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出戶庭
勒胡馬 by 赤軍
2019-5-16 19:38
其實王贊早就想要落跑了,但他壹介書生,又向來沒有主見,壹直跟著茍晞南征北戰,所以習慣性地想要看茍晞的臉色行事。原本瞧著石勒挺看重茍晞,茍晞似乎也徹底拋棄了夢幻般的前塵往事,誠心輔佐石勒,所以他只好把那點小心思給憋在心底。想不到今晚壹席話,茍晞竟主動提出來要走,王贊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已經樂開了花啦。
茍晞不服石勒,純粹野心使然,就算石勒再怎麽重用他,終究茍道將是做過人臣之極的呀,妳讓他窩在胡漢國壹員方面將領手底下做幕僚,這種心理落差可該怎麽填補?除非漢主劉聰下詔封侯拜相,甚至酬以上公之爵,否則堂堂茍道將絕不肯屈身事胡!
因此初時被俘的危機壹過,茍晞很快便起了反心。
至於王贊王正長,則是瞧不慣石勒軍中那些粗鄙武夫尤其是胡將。他出身雖然也不甚高,終究是文化人,怎能長久與那些老粗為伍呢?光見面打招呼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所以若得機會,也想要脫離胡營。
然而若僅僅茍晞、茍純兄弟和王贊三人,再加上數量不多部曲、家奴,未免勢單力薄,就算能夠順利逃離石勒陣營,想要找壹個合適的地方重整旗鼓,難度也是相當大的,故此王贊建議要多扯幾個人入夥。他首先向茍晞推薦了裴該在這些天與裴該的交往當中,他隱約察覺到了那小年輕對胡人不文的鄙視,覺得對方的心意應該與己暗合,或許可以說而動之。
裴氏終究是河東大族,世代卿相,除了裴憲見在幽州王浚處之外,裴憲的族兄弟裴武為玄菟太守,裴苞為秦州刺史,裴粹為武威太守,或在東北,或在西北,都還保有著壹定程度的政治影響力甚至是軍事實力。裴該是主支嫡子,他身後還站著壹位東海王妃,若能以此二人為號召,相信對於將來覓地立足是大有好處啊。
茍晞雖然不大喜歡裴該,但也不得不承認,王正長所言有理那小年輕的家世還是能夠起點兒作用的。但他和裴該之間接觸甚少,懷疑裴該已經徹徹底底地投降了石勒了,因此特意囑咐王贊,說妳可以去探探那小子的口風,但是千萬謹慎,別把咱們的底兒都給漏了倘若他前去向石勒告密,則我等性命堪憂!
王贊點點頭,說妳放心,相關身家性命,我壹定會謹慎從事的。然後他就又說了:“‘君子營’曲彬曲墨封,似亦有怨懟胡人之意……”
茍晞壹皺眉頭:“此人因我而遭鞭笞,恐彼怨我之心更深吧?”
王贊說不是啊。當日他被石勒抽了那頓鞭子,我覺得妳這事兒吧,做得不老地道的……初附於石勒,怎麽就能欺淩他手下的老人呢?豈非招怨之舉?於是我就特意跑去探望曲彬,向他說明,茍司馬並無害他之意,本意不過請諸位謹慎言行而已,誰想到石勒會勃然大怒,竟然施以非刑……
王贊說我的本意,只是想幫妳調和壹下跟“君子營”之間的矛盾,誰想到與曲彬壹番懇談之後,卻發現他心中並不怨恨妳,卻極怨胡人。據說此前他也曾經多次遭到胡將的鞭笞不僅僅石勒壹個經常切齒痛恨,說:“我衣冠華族,如何受辱於壹雜胡?!”
王贊湊近茍晞,低聲說道:“曲彬地位雖不甚尊,終究身處胡營多年,各方情形盡皆稔熟,若得此人相助,我等逃離必將更有把握。”茍晞沈吟半晌,突然間端起酒杯來壹飲而盡,沈聲說道:“自古欲成大事者,豈有不冒風險的?正長可為我去說服此人,若得脫離牧奴,立基河北,我保他壹個刺史做!”
