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田單

　　這是田單第二次失態了。
　　實在是武安君白起這個名字，對於如今的山東六國來說，太過嚇人。
　　戰必勝、攻必克、擊敗過所有除了秦國之外的其他國家，根據後世梁啟超先生的考證，死在白起手上的六國士兵加起來超過百萬之數。
　　整個戰國時代壹共兩百五十四年間，戰死的所有士兵數目加起來是兩百萬人左右，單這白起壹人就殺了超過壹半！
　　正如《史記·白起王翦列傳》所說，白起此人是“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在這個時代他就是那高懸於天邊的明月，其他同時代的人再怎麽光芒閃耀，也就是壹顆亮壹點的星星罷了。
　　正是因為白起之名如此可怖，因此即便是以都平君田單的城府，聽到了這位殺神竟然已經親臨長平前線之後，也都瞬間失態，不能自己。
　　片刻之後，田單才喃喃自語道：“若武安君親臨，則……趙軍危矣。”
　　“正是如此。”趙丹的臉色同樣凝重，沈聲道：“都平君，以妳之見，若白起為秦軍主帥，則我軍於長平壹線主動出擊，可獲勝否？”
　　田單斷然搖頭，道：“必敗無疑！”
　　隨後田單壹下子恍然大悟：“原來大王不換那趙括，竟是為此！”
　　作為先前的相邦，田單雖然沒有什麽實權，但是卻仍舊能夠有著自己的渠道得知換將壹事的前因後果。
　　趙丹繼續道：“若寡人令廉頗死守長平，拒不出戰，則都平君以為，我趙國此戰勝算如何？”
　　田單沈吟了壹會，才道：“若長久相持，趙軍有缺糧之厄，亦難言勝。”
　　趙丹道：“則以都平君之見，長平之戰，該做何解？”
　　田單這壹次沈默的時間更長了。
　　良久之後，這位名震天下的將軍長嘆壹聲：“恕臣直言，若無他國援手，此戰——無解。”
　　說出這句話，田單的心中其實是冒著很大的風險。因為誰都知道長平之戰的決策是趙丹親自做出的，現在田單說這長平之局已經無解，那不是明擺著要打趙丹的臉麽？
　　再考慮到趙丹前幾天才剛剛撤掉田單相位的事實，田單的這句話說小了可能會遭受責罰，說大了甚至可能因此丟掉性命。
　　田單心中也是暗自嘆息：“罷了罷了，吾今既為趙臣，也就當盡壹些本分罷。”
　　但讓田單驚訝的是，當他說出“無解”這兩個字之後，對面的趙丹臉色竟然連壹絲壹毫的波動都沒有，就好像……早就猜到自己會這麽回答壹樣。
　　趙丹確實是猜到了。
　　或者說趙丹並不是猜到了，而是作為壹個兩千年之後的靈魂而早就知曉了這壹切。
　　以田單的水平，如果在趙丹給出“白起”這個關鍵訊息的情況下還看不出趙軍必敗的事實，那麽他也就不配和樂毅、趙奢等人齊名了。
　　事實上，這個結論，本就是趙丹故意要引導田單做出來的。
　　為什麽呢？因為趙丹下面要說的話。
　　趙丹雙目直視田單，沈聲道：“若長平戰敗，則上黨必不復我趙國所有，既此則我趙國西進之路已絕，南面之魏國乃我趙國盟友，北面燕王乃寡人姻親，若寡人尚欲開疆拓土，則都平君以為寡人應攻何處？”
　　田單楞了壹下，隨後臉色壹變再變，即便萬般不願，也只能說出那個唯壹的候選：“齊國。”
　　既然西北南三面都不行，那麽趙國能打的當然就只有東邊的齊國了。
　　趙丹步步緊逼：“都平君以為，趙國可勝齊否？”
　　田單苦笑壹聲，道：“趙當必勝。”
　　壹個明擺著的事實是，自從趙丹的爺爺趙武靈王即位以來到現在幾十年間，齊趙之間也不知道爆發了多少場戰爭，但絕大部分的戰爭都以趙國獲勝並攻占齊國領土而告終。
　　“吃飯睡覺打齊國”的廉頗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而且田單更知道齊國如今的國君齊王建是什麽尿性的人。
　　從齊王建的外交政策就可以看出來齊國根本沒有想著對外擴張，既然沒有任何對外擴張的欲望，那麽齊王建又怎麽可能下大力氣、花大把錢去增強軍隊的戰鬥力呢？
　　軍隊是要靠錢養著的，沒錢的軍隊是根本不可能有什麽戰鬥力的。君不見後世美帝身為世界第壹強國，每年支出的軍費同樣也是世界第壹嗎？
