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彈疼紅葉，掐斷黃花

　　十余年風風雨雨葬落日，寧缺未曾仿徨過，因為早已成了習慣，習慣成自然後，便是最強大的力量，然而他沒有想到，此行爛柯寺入瓦山，有些習慣卻被打破了。
　　在虎躍澗旁，桑桑說要自己試著破解殘局，這讓他很是吃驚。因為他知道她雖然有時候有些小虛榮，但從來不會爭強好勝，更重要的是，按照往日習慣，在這種局面下，她應該靜靜站在自己身邊，等著他去解決問題。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車廂裏另外那位姑娘……然而先前在禪室裏聽桑桑說了這麽多話，他才明白，桑桑這樣做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就是向自己證明，和世人無關。
　　桑桑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知道，她不再僅僅是寧缺身邊沈默的小侍女，而是可以替他分擔壓力的妻子，甚至想嘗試替他遮壹遮風，擋壹擋雨。
　　因為她也有需要——被寧缺需要的需要，讓寧缺驕傲的需要。
　　寧缺看著那株秋樹，微微皺眉。
　　然後他伸手輕輕彈了彈伸進禪院裏的紅葉，說道：“真是個白癡，妳是我養大的，難道我還需要妳來替我考慮，需要妳來保護嗎？”
　　在禪房裏談話的過程裏，他幾度鼻酸。終是憑借冷酷的性情和擅於表演的特長遮掩了過去，此時院中只有他壹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了擦眼睛。
　　他覺得很丟臉，看著秋樹枝頭將落未落的紅葉，羞惱訓斥道：“就憑這點，妳就算死了，我也要去冥界把妳抓回來收拾壹頓！”
　　輕微腳步聲起。
　　壹身白色棉裙的山山走了過來，站到他的身邊，沒有看他的臉。
　　禪院壹片幽靜，偶爾響起桑桑睡夢中難受的咳嗽聲。
　　二人看著那片紅葉沈默不語。
　　寧缺忽然說道：“哎呀呀呀。”
　　莫山山說道：“嗯嗯啊啊。”
　　沒有盡在不言中，依然有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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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個時候，禪外響起嘈雜的聲音，似乎有人想要進院，卻被寺中僧人攔著，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頓時打破了院內的安靜。
　　寧缺聽出是那名南晉宮廷棋師的聲音，不由微微皺眉望向院門處。
　　“見她做什麽？當然是要她拜我為師！”
　　“妳們也是爛柯寺的僧人，難道不懂天算是什麽意思？”
　　“千萬年來都沒有出現過的天算之人，怎麽能去修道？當然要下棋！”
　　“那小姑娘雖然是天算之人，但棋之壹道浩若滄海，哪裏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如果她肯拜我為師學棋，我必將把壹生所學盡數傳授給她。”
　　“那小姑娘擁有如此天賦，今日又遇著我這樣的明師，只要專心於棋道，十余年後，必將成為橫掃天下的棋界霸主，比妳們爛柯寺那位洞明大師更強，甚至有可能超過我南晉史上最偉大的宋謙大師，成為傳說中的棋聖！”
　　“能成棋聖，還做哪門子光明之女？”
　　“妳們趕緊讓開，不然讓她跑了怎麽辦！”
　　南晉棋師憤怒地吼叫聲，不停在禪院外響起，很明顯無論他怎麽說怎麽罵怎麽跳腳，爛柯寺的僧人也不可能允許他進來打擾寧缺等人休息。
　　寧缺心想這廝還真是愛棋如癡，竟有幾分書院後山同門的氣質，本有些惱怒於桑桑可能被吵醒，此時卻是生不出氣來。
　　莫山山忽然說道：“其實我很嫉妒她，也嫉妒妳。”
　　寧缺怔了怔。
　　“我知道妳和桑桑以前過的很苦，我很嫉妒妳們曾經壹起吃過那些苦。”莫山山微笑說道：“我去讓那人安靜些，妳不用擔心。”
　　……
　　……
　　不知莫山山過去說了些什麽，那名南晉棋師居然真的沒有再堅持要見桑桑，禪院四周回復了安靜，然而她卻沒有再走回來與寧缺壹道看紅葉。
　　寧缺知道這代表了什麽，微有所失，然後平靜，壹個人靜靜看著那根伸進禪院的樹枝，看著梢頭那片紅葉，註意著禪室內桑桑的動靜。
　　禪院白墻上有壹方扇形的石窗，用以通風，而且可以遠觀院外山景。
　　壹張少女的臉，出現在扇形石窗裏。
　　那張臉很冷淡，沒有任何喜怒哀樂，但因為實在是太過美麗，嬌媚有若露珠洗過的花朵，所以出現在石窗裏，依然是極美的景致。
　　因為她是月輪國公主，花癡陸晨迦。
　　寧缺看著陸晨迦，眉頭微挑，沒有說什麽。
　　陸晨迦隔窗望向寧缺，手指輕輕搌著壹朵不起眼的小黃花，神情漠然說道：“真沒想到妳的小侍女居然成了光明神座的繼任者。”
　　寧缺說道：“我和她已經訂親。”
　　陸晨迦的聲音很冷淡，沒有任何起伏，說道：“妳的妻子多大了？”
　　寧缺說道：“十六。”
　　陸晨迦搖了搖頭，說道：“看著不過才十三四歲。”
　　寧缺說道：“小時候得過壹次極重的傷寒，營養又不好，病根壹直沒有除，所以看著要稍微瘦弱些，再養兩年便好了。”
　　他和花癡只見過幾面，並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還發生過激烈的沖突，尤其是因為隆慶皇子，兩個人更不可能成為朋友。他本來可以不理會她，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在很認真地解釋桑桑身上的病。