王贊離開茍晞之後,首先去找了曲彬因為他覺得曲彬壹條腿都已經踩在我們船上了,只須輕輕拉壹把便可,不象裴該,終究其心何屬,都還沒來得及探問呢。
果然略加試探、慫恿,曲彬就流露出願意跟隨茍、王等人逃脫的意願,等聽說茍晞許他壹任刺史,當即不顧身上鞭傷未愈,咬著牙關翻身起來,伏地對王贊哭道:“若得茍公救拔,出此賊窟,彬敢不粉身以報?!”
王贊好言撫慰,並加以鼓勵,要曲彬好好養傷,以等待時機的到來。然後他又問了:“墨封與裴文約可稔熟否?未知文約可肯從吾等而行麽?”
聽到“裴文約”三個字,曲彬雙瞳不禁壹暗,但他趕緊轉過頭去,避免被王贊發現自己表情中隱含的怨毒之意。頓了壹頓,他終於回答說:“也不甚熟。然我聽說明……石勒招攬其意甚誠,甚至欲以之為‘君子營’副督,因群僚反對而作罷……此等人,恐非言語所能動也。”
王贊說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石勒曾經想任命裴該做右司馬,但結果還是食言而肥“於今不過與他些簡冊整理罷了,如此投閑置散,他心中難道便毫無怨望麽?”
曲彬嘴唇略略哆嗦了壹下,眼珠子壹轉,回復道:“與其去說裴文約,不若去說東海王妃。王妃昔日錦衣玉食,今在軍中,卻只有壹婢女侍奉,等若囚徒,必不甘久居欲,亟欲離去。若王妃有命,相信裴文約不敢不從,即便仍不相從,為怕連累王妃,他也不敢出首告發我等吧。”
王贊壹拍巴掌,說墨封妳這條計策真是太妙了!好,我這就找機會再去覲見王妃。說完這番話,又和曲彬四手相握,殷殷囑托,然後才告辭出門而去。
那邊王贊才剛出了曲家大門,就見曲彬臥席後的屏風壹收,邁步而出壹個人來。曲彬趕緊就在席上躬身施禮:“司馬……”
那人擺擺手:“墨封,卿還不肯接受教訓麽?此二字休再出口。”隨即就在曲彬對面坐下,腦袋往前壹湊,壓低聲音說:“我本安排香餌,欲釣吞舟之鯨,墨封又為何要多網羅壹尾雜魚進來呢?”
曲彬臉上微微壹紅,囁嚅著說道:“既然提到了裴文約……”
那人淡淡壹笑:“墨封為那小人所辱,且遭支屈六鞭笞之事,我也有所耳聞卿之心意,我能體會。但主要精神,還須放在那條大鯨上,區區雜魚,得之固然可喜,失之卻也無妨。”
曲彬分辯道:“也正好趁此機會,試探那小人之心,是否真的歸順了明公……”
對方若含深意地瞥了他壹眼:“若王正長往說裴妃時,恰如墨封所料,裴妃不甘居此軍旅之中……則將陷那小人於兩難之境也若其從命,也將墮入我等圈套;若不從命,必不敢告發茍晞、王贊,而異日殺茍、王之時,便可以此來牽扯裴妃,進而取那小人的首級。墨封好計謀!”
曲彬趕緊躬身:“不敢,末吏這點點心思,又如何能夠逃過司……徐公的眼睛呢?”
