情就會推給皇帝，可是皇帝不會管事，自然就會推給內閣，而內閣，是高拱說了算。
　　於是壹圈繞回來，還是繞到了高拱的手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決不了，封貢互市的決定權便回到了內閣，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計，高拱和張居正本來就是幕後主謀，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了。
　　隆慶五年（1571），邊境市場正式開放，各地客商陸續趕到這裏，開展貿易活動，壹個偉大的奇跡就此出現。自朱元璋起，折騰了兩百多年的明蒙戰爭終於落下帷幕，此後近百年中，雙方再未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和平終究還是實現了，這是高拱造就的不朽功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