　　陸晨迦輕聲問道：“她現在那病又犯了？”
　　寧缺沒有隱瞞，說道：“是的。”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妳來爛柯寺，便是想讓歧山大師替她治病？”
　　寧缺說道：“不錯。”
　　陸晨迦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有些惘然問道：“夫子都治不好？”
　　寧缺說道：“是的。”
　　陸晨迦輕輕搓著小黃花細弱的花莖，輕聲說道：“姑姑正在午休，我呆著無聊所以四處走走，遇著妳便說幾句話，卻沒想到妳願意回答我。”
　　寧缺看著她說道：“都說妳愛花如癡，恰好我書院門內有位師兄也是極愛花草之人，他精於醫術，所以我想看看妳對桑桑的病有沒有什麽辦法。”
　　這壹路上桑桑吃的藥，都是十壹師兄王持開的藥方，寧缺心想既然師兄擅長草藥，那麽花癡說不定也擅長醫道，雖然這種推論並不見得有什麽道理，然而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哪裏顧得了這麽多。
　　陸晨迦淡淡壹笑，說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麽交情，甚至還有些仇怨。在這種情況下，妳居然肯求我，看來她對妳真是很重要的人。”
　　寧缺說道：“每個人都有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隆慶對於我。”
　　陸晨迦看著寧缺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神情漠然說道：“夫子都治不好她的病，妳以為歧山大師真的能治好？壹想到妳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對我來說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寧缺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動怒，看著她平靜說道：“就因為妳這句話，如果桑桑的病真的治不好，我會殺了曲妮瑪娣，還有妳的父親月輪國主，以及世間所有對妳有壹絲意義的人，然後最後殺了妳替桑桑殉葬。”
　　陸晨迦神情微寒，卻沒有什麽懼色，淡然說道：“那妳首先要活著離開瓦山。”
　　寧缺說道：“世上沒有什麽地方能留下我。”
　　陸晨迦神情微異，看著他問道：“妳真的不怕？”
　　寧缺說道：“我需要怕什麽？”
　　陸晨迦說道：“妳殺死了道石大師，難道不怕懸空寺的高僧把妳鎮壓千年？”
　　寧缺說道：“如果懸空寺有這個膽子，書院早就不存在了。”
　　陸晨迦忽然微微壹笑，說道：“可如果真如傳聞中那樣，妳就是冥王之子，那麽我相信，不管是佛宗還是道門，都會不惜壹切代價殺死妳。”
　　“原來這就是妳想恐嚇我的事情，可惜我並不是，妳們說我是，也沒有證據。”
　　寧缺看著她說道：“而且我想告訴妳壹件事情，隆慶皇子前些日子在紅蓮寺前又敗在了我的手中，他說他才是冥王之子。”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禪院裏走去。
　　聽到隆慶的名字，陸晨迦的神情便變得有些奇怪，她看著寧缺逐漸走遠的背影，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手指卻微微用力，掐斷了花莖。
　　那朵可憐的小黃花，落在了她的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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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缺把桑桑從床上扶起，餵她喝完藥，然後用浩然氣感知了壹下她身體的情況，確認在紅蓮寺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經無事，那道陰寒氣息似乎被葉紅魚的神輝暫時鎮壓住，處於蟄伏狀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發作。
　　他知道這並不是太好的事情，因為那道陰寒氣息蟄伏的時間越長，壹旦發作時，便越恐怖，而如果強行鎮壓，壹次會比壹次困難，上壹次已經動用了如今已經是裁決大神官的葉紅魚，下壹次難道要上知守觀？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爛柯寺裏，寄托在那位被宣稱如佛祖般有求必應的歧山大師身上，此時想著在虎躍澗處，因為情緒焦慮而對爛柯寺裏的僧人那般強硬，他不禁有些後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對大夫喊打喊殺的道理？
　　“這是什麽？”桑桑看著手中小小的錦囊，疑惑問道。
　　寧缺說道：“師傅留給我的東西，在魔宗山門裏用了壹個，還剩壹個始終沒用，妳帶在身上，呆會兒如果出現什麽問題，妳在心裏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