裴該並非整天窩在屋中整理簡冊,搞文教……其實預備著是搞文教工作,他也時不時地跑出去,策馬在蒙城街道上遊蕩,其目的自然還是為了窺探胡漢軍的部署。固然沒打算從這裏落跑距離江東還遠,且東有曹嶷,南有王彌,就不怕才脫虎穴,又陷狼窩嗎但對比昔日在許昌、陽夏等地的布置,或許能夠發現其中的規律,找出些習慣性的疏漏出來。
既得職司,他在軍中的自由度當然也增大了,日常可以騎馬在街道上亂逛,即便靠近城門,也不會啟人疑竇當然啦,最好還是別提出城之事。跟在身後的,還是那幾名看管……哦不,衛護他的兵丁,以及家仆裴熊。
這壹日裴該逛街回來蒙城已然變成了壹座大兵營,且城池深廣、街道寬闊遠不及許昌,加之市面蕭條,其實也沒啥可“逛”的按慣例來拜見裴氏,打個招呼。裴氏卻對他說:“適才王正長來訪文約,見卿不在,乃與我坐談少頃。”
裴該“哦”了壹聲,壹開始沒怎麽往心裏去想那王贊,也是他這兒的常客呀,那麽訪人不遇,拜見壹下主人家的長輩,也算題中應有之意但裴氏卻突然將身子略略前傾,壓低聲音對他說:“正長與我語,大不尋常……”
王贊當然是特意挑選裴該出門在外的時候跑過來拜訪的,因為他的本意是先說動裴妃,再讓裴妃去影響裴該,而若裴該還在家中,必然要陪著自己與裴妃相見,那就沒有單獨與裴妃懇談的機會啦。雙方見面,先問候壹下起居,然後很自然地就把話題引向了昔日在洛中的生活……
裴妃之父裴康曾任太子左衛率,所以她很小就離開家鄉河東聞喜跟隨父親入洛居住了;其後嫁與司馬越為繼室,但司馬越絕大多數時間也都在朝中為官,很少前往封地東海國。因此裴妃壹生中的絕大多數時光,倒都是在洛陽城內度過的。
說起洛中風物、四時遊冶僅僅春季就有元旦賀拜,爆竹燃草;人日登高,互贈華勝;正月十五祭祀蠶神;寒食禁火、清明傳燭;以及上巳日士女同遊洛濱……等等佳節,時時冶遊,如今提起來,滿滿的全都是回憶呀!
懷想往事,感傷如今,兩人說著說著,都不禁眼眶有些發紅,只覺恍恍惚惚,前塵若夢。王贊趁機就問了,王妃如今在軍中生活可還習慣嗎?日常供奉,有無欠缺?裴氏輕輕壹嘆,隨口答道:“如何可與洛中時相比?”
還在洛陽王府……不,哪怕還在娘家的時候,她出出進進的,都有大群仆婦侍奉,如今身邊卻只剩下了壹個蕓兒。那時候的生活先是錦衣玉食,繼而鐘鳴鼎食,真是要什麽便有什麽,無論父親還是丈夫,都會想方設法地為自己搞到手當然啦,以壹深幃女子的見識和想象力來說,也不可能提出什麽太過荒誕的要求來;如今雖然飲食無缺,卻都不夠精致,衣裳和首飾頭面也不可能每日換新……
裴該姑侄日常所須,自然有人送來,待遇還是挺不錯的。但軍中物資有限,不可能還以王妃的規格來供養裴氏,以南昌侯的規格來供養裴該啊。妳想多吃幾口飯,甚至多吃幾口肉都沒問題,但妳想見天兒穿新衣裳,就算存有足夠的絹帛,那也沒人幫妳裁剪不是?很多衣衫都是不知道從哪裏搶來的成衣,還得蕓兒幫忙按照裴氏的身材來縫紉、修改;至於首飾頭面,多是些街邊攤上的大路貨,精致者絕少,則更加難入裴氏的法眼了。
聽聞裴氏口出怨言,王贊當即打蛇隨棍上,湊近壹些說:“胡人粗鄙,如何能襯王妃的心意?倘若日後區區能夠自領壹軍,鎮守名城要隘,王妃可肯與文約同來相助麽?贊必以國家禮儀,資供王妃。”
他先不提想要落跑的事兒因為還不清楚裴氏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只說若能自領壹軍,則如何如何,又說要“以國家禮儀”來供養裴氏。這話是什麽意思?若在胡漢國中,裴氏不過壹尋常婦人耳,能給什麽資供?只有返回晉朝,裴氏以王妃之尊,那才談得上什麽“國家禮儀”的奉養。此言壹出,王正長之心便昭然若揭矣。
但是他的話又並沒有落在實處,甚至不怕與人當面對質她終究是我故國王妃,我打算供養她,礙著誰的事兒了?“國家禮儀”雲雲,自然是指的故國啦,我才降順,對漢國禮儀並不熟悉,自然只好拿故國禮儀來說事兒豈可深文羅織,汙人清白!
但裴氏很聰明,聽到這番話,當即嚇了壹大跳,趕緊低聲警告王贊說:“正長,‘不出戶庭,無咎’。”她這是引用《周易》節卦初九的卦詞,但本意並不在此,而是想要引申出古人托名孔子所作的《系辭》中對這壹句的解釋來“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妳可謹慎言行吧,我這裏不安全,須防隔墻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