　　所以在田單看來，就齊王建這個不肯花錢的摳樣，就算趙國於長平敗北，齊國也不可能打贏趙國。
　　作為壹個心底熱愛齊國，至今仍將自己視為齊國壹份子的人，田單顯然很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不希望自己的祖國被強大的趙軍征伐，不希望祖國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熱的戰爭苦難之中。
　　就在田單想著要怎麽去阻止這壹切的時候，趙丹卻再次開口了：“都平君可知在寡人心中，其余諸國何者對寡人的趙國威脅最大？”
　　田單想了壹下，道：“必是秦國無疑。”
　　“然也。”趙丹點頭，道：“寡人已下定決心，若長平得勝，則寡人必交好諸國，傾我趙國之力西進，務求復我三晉河西之地，破函谷關入關中，擒秦王稷於鹹陽宮前！都平君以為，寡人若行此策，所需時間幾何？”
　　田單思索片刻，方才不太肯定地說道：“以臣之見，若大王欲滅秦，少則十年，多則二三十年，或能成功。”
　　壹個“或”字，其實已經說明了田單的態度。
　　趙丹笑了壹笑，並沒有對田單的話發表意見，而是突然開口道：“都平君可知，寡人方才已經召見蘇代，命其出使齊國，務必要從齊王建手中借來使我趙軍再可堅持半年之糧？”
　　說完這句話之後，趙丹也不去等田單的回應，而是施施然的站起身來打道回府，田單自然不敢怠慢，親自送出門外，目送著趙丹的馬車遠去。
　　等到回府之後，田單來到了書房，自己壹個人陷入了沈思之中。
　　雖然說是戰國時期鼎鼎大名的名將，但是田單此人，也不是壹個只會沖沖沖殺殺殺的莽夫。
　　壹個莽夫是不可能想得出來用反間計趕走樂毅，用連環計鼓勵軍心，用火牛陣大破齊軍這壹環扣壹環的策略，並最終光復齊國的。
　　田單也不缺政治智慧，否則的話他也不可能在無比猜忌自己的齊襄王田法章的手下活了這麽多年卻安然無恙，更不可能在政敵環伺的趙國政壇屹立數年，讓早就看田單不爽的趙丹也只能借著長平壹事做文章才能拿掉田單的相位。
　　所以田單很快就想明白了趙丹的意思。
　　首先，趙丹說了，長平如果輸了，那麽趙國別無選擇，只能去打齊國。
　　然後，趙丹又說了，長平如果贏了，那麽趙國就會傾力攻秦，不會去攻打其他國家。
　　趙丹這些話可以去對任何人說，但為什麽偏偏跑到田單的面前來說呢？
　　這其實就是趙丹的暗示“寡人知道妳田單愛齊國，所以如果妳不想讓趙國攻打齊國的話，那麽長平之戰妳就得想辦法幫忙讓寡人的趙國獲勝，這樣寡人就去打秦國，不會打妳田單的母國齊國了。”
　　那麽趙丹想要田單怎麽幫忙呢？田單知道趙丹是不會讓自己領軍的，否則也不會撤掉自己的相邦之位。而且就現在這個情況，田單去了長平，也未必就能比廉頗做得更好。
　　但趙丹也不是沒有給田單指路的，趙丹最後壹段話已經告知田單，蘇代馬上就要出使齊國了。
　　這是非常明顯的暗示。
　　田單如果想要避免齊趙交兵，那麽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協助蘇代完成出使齊國借糧的任務，以助力長平之戰的勝利。
　　“原來大王心中所想，竟是如此……”田單越想越是明白，心中的驚訝也越來越濃郁。
　　田單是有理由幫這個忙的。
　　壹來田單心系齊國，二來田單身為趙臣，不管從哪方面來說，田單都應該去幫上蘇代這麽壹個忙。
　　而且幫這個忙，對於田單自己來說壹點壞處也沒有，反而還有好處。
　　如果田單幫了蘇代這個忙，不但趙國得利，齊國也能免兵災，甚至田單本人也有可能因為這壹次功勞而改善壹些自己在趙國的不利處境，可以說是壹舉多得。
　　唯壹會在這件事情裏受害的只有壹個，那就是正在和趙國交兵的秦國。
　　田單會在意秦國會不會受到傷害嗎？答案是——當然不會！
　　田單呆坐半晌，終於發出了壹聲長嘆。
　　“大王……真乃不世雄主也！”
　　片刻之後，都平君田單壹襲正裝，面容整肅，大步邁出書房。
　　“來人，且備車馬，吾欲往蘇卿府上壹